我的命运。我们的命运,包括海辰,包括彭澄,都将因了彭湛的变化而发生改变。但我不能不回答问题,只好利用大人的经验和狡猾,装傻,拖延不答,再伺机把问题引开。
“为什么要把他送回去呢?”
“他太麻烦了。而且,整天睡觉,哭,一点意思都没有。”
冉的转折词“而且”用得很准,很是地方,一个才五岁的孩子,他有语言天赋。他还乐感好,他还长得好,他还开朗活泼聪明……可是,不论他怎么好,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见我不说话,冉追问:
“妈妈,你觉不觉着他麻烦?”
“觉着!”我由衷附和,并为我能够对冉由衷而略感宽慰,稍停,又补充说,“真是太麻烦了,我一点都没有想到会这么麻烦,一点都没有想到。”
冉于是很高兴:“我说得对吧?”
“冉,你想不想照相?”我示意他注意不远处白玉兰树下的热闹。
冉不上当:“咱们把他送回去吧?”
用的是祈使句式,口气却类似斩钉截铁,带着急切和敦促还有希望,令我无法再兜圈子,无法回避。于是,我握着他温软的小手,慢慢地,清楚地,对他说了我不可能将海辰送回去的道理,冉听完后便不再说话了,无论我说什么。路过小卖部,我带冉进去,给他买了包小米锅巴,八毛钱。
八毛钱在当时不是小数,一瓶牛奶四毛五分钱我都舍不得喝,我一向酷爱牛奶及一切牛奶制品,酸奶,冰淇淋,奶油糕点,莫斯科餐厅的那种奶油浓汤,吃起来没有够的。有了海辰,便戒断了这嗜好,不仅奶,蛋、肉、水果也不再吃,日日带领小梅吃青菜豆腐。也再没有添过衣服,擦脸用的是一毛钱一管的马牌油,影剧院也不再去,路过了都想不起来看它一眼,仿佛那已是隔世的事情。常常,为省几毛钱,甚至几分钱,不惜多蹬好长一段路的自行车,去另一个商店买那里头相对便宜的某种物品。穷人有的是力气,没有的是钱,有了海辰我成了穷人。没精力没空间写作,当然也就不会有稿酬收入。每月二百多点的工资四个人分:海辰一大块,小梅一大块,冉一大块,我的那一块再压缩,也不能不吃不喝,如此一分,二百块钱一点剩不下,还不够,还要从以往的积蓄里贴补,月月得去银行里取钱。每次趴在银行的柜台上填写取款单时,脚都有些发软:当有一天无钱可取的时候,我怎么办?彭湛走后再无钱来,不知是疏忽,还是觉着已经一次性拿来过两千多块的钱,从道理上讲,已不欠什么。从他撇下我和出生才十四天的海辰义无反顾潇洒离去的时候,我就明白,我们之间已无情可言,只剩下了理。按理,常理,从钱的数目上说,他是不欠什么。但几乎没怎么犹豫,我就拿出八毛钱给冉买了锅巴。事后曾反复想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仅仅是出于对冉的怜惜,一时冲动感情用事,还是带着某种预谋是一种事先的补偿?冉接过了锅巴,拆开了,吃着,但还是没有说话,又默默走了一段路后,我问:
“冉,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妈妈家房子太小,有了弟弟,冉就没法痛痛快快地玩了,是不是?”
“嗯。”
其实我完全知道令冉不满、不安的真正原因,那原因就是,有了海辰之后,我对他的忽略忽视。但他再聪明,也只有五岁,根本无法将这样复杂的感受表述清楚,很有可能,心里都没能理得清楚,于是我再次利用了成年人的经验和狡猾,用暗示、引导的方法,将事情引离开本质,以推卸责任,然后,好比较轻松比较自然地使他接近我设定的目标。我说:
“冉,要不,你先去爸爸那里住一段?”
这是我由来已久的想法,在海辰还没出生的时候,在彭湛情感发生变化的时候,尤其在海辰出生之后。随着婴儿降临而降临的繁杂沉重令我始料不及,此前我曾多次设想,孩子一出生,就恢复单身时的生活习惯,天天早晨跑步,尽快恢复体形恢复健康的生活,多么天真。殊不知真正无以逃遁的、无时无刻的、周而复始的、可以令人呼吸困难神经崩溃的艰难在婴儿出生之后。常常,你要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清清醒醒,因为你的婴儿这时候正玩得高兴;常常,饿得头都发晕了时你才会模模糊糊地想到,午饭是不是没有吃?常常,日上中天了你还没有刷牙洗脸,尿布、奶瓶、奶锅等琐碎一件连着一件,连成了串,牵着你的鼻子,要你跟着它走。偶尔,在镜子里你看到了自己的脸,会情不自禁地蓦然一怔:这是谁?面色土黄头发干涩眼角处还夹着一粒大大的眵目糊……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让冉离开的想法愈深,愈甚,愈切。如同一头负重跋涉的疲惫的牛,我渴望将背上的重量减轻,哪怕只是一点点。冉若离开,那么,一个月光托儿费就可以省下七十八块,还不算冉的其他零碎开销和周末回家的吃用,这笔账不用算完就已令人心情激动,但我还是没说,没对冉说,也没对彭湛说。之所以不说、上次彭湛走时都没有说,仅仅是因为冉,因为他对我和这个家的依恋。我等待冉的回答,心情复杂。冉说:
“好吧。”
我的心重重地一沉。
当晚,我给彭湛写信,让他来把冉接走。
冉非我所生,冉的父亲另有所爱,而今,唯一令我裹足不前的冉的依恋也消逝了,那么,我就没有了任何的枷锁,情感上的,道义上的,责任上的。信写完后,在署了名字和日期之后,我加写了一段“又及”:“来时请把冉穿小了的衣服鞋子袜子之类的尽量给海辰带来,这会节省很大一笔开销,你知道的,家里请了保姆,吃住用加上工资,需要不少的钱。还有海辰,还有冉,都需要钱。”委婉地说出了我的要求,这对我已经不易。迄今为止,除了这次,我未对任何人诉说过窘迫,再好的朋友,申申,雁南,不说。怕人回避,怕人关心。对母亲更是不说,父亲去世,家里的经济收入已减少了大半,我不能再让母亲操心。
四月,彭湛来京。
那个双肩大背囊由于没装什么东西,被他两条背带并成了一条,单肩斜挎,整个人看上去潇洒轻松,生气勃勃。来时,就托人订好了返程票,解释说他那里很忙,百事缠身,不得不惜时如金。他们是晚上的火车,早饭后,他从宾馆直接去幼儿园把冉接了出来。他没在家里住,关于这点,我们事先并无商量,却不谋而合。在我,是因为家里再也腾不出一块地方来给一个男性成人容身。在他,是因为什么?会不会因为走前对某个人有过某种承诺?现在,我越来越对那个人的存在深信不疑,那个女人。没有醋意,想想而已。偶有好奇,也会猜,她是谁?漂不漂亮?干什么的?多大了?
他什么东西都没给我们带,也没带钱。他不可能没看到我的那段“又及”,那段文字就加在日期的下面而不是背面,但看他的表情言谈行为,仿佛无这事一般,或者说,他像是根本不知道我需要钱。我反省自己,是不是由于过于委婉?不知什么原因,尽管夫妻了一场,我始终没有养成向丈夫伸手索要的习惯,不管要什么。是因为我们的相处过于短促,未等亲昵到那个程度就又重成陌路人的缘故,还是因为我的思维方法有问题,不知如何正确对待自己的丈夫?我决定直说。当面。索要。儿子的出生不仅改变了我的生活方式生活内容生活追求,看来还将改变我的性格。
我让小梅抱海辰出去晒太阳,让冉也去,家里只一间屋子,不想当着第二个人的面跟人要钱。我必须抓紧时间,他们晚上就走。直觉地感到,冉这一走,彭湛跟这个家就算割断了最后的一点有效联系,从此后他极有可能黄鹤一去无消息。突然发现冉在我这儿对彭湛是一个牵制,冉之于我之于他居然还有着人质之于对立双方的作用,否则,仅凭我,怎么会叫风流倜傥日理万机的他千里迢迢赶来坐在这里?想到这儿我不由得要笑,尽管心中阵阵痛楚:我喜欢冉,心疼他。但是,这喜欢这疼,终究还是没有能够超出继母对继子的范围。
他好像预感到了什么,直挺挺坐在椅子上,眼睛里带着警觉,戒备,那神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与你陌生而相互面对着的一只猫,一只狗,或一只其他的什么兽。
我是这样开的头:
“我的信你收到了吗?”
“哪封信?”
“让你来接冉的信。”
“当然收到了。要不我怎么会来接他?”停停,又补充一句,“一收到我就来了!”
口气里带着点讨好,我想这是因为心虚的缘故,我不会因之所动的,我继续说:“我让你把冉小时候不穿的衣服给海辰带来……”
“那得找!不知道在哪个柜子里,都是他妈收拾的,我那么忙!”
我不由倒抽一口气。原本想含蓄一点,不愿开口就说“怎么没有拿钱来!”让对方和自己都尴尬。关系再不好,也不便无礼,所以尽管已下定了决心直言不讳,话到嘴边还是拐了一个小弯,不想这一拐就拐不回去了,对方不想回去,他一直利用的就是你的虚荣,你的迂腐,你的软弱,以及你身上一切与所谓的教养有关的恶劣习性。我被激怒了,被自己激怒。
“那你就该带钱来!!”
我一下子冲到了他的面前,大叫大嚷,同时听到自己的嗓门儿高得都有些破了。可惜没有镜子,看不到自己的尊容,想来龇牙咧嘴、张牙舞爪的样子形同任何一个泼妇。他显然没有料到,被吓了一跳,怔怔地看我,像看生人。他不认识我了,他从没有见识过我的这一面,我自己都没有见识过。它一直潜伏在我的身上藏而不露,如果不是因了他,也许会终生潜伏,仿佛医学上的健康带菌者。是他刺激出了我人性的弱点,我的人性恶。都说一个女人是一所学校,反之,不也同样?
他回过了神来。
“我上次不是带钱来了吗?”
“嘁!”
“两千多呢!一个人一年的工资呢!就是拿到法院里判,也不能说少!”
“判!”他已经想到法院想到“判”了吗?这念头只在我脑中一掠,便被排除了出去。对想也没用的事情,我一向的原则就是,不想。我跟他算账,只算经济账:小梅的工资,冉的托儿费,四个人的吃喝洗涮住房水电。至于其他,那辛苦,那焦虑,那已然是如烟往事的文学和舞台,只字不提。提这些我会哭的,但我不能在此刻哭,更不能当着这个人的面哭,不想让他有任何的不良误解。最后我说:
“别说两千,就是两万,四个人花,一月月地只出不进,也撑不了多长时间!”
他两手一摊,道:“我这不是要把冉带走了吗?”
“海辰呢?这个孩子你就不打算管了吗?!”
这句话没有经过大脑的批准脱口而出;同样没经过批准便奔涌而出的,是泪。巨大的痛苦终于如火山爆发冲出了那一直包裹、封锁、压制着它的意志力的外壳。我为这痛苦所牢牢控制,全身微抖,不知所措,只是本能地回转了身去,以避开他的眼睛。身后是通往阳台的门,门外是一大团杨树树冠的茸茸绿色,那树冠镶嵌在明亮的春光里,娇艳得令人颤栗。我笔直地向它走去,脚步匆匆,装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我来到了阳台上。我趴在阳台的围栏上举目四望。泪水妨碍着我的视线,我不断地用手去抹,同时利用视线得以清晰的每一短瞬,找,找我的儿子。
——他坐在小梅的怀里,小梅坐在花圃矮矮的铁艺围栏上,冉一个人在不远处找着什么,像是找到了,然后举着那什么跑到了他的对面,给他看。他伸出小手去抓,他笑了,迎着灿烂的太阳大大地咧开了他的小嘴,我好像都能看得到那里面没有牙齿的可爱的牙龈。那牙龈是粉红色的,亮晶晶的,摸一摸,软软的。他是个爱笑的小家伙,每笑,就是大笑,一张嘴巴张开到极限,把里面的两排小牙龈尽情露出。以至于我们院见过他的人都跟我说:“你儿子跟我有缘,见我就笑!”我连连点头随声附和,心里却道,他对所有人都笑,并不是单只对你,当然也就说不上缘与不缘。他笑是因为他快乐,他快乐是因为他舒适,他舒适是因为他不觉着自己缺少什么,他不觉是因为他还太小——海辰,海辰,海辰,妈妈能给你妈妈的全部却唯独没有办法给你你的生身父亲。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我迅速擦干眼泪,此刻我尤其的不需要怜悯。左右环顾间,看到了小梅晒在铁丝上的尿布,不假思索踮脚够下那个有着两圈塑料夹的环形晾衣架的挂钩,高高提着进了屋,然后,将上面的尿布一一取下,放床上,叠,好像我去阳台是为了这件事情。
“你不用跟我吼!跟你说,我不吃这个!”他说。
我镇定地叠我的尿布,不理睬他的虚张声势。
“喂,冉的衣服放哪里了?”他缓和了声音,又说。原来他去阳台找我是为了这个。真可悲啊,这样隔膜着的两个人,当初怎么就能够结为夫妻了?
他从柜子里扒拉出冉的衣服,然后直接往他那个大背囊里头塞,一手撑包一手抓着往里塞,叠好的衣服都被他揉成了团。我视而不见,硬着心肠不理。所谓硬着心肠,不是对他,是对冉。不是不想为冉最后做一点事情,是不想因之跟他的父亲发生关系。同时心里安慰自己:冉终归要随他父亲而去适应他父亲的生活方式,那么,就算冉从现在开始适应好了。
他们回来了,楼道里传来了他们嘁嘁喳喳的声音和轻重参差的脚步。我得抓紧时间了。
“怎么样,刚才我说的那事儿?”
“什么事儿?”
“钱!”
“我没钱!”
没想到我干脆他也会干脆。我不由悲从中来:“我一个人带着个孩子——”
他很快回道:“我也是一个人。”
“海辰也是你的孩子!”
这次他倒准确理解了我没有说出的意思,道:“冉也是你的,在法律上。所以,两个孩子,一人带一个,正好。”
天!我看着他,瞠目结舌,傻了。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