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彭湛在我的家里下榻。没有了小梅的多事,一切安排自然而然顺理成章。我仍然带海辰睡大屋的大床,他睡在小屋的单人床上。必须承认,当他跟我说需要在这里住一段时,我心里是高兴的,为海辰高兴,只见到爸爸还远远不够,还应该有一段家里有爸爸的生活——人的欲望就是这样,得到了,就想再深一步;深了一步,还想再深,没有止境。中午吃饭,看到他们父子嬉戏笑闹,看到海辰对他的父亲、对一个成年男性充满欣喜的观察和触摸,我甚至想,如果能就这样的过下去,也不错。
早晨六点半,我准时醒来,海辰得在八点之前赶到幼儿园里吃早饭,今天早晨幼儿园的食谱是牛奶,煎软饼,大米粥,腐乳,没有鸡蛋,那么,我就得让海辰在家里吃了鸡蛋和水果再走。幼儿园的早餐总是这样,有鸡蛋就没牛奶,有牛奶就没鸡蛋,而且,沿袭中国的饮食传统,一律不设水果蔬菜。书说,这么大的孩子每天早晨要保证一个鸡蛋一杯牛奶及一定含量的维生素,于是,我就在头一天去幼儿园接孩子时看好次日晨的食谱,再按照食谱,决定在家里该给他补充些什么。我对海辰的未来是怀有热切希望的,希望他才貌双全,高高大大像西方人那样,个头在一米八零到一米八五之间( 也不要再高 ),为此曾认真研究了中西方饮食习惯的差距,发现本质差距就在于早餐蛋白质和维生素含量的多寡,当下就做了决定,从早餐抓起,从娃娃抓起。
按照昨天晚上想好的,今天早晨蒸蛋羹。上一次给他吃的是煎蛋,幼儿园里永远是煮蛋,所以今天要蒸蛋羹。蒸蛋羹相对费事费时,起床后,我迅速穿好衣服,趿了拖鞋,就往厨房里去。走出屋门,发现门厅里光线比以前暗,再看,是由于小屋的房门被关上了,这才想到还要为彭湛准备早餐。我的早餐简单,一个鸡蛋或一杯牛奶,上午工作饿了,随时添加水果或别的零食。男人不行,男人是要吃饭的。我快步走进厨房,开冰箱,拿鸡蛋,打,放盐,放点切碎的葱花,搁锅里蒸,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趁蛋羹蒸着的工夫,拿上饭票饭锅,去食堂给彭湛买早点。
路上不断遇到端着饭锅饭盆往食堂里走或从食堂里出来的人,看到我时都有些奇怪,打的招呼都是:“你也来打早点?”我便回答:“啊。海辰的爸爸来了。”
其实只答声“啊”也成,谁也不会无聊无趣到非穷根问底,是我想说,也算是对长期以来有关我的窃窃私语的一个回答。在单位里,我对彭湛的事从来不说,任人猜想好奇。而只要我保持沉默,就没有人好意思直接关心到我的头上来。
我们食堂的菜炒得一般,早点却非常出色。除了油条油饼花卷豆包豆汁儿豆腐脑这些北方早点的大路货,还有各种他们自制的小点心:枣糕,滴着热油的炸糕,咸甜适中的牛舌饼,刚烘烤出来的新鲜桃酥,水果馅饼……琳琅满目,香气扑鼻,让人无从选择——我完全不知彭湛的口味。最后,还是依据我的口味,买了油条油饼豆腐脑。我爱吃那些小甜点,想男人大概应该与女人相反。
翻过来的锅盖里放油条油饼,锅里头盛豆腐脑,我一路端着上了楼,家里依然静静的,两个男人都还在各自的屋里睡着。我去厨房里放下早点,蛋羹刚好蒸好,取出蛋羹,滴上点香油,放到凉水里冰上,就给海辰准备早上的水果,洗好了的甜橙,一切四瓣,剥下皮,放在盘子里,一切就绪后,正好到了叫海辰起床的时候。
海辰睁开眼睛就问爸爸呢。出门前又问爸爸怎么还不起床。我告诉他因为昨天晚上睡得晚。他又问为什么睡得晚,我说可能是有工作吧。其实彭湛是在看电视,他属于那种离不开电视的人。进门后的头一件事,先得把电视机打开,不看,也得让它响着;晚上,没特殊情况,就在电视机前一直待到不得不睡的时候。我和他正好相反,没有特殊情况,新闻联播都很少看,宁肯看报纸。相比起形象和声音的媒介,我更喜欢文字。为了大家都方便,昨天睡前,我让彭湛把电视从大屋搬去了小屋。海辰平时看电视也不多,一般是看完晚上六点一刻的动画片就关机,只有二十分钟。倒不是他不愿多看,是我不让他多看,不愿看他小小年纪就窝在电视机前死气沉沉的样子。理由俯拾即是:保护视力啊,小孩子得多活动啊,电视机有辐射啊……成年人总要根据自己的喜好培养孩子,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之所以不愿对海辰说彭湛昨晚一直在看电视,是因为海辰肯定会因此不解:妈妈不是说看多了电视不好吗?爸爸为什么要多看啊?一个傻瓜提出的问题十个聪明人也难以回答,海辰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小傻瓜,一个由于头脑单纯、环境单纯而造就的傻瓜。此前这个家里他一直只有我,凡是我要求他做到的我都能够也做到,但是我不可能这样去要求彭湛,他是另一个成年人,有着自己的喜好和习惯,让一个三岁幼儿了解适应这点,是一件颇为复杂需要时间的事情,今天早晨无论如何来不及了,还有一刻钟八点,所以我只能敷衍。
送海辰回来,彭湛还没有起。昨晚我关灯睡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小屋里的电视还响着,想来他睡时怎么也得午夜以后。他是那种想睡就可以睡得着的人,随时随地。具备了这种天赋就可以无视通常的作息时间随心所欲了。
吃完简单的早餐,端一杯清澈透明琥珀般的红茶,我在写字台前坐下。上班的上学的都走了,楼道里静静的,家里也静静的,但是这静已不是那静了,虽都是无声,却有着本质的不同。我对自己说这只是个心态的调整问题。……窗前大杨树的树冠已然又见墨绿,密密匝匝镶嵌在我的窗框里,背衬着乳白色的天空,纹丝不动,如一幅静止的油画。我凝视着它,一点点啜着滚烫香郁的红茶,心总算慢慢安静了下来,我拿起笔来,沙沙沙沙,渐渐也就忘记了家里还有着一个人的事。
这天彭湛直睡到中午,早点就没有吃,同我一块吃的从食堂打来的午饭,吃了饭就赶着出去办事了。我收拾了桌子,洗了碗,完后,去了他睡觉的小屋。刚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隔夜气息,烟味、男人的体味、呼吸味混杂一起,使空气都有了一种触摸得到的质感。再一看皱巴巴的床铺,凌乱散放的碎物,又想到晚上还得给他做饭,心里不由就有点烦。多个人多双筷子,是大户人家才配说的说法,房间多,用人多,搭着家底厚,可不是“多个人多双筷子”?像我们这种小家小口,多一个人就是多了一个大大的麻烦,尤其当这人又是个成年男人的时候:块头大,晃来晃去的家都小了;饭量大,做饭的时候锅都小了。
彭湛在北京的日子,就这样天天一睁开眼睛就出去办事,晚上方回。晚饭大都在家里吃,生意不好,饭局就少,也算是一个规律。那些日子我觉着家里的东西怎么也买不齐,刚买了酱油醋没了,醋买回来糖又没了,赶等买回了糖来,又没了手纸。还得买各种副食还得买菜。尤其是菜,采购量明显增大,以前一顿饭一斤半斤菜足够,现在得三斤四斤。天天天天,晚上接海辰从幼儿园回来的时候,我都要拎着大袋小捆地爬五楼。总想他住不长,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也想他正困难,寄人篱下是万不得已,我若再表示不耐,别人心里岂不是更要过意不去?但他似乎并不“过意不去”,天天睁开眼睛就走,回到家里就吃,心安理得自自然然,如同海辰。也不买东西,除了酒没了时给自己带回来一瓶二锅头。这天晚上,他回来得比平时早些,我们开饭的时间也就比平时早,六点的时候,饭已吃完。饭后他又是碗筷一推,起身离席去了小屋。片刻后,电视机便响了起来。我收拾着桌子,心中的奇怪倒比愤愤更多一些。这人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如果不是,怎么正常人该有的行为逻辑他一概没有呢?
我在厨房里洗碗。海辰跑了过来。
“妈妈我要看《 葫芦小金刚 》!”
看表,快六点一刻了。我说:“去看呀!”
“爸爸不让!”
“为什么?”
“他说他要看。”
我边在围裙上擦着手边去了小屋,电视机屏幕上,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外国女人正躺在一个巨大无比的浴缸里喝葡萄酒,同时慢慢将一只瘦骨嶙峋的脚举出水面。导演大概比较偏爱这个情调,正拍,反拍,横拍,竖拍,无限延长着这个场景。按说这时妈妈不该出面让爸爸让着孩子,首先是对孩子不好,为什么你要什么别人就一定得让给你?可是,且慢,具体情况还得具体分析。先得分析的就是彭湛,他凭着什么胆敢在别人的家里公然侵占一个孩子法定的——这个法是“妈妈法”——看电视时间?而且他还知道海辰一天只有这二十分钟的电视节目,而且他还知道家里没有钱买录像机因而没有办法把孩子喜欢的节目录下来。
开始时我态度还好。
“看什么呢?”我说,这时屏幕上那女人已把脚举得带出了小腿——腿却光润浑圆——看样子还有要继续上举的意思。
“不知道。”他摇摇头,又说,“连续剧吧,我也刚看,没看到头儿。”
“不知头不知尾的,有什么意思?先让海辰看,他的动画片开始了。”
这时那女人圆圆的膝盖也浮出了水面。彭湛眼盯屏幕看着微微皱起了眉头,没说什么,但也不动。这时已到了六点一刻,我也就不再嗦——尽管十二分理解一个中国男人想看一看外国女人大腿或者更多一点什么的心情,但是那女人的动作实在太慢这可怪不得我——我径自过去调了台。“葫芦娃,葫芦娃……”随着《 葫芦小金刚 》主题歌的响起,海辰忙不迭地跑到电视机对面坐了下来。说是对面,其实是斜对面,正面被彭湛霸着。动画片一开始,他就沉着脸拉过一张报纸看了起来,没有一点要挪窝的意思。我也没再进一步提出要求,什么事,差不多就可以了。
我回到厨房继续洗碗,边洗边想,无论如何也要问一问彭湛打算什么时候走,不管时间长短,给我个心理准备,我不是一头可以蒙上眼睛就拉磨的驴子。
“妈妈!尿尿!”
海辰叫,理直气壮。这也是我们母子之间一个没有约定的约定:在他法定看电视的时间里,他尿尿通常由我来接。开始我也曾让他自己去厕所,他舍不得去,就憋着。直到有一次我由开裆处看到他的小鸡鸡充盈着,前面一滴一滴地向外滴着水,鸡鸡下面的沙发滴出了一个圆圆的水渍,而他仍目不转睛盯着电视浑然不觉的样子时,才决定,以后,属于他的这二十分钟就要分分秒秒完完整整地属于他,雷打不动。却并不打算延长看电视的时间,正因为有限制,才会珍贵,无休止地满足孩子的欲望,会使他没有了欲望。
“妈妈!”
海辰又叫。我之所以没有马上过去是因为拿不定主意:我在厨房里,忙着;你彭湛就在那个屋里,闲着,为什么、怎么就不能伸一把手了?心突突地跳,手脚开始发凉。海辰的第二声叫终于激起了我强压多日的怒火,我大声地命令道:
“彭湛!给海辰接尿!!”
喊完我就停止了动作,一手拿洗碗布,一手拿一个涂满了洗洁净的碗,定格,谛听,有了动静。男人的沉缓的脚步,从小屋去了卫生间。接尿的尿杯子在卫生间。又从卫生间去了小屋。我吐了口气重新开始洗碗,片刻后彭湛出现在厨房门口,一手拿尿杯子,另一手扎煞着,满脸的嫌恶和愤怒。
“你看看你看看!尿得我满手都是!床上也是!”
他的样子使我觉着有点好笑。我在龙头下冲着碗:“你怎么连给小孩儿接个尿都不会。”
“他都这么大了,有尿为什么不能去厕所!”
“他在看电视。”
“看电视就该着叫别人接尿?”
“他每天就这么二十分钟的时间……”我为海辰解释,自己都感觉苍白无力,可是不这样说又说什么?我们之间——我、海辰和他——本就没有一点点共同的岁月,没有沟通了解的基础,如今他突然又拿出了堂而皇之的大道理,真的是让我无言以对。“他再大,也只有三岁。”我勉强又说了一句。
“三岁已经懂事了!这个孩子我看都是叫你给惯坏了!”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想是他又错误理解了我的心理活动,脸上现出了一丝胜利者的冷笑。
海辰不合时宜地跑来:“妈妈,《 葫芦小金刚 》完了。”
彭湛霍地转向了海辰:“海辰!你给我听着——”
我一下子插在了他和海辰的中间,抢先说道:“海辰,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少儿节目。”海辰瞪大了眼睛,不相信。我用胳膊肘蹭蹭他毛烘烘的大脑袋,“快,去看看。”海辰脸上蓦然开花一片惊喜,转身跑开。
彭湛继续冷笑:“整天吹自己会教育孩子,就这么教育啊,我算是见识了。”我不做声,只是看他。他越发受到了鼓励,声调渐高,“韩琳,我告诉你,这个孩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要是管不了,让老子来管。”接着就扭脸吼了一嗓子:“海辰!”
“哎——”海辰奶声奶气地答应。
“没事儿海辰,看你的电视吧。”我也冲门外高声说了一句,然后走到彭湛面前,伸手把他身后的门关上,问,“你什么时候走?”
他愣住,竟完全听不明白。
“你——什么时候——走!”我重复着我的问题,一字一字,语速缓慢,如一个初学汉语的老外。
这回他总算听明白了。“现在还定不了,好几处都还没有头绪……”声调一下子降了下来,近乎嗫嚅,这越发令我反感,我转过头重回去洗碗,不再理他。
这天晚上,许是由于吃饭早了些,睡前他说是饿了,自己去热了点剩饭吃,顺便,就又喝了点酒。也许他压根就是想喝酒——心情压抑——找了个借口。他吃完喝完的时候我和海辰都已洗了上床了,我坐在被窝里,海辰坐在我的怀里,听我讲画书,这时,彭湛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