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校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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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校的女儿-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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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已在圆桌上摆好,现成的煎带鱼和卤蛋在微波炉里热过了,彭湛另下的面条,炒了个莴苣。小梅一走等于减少了一大块开支,加上我开始写东西有了一点额外收入,家里的生活水平已达到了大众水平。卤蛋是同肉一块煮的,煮得便有些老,彭湛不当心被蛋黄噎住,呛得咳了两声,海辰看着我说:“爸爸感冒了。”
  “是蛋黄呛的。……鸡蛋煮得有点老了。”我说。
  “妈妈以后你煮年轻一点,好吗?”
  彭湛愣了愣,明白过来后,一把把海辰抱过去搂在怀里使劲亲。海辰挣扎着躲开了那张满是胡碴儿的脸,然后就保持着一定距离细细研究。长这么大他接触过的只是女性的脸,男性的脸使他感到新鲜。他看了一会儿,伸出一只小手去摸,摸那上面的胡子,经过一番研究显然是有了某种把握,转脸看我,笑嘻嘻道:“胡子。”
  “胡子扎疼不疼?”彭湛问他。
  “疼。”他老老实实答道,遂又反问,“你疼不疼?”
  彭湛这回是真不明白了,愣愣看海辰,不知该如何作答。海辰很耐心地向他指出:“胡子从你的肉里扎出来,你疼不疼?”
  彭湛放声大笑,海辰也不搞搞清楚他爹是为了什么笑,就跟着咯咯咯地也笑了起来——真是个爱笑的小傻瓜啊——那咯咯咯的笑声低沉沙哑奶声奶气,与成年男子的粗犷洪亮交汇融和穿过我的耳膜直抵心里。我低头静静地为海辰择着鱼刺,心在那笑声里静静地融化,想:唉,此生我别无所求,此刻足矣。
  海辰睡了。我在厨房里洗碗,不知道他在房间里干什么。洗完碗扫地,扫完地擦桌子。看看再也没什么事可干的时候,就把排风扇卸下来,烧了开水,戴上橡皮手套,准备来一番大大的清洗。我不得不找些事做,没有了孩子,我和彭湛似乎就无话可说。一个人的时候心中积攒了无数的质问、谴责,一旦面对面了却又不知从何问起说起,或者说,不想再问再说,甚至,不想再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只要现在好,就好;只要海辰觉着好,就好。
  “海辰这孩子真是不错!”
  彭湛出现在厨房门口,当时我正用刷丝蘸去污粉擦排风扇扇叶上的腻油,专心致志毫无防备,因此,一直堵在心头的话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
  “下次来的时候想着给孩子带点礼物,随便什么。”
  他停了会儿:“我最近情况不好……”
  我停止了刷洗,瞪眼看他,不像假的:“怎么回事?”
  “具体就不说了吧。”我没吭声,他只好说,神情语调都像是梦呓:“一觉醒来,几万块就没了,再一觉醒来,又是几万,挡都挡不住,也不知道怎么挡。刚开始,还觉着心疼,到后来,就没感觉了,倦了,木了……”
  “那就早撤呀,还非要等到全部赔光?”
  “我也想早撤,撤不了。银行里你贷的款,别人还欠着你的钱,怎么撤?做生意像在高速公路上开车,不是想下就能下得来的,得有出口。”
  这么说是真的了。看他背倚厨房门框而立、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神情消沉疲乏的样子,突然发现,他出现在我这里的时候,总是他不得志的时候。意识到这点心里很是悲哀,为自己悲哀:看来我只能是为人分担痛苦而没有资格分享幸福了。忘了在哪本书上看到哪个专家说过,男人得意时需要宠着女人,这时的女人犹如他“锦上的花”;男人失意时需要靠着女人,这时的女人便是他“雪中的炭”。但这女人通常不会是一个人,一个人很难同时兼备“花”和“炭”的功能,“花”像女儿“炭”像母亲。我想只要可能,没有哪个女人不愿做“花”而去做“炭”,可惜想归想,真正做什么却由不得自己,那几乎是一种天赋,与生俱来。
  “你这次来北京是为了这事?”
  “死马当活马医吧。可能需要在这里住一段,住饭店,一天就是几百。”声音很低,犯了错误似的,让人不忍心再看他、再问他什么。
  我开始重新刷洗排风扇,嚓嚓嚓,边找一些别的话说:
  “你来北京,冉怎么办?”
  “家里有个人。”他含含糊糊道。若不是提前知道他家里确实“有个人”,听口气谁都会认为他说的这个人是保姆。
  “小吕吗?”不是有意让谁尴尬,只是想确认一下。
  “嗯。”
  就这么一声,没有意外,慌乱,连想问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好奇都没有。却感到并不是由于厚颜无耻,耍赖,浑不吝,而是一种……什么呢?一种心不在焉,一种这件事全不在心上了的淡漠,一种无所谓。就好比,天都要塌了时,谁也不会再在乎脸上脏不脏头发乱不乱;又好比,人都要死了时,谁也不会再顾及手指头上的一个小伤口一根小毛刺儿。什么情人妻子这种种婆婆妈妈的枝杈恩怨在面临崩溃的事业面前统统不值一提。女人永远是男人主流生活的点缀。男人的主流生活是事业。没有事业的男人,女人不愿意要;有事业的男人,从根本上又不在乎女人。这就形成了一个怪圈,也是无数男女情感悲喜剧的一个重要生活源泉。想到这点,我不由从心底里为小吕姑娘叹息。说她遇人不淑不够准确,但是没有遇到这个人好的时候,后果是一样的。
  “你生意上的事她知道吗?”我问。
  “这些事她不懂!”他断然道。
  他瞒着她。可以理解。很难想象一个成熟的男人会跟如女儿般的娇嫩女孩儿诉说自己事业上的失败、苦痛,徒然地让她对自己失望。女孩儿把自己的青春美貌作为投资投到你的身上是为了换取保护换取温暖,不是为了扮演相反的角色比如圣母。因此他必要瞒着她,首先要瞒的就是她,再困难,也得为她撑起头上的那片天,哪怕那天上的绚丽多姿如彩虹一般只可以用来看看。虚假繁荣也比不繁荣好,这个时候的他尤其不能再失去她,她是他事业成功的结果之一、标志之一,仿佛名牌服装上的那一枚绣标,又仿佛证明他曾经鼎盛过的一件历史文物,可怜的小吕姑娘,本以为自己傍上了一个可靠的人,却不料到头来反倒被人给傍上了。
  电话铃突响,我小跑着去接电话,水淋淋油乎乎的手套都没顾得摘下就抓起了话筒,生怕吵醒海辰。彭湛知趣地站着没动,这个家里的电话与他无关。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声:“请问是韩琳家吗?”
  “是。”我答。边迅速地想她是谁。那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很年轻。有资料说女人的声音随着年龄的增长分贝会成比例地降低,电话里的那声音又细又脆,风铃似的。
  “请找彭湛。”她说。
  按照惯常的礼貌我应当问都不问就去叫对方要找的人,可是,这是在我的家里,不是公共场所,打电话打到我的家里来找一个不是我们家的人,却连一个起码的通报都没有,一个解释都没有,是不是就有点无礼了?既然你无礼在先,我当然就有理由也无礼一下。
  “请问你是哪位?”
  听得出她明显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是……兰州。”
  我问的是“哪位”而不是“哪里”,但也足以说明问题。我说:“是小吕吧?”
  “你是韩琳大姐!……韩琳大姐,我跟你说,我认识彭湛的时候,我跟他好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北京还有妻子有孩子,真的,一点不知道……”
  到后来声音里带出了哭腔。她的话我信,但不喜欢她的腔调,不喜欢那腔调里透露出的东西。好像是我和她在争着一个什么宝贝,我败了,她胜了。似在诉说无辜,给我的感觉更像是胜者对败者的居高临下的炫耀和抚慰,还有一种不由自主的造作,自以为、也要让别人以为她又单纯又善良。毫无疑问,这里面肯定有着彭湛的误导,甚至可以说,这误导起了主要作用。这个比起他和我来的确要单纯要嫩的女孩儿一定以为,我也爱彭湛,离不开他,不肯放他——想不出彭湛不这样解释还会怎样解释。事后证明他果然是这样说的,不仅对小吕,对所有知道我和海辰的人都这样说:我对她一点感情没有,那孩子我根本就不想要。你想嘛,对母亲都没有兴趣了,怎么还可能想跟她要孩子?所以,对这个孩子我也——唉!现在就是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实在是不想伤她,喜欢我的都是二十来岁的姑娘,说了,太伤人自尊。……应当说他说的都是实话,但又是一种片断组合式的实话,彭式的实话:只把他那方面的感情单择出来,组合一起,不谈我这一方面,给人的感觉当然就是,他不爱我我爱他缠着他。炫耀自己的被异性追逐是人之常情,谁不希望自己是一盘抢着吃的菜?张爱玲都说了,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到异性的爱,也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这话对男人同样适用。得到了,有了成就,却不说,不宣传,那意义先就少了一大半。从前,我曾主张,把别人对你的爱和好感藏在心里,是自重,是尊重;当资本一样地挂在嘴上,是浅薄,是亵渎。并且说到做到,自以为不俗。但当有一天别人拿这套对我的时候,却一个跟头就掉入了俗套:高兴,沉醉,虚荣心大大的满足——瞧,为了我,他宁肯不要妻子不要孩子,我是多么的有魅力啊,这份爱是多么的深刻多么厚重啊……才发现,真俗,真清醒,都好;最不好的就是我这种追求清高的俗人,两边不靠,两边碰壁,受到的打击,都是双份。好在还不失聪明,得以弥补先天的不足。此刻,不用谁说,我就能想象出彭湛对小吕的每一步,每一幕,以及小吕的每一个反应。当然当然,说到底,他怎样向她示爱是他的自由他的事,但是如果拿我做垫砖,做陪衬,做说明书,我不干,这等于侵犯了我的名誉权。一想到我的名誉我的形象我的自尊可能受到的歪曲和利用便热血沸腾万分激动,而我的一个生理特点就是,只要真正激动起来,脑子就格外清楚,该说的话能脱口而出,不该说的话则一个字儿没有。本来,照逻辑,照对方的逻辑和旁观者的逻辑,这个时候我都应该问上一句:那么你现在知道他有妻子有孩子了,打算怎么办?貌似抓住了要害穷追猛打,实际上等于给了对方一个现成的依据:瞧,果然是吃醋了,果然是舍不得他,他果然是一块人见人爱的宝贝疙瘩——这不是为虎作伥为人作嫁又是什么?我才不会这样傻,关键是,我压根就没有这样想;而且,问都不用问,我都能替那女孩儿回答了那个问题:要是早知道他有妻子有孩子我根本不会和他接触,可我现在已经爱上他了,他也爱我——等于又白给了人家一个抒情的机会炫耀胜利的机会。
  ——以上那所有的思想活动都是事后的分析和自省,当时,我一秒钟都没有耽搁,可以说想都没想,仅凭下意识就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且态度极其亲切和蔼,像一位真正的大姐。
  我说:“小吕,听我说,我们的事跟你没关,真的。我和彭湛的关系早就不好,刚结婚不久,有一个月没有?就分居了,直到现在。我们俩的结合纯粹是一个误会,一个错误,根本上就是两条路上的人两股道上的车……”不动声色地,合乎逻辑地,实事求是地,表达了对她的爱人的不屑——那是一盘我看都不想再看了的剩菜,你尽管吃,都吃了最好,免得浪费。
  电话那边一片寂静。至今我不知道小吕听到我这样说时是什么心情。失望?失落?还是觉着受到了彭湛的欺骗?她只是再也不肯说话,不论我说什么她都不吭,以致我以为她挂电话了,细听,又没有,只好叫她:“小吕!”
  “嗯?”
  “怎么不说话了?”
  “嗯……”
  于是我明白了,她是对我没兴趣了;于是便对她说“我给你叫彭湛去”。彭湛在厨房里,正在接着刷我刷了一半的排风扇。我告诉他,小吕找你。他立刻垂下眼皮,在抹布上揩了揩手,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他很快回来了,满脸乌云。
  “你跟她说什么了?”
  “怎么了?”
  “她情绪很不好!”
  “她怎么说?”
  “什么都不说。……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呀,”我皱起眉头努力回忆,满脸的天真和诚实,“就说咱俩的事跟她没有关系,说我和你早就关系不好,早就分居了——小姑娘说她跟你好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北京还有我和海辰这么两个人,说着都快哭了!”
  彭湛怀疑地看我,我忽然明白了他怀疑的是什么,他怀疑我对小吕说了他生意上的失败,那是他目前心中的焦点。这就有点不够了解我了,有点太小瞧我了。我是那种小人吗?是小人,但不是那种。且不说对这类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我概无兴趣,就算有兴趣,它也成不了。在这种特定的人物关系下,我说一百句实话,也抵不过他的一句假话,甚至抵不过他的不说话。这个道理我懂,这个经验,我有。当初,在兰州干休所那栋小楼二层的卧室里,当他的前妻滔滔不绝对我历数他的不是时,我自己的心理活动我最清楚:充满了对对方的怜悯,充满了对彭湛的爱情,那爱随着那女人的恨而节节上升,仿佛沐浴着春雨的庄稼。情不自禁的时候还反问人家:既然他如此不堪,你为何不早早地放弃了他?她说是为了孩子。不用说,这在我当时的眼里心里是一个十足的借口——这就是爱情的魔力,它可以使一个人的智力瘫痪,使一个人成为五官健全的瞎子聋子,一个人一旦被爱情武装,那就算穿上了铜盔铁甲,刀枪不入。毛主席说,吃一堑,长一智。而今,当我也成为前妻——准前妻的时候,怎么可能让历史的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
  这些都是我心里的想法,没有说出来,不是所有的想法都可以说出来的。彭湛仍在怀疑地看我,只好让他怀疑,等到有一天他和小吕见面,自然可见分晓。我不再理他,也不看他,兀自刷着我的排风扇,嚓嚓嚓嚓,心情不错。
  晚上,彭湛在我的家里下榻。没有了小梅的多事,一切安排自然而然顺理成章。我仍然带海辰睡大屋的大床,他睡在小屋的单人床上。必须承认,当他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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