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校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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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校的女儿-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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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很足,笔在手里打滑,我放下笔,往手里哈气。姜士安提高嗓门叫了一声,门应声而开,公务员进来,姜士安让他去“拿件大衣”。公务员对师长的这个指示是这样理解执行的:不仅拿来了大衣,两件,还提来了电暖器。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战士,白里透粉的脸蛋上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这双眼睛在向他的师长脸上瞥了一下之后,立刻就明确了自己下步的行动:毫不犹豫把暖器提到了我坐的这一侧,插电源,打开,安置好后,敬礼退出。点点滴滴,全是素质。披上了军棉大衣,电暖气也开始发热,全身立刻暖和了起来,同时感到的,是一种被权力照顾呵护着的满足。
  电话铃响了,姜士安拿起了其中一部白色电话,我借机起身在他的屋子里溜达。这屋里有书柜,文件柜,报架子,奇怪的是,还有衣柜。每个柜子上都贴有打印出的标签,井井有条。书柜是透明的,基本是军事、历史、社科方面的书,文学书也有,只三种,《 三国演义 》、《 水浒传 》、《 西游记 》。我随手抽出了《 三国演义 》,这书到目前为止我还是只看了个开头,知道是名著,该看,下过了几次决心攻读,看不下去,只好放弃,说到底文学作品是让人消遣的,为了它痛苦就犯不上了。现在我们家这书已成了海辰的,被他看得封皮儿都掉了,经常还要对我提问,诸如:“刘备娶了孙夫人回荆州诸葛亮给他们接风的第一道菜是什么?”我说你总提这种犄角旮旯的问题有意思吗?他说那你就说说赤壁大战吧。赤壁大战我也只知道个朦胧大概。他就开始给我讲授,兴致勃勃。受此启发,以后凡给海辰买书,就买我不喜欢而比较有名的,比如《 封神演义 》、《 隋唐演义 》,他一概看得津津有味。而对我在他这个年龄时所喜欢的《 安徒生童话 》、《 格林童话 》,他没兴趣,这种性别所致的差异常令我惊叹。姜士安的这本《 三国演义 》看的遍数比海辰只多不少,封皮儿是没有掉,纸页磨薄了。他接完电话走过来问我看什么。我把书合上把封面对他。
  他赞叹:“看了《 三国演义 》,就会知道什么叫谋略,怎么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无论战略战术战役,堪称军事经典。”
  “这本呢?”我指《 水浒传 》。
  “我喜欢这里面的剽悍勇猛,还有那种豪情、勇气。”
  显然这三本文学书能摆上他的书柜不是偶然的了,看他能对《 西游记 》说出点什么。他说:“异想天开!不拘一格!”
  我笑了,索性就此在他阔大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就停下来看看,看不明白的,就问问,他毫无异议跟在我的身后,我走他走,我停他停,有问必答,像一个宽厚、耐心、脾气奇好的兄长。我不看他,但全身无一根神经不感觉到他的存在,令人软弱的冲动一阵一阵袭上身来,使我想不顾一切地做点什么,做点心里想做的什么,我不知道有哪一个女人能够抵抗住这种诱惑:那种来自与你有过青春恋情、现在指挥着千军万马的一个强悍男人如猫一般的驯顺、依恋、温柔所产生出的那种诱惑。有几次我不得不站住,以专心警告自己:小心噢,虚荣心不要发作!……我在他贴有“衣柜”标签的柜前站住,说实在的,打一看到它我就心存了好奇,但到底没好意思擅自打开,衣柜是一个太具隐私色彩的空间。我把手放在柜门的把手上,看他。他毫不迟疑微笑点头。我打开了柜门,里面是作训服,军装,解放鞋,洗漱袋,文件包,令我失望。我希望的东西是不光明的,比如铺盖什么的。不过想想也傻,他一个师长,真的不想跟家属住一块了,哪里不能给他提供一个地方?师部两幢三层楼的招待所,套间单间都有。内心阴暗,面上便越发要做得光明磊落,我“砰”地关了柜门,大口大气地说:“嗨!这些东西完全可以放家里嘛,办公室里设衣柜,不伦不类!”
  “有紧急情况,能立刻就走,用不着再专门跑回家去拿。”
  “太夸张了吧,你家离办公室不过五分钟。”
  “到那时五分钟也——”
  我摆了摆手,我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那些话我从十六岁当兵时就开始听了,听了几十年了,什么样的话听几十年也得听木了,也得听成了套话、大话、空话,至多是,口号而已。可我知道在这里是不一样的,备战打仗在这里鲜活具体深深渗透进了这个男人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渗透进了他情感、精神的每一个细胞。心中涌上了一股醋意,面上不动声色。“不错。很不错。”我大咧咧环视着四周,道,“你感觉呢,是不是对自己也很满意?”
  “说不上满意,至少是,不后悔吧,几十年啦。军号声,嗷嗷叫的兵,一声令下,不说地动山摇也是一呼百应。每年七八月份外训,千军万马——应该说是千军万车了——装甲车,坦克车,通信车,指挥车,工程车,牵引车,高炮地炮直升机,一齐出动,那场面!”他陶醉般叹息一声,使劲摇了下头,好像要将自己从神往中叫回来,又好像在责备自己的无力描述。接着,把目光移到我的脸上,热烈地说:“韩琳,你再来一趟,明年!亲眼看看!”
  “到时候再说,可能够呛,手里还有好多事。”
  “来代职嘛!副师长,副政委,都行,来后马上给你配一辆车。想下部队就下,不想下就写你的东西,什么都耽误不了。”
  “主要是我家里还有孩子。”
  “不就是个上学问题吗?转学过来嘛,很简单,我跟政治部说一声。”
  他总是能迅速抓住你所说事情的核心并马上提出相应的解决办法,这是最能让女人意志薄弱的一种男人,让你不由自主想听他的,按他说的办,跟着他走。
  我挣扎着:“孩子还学着钢琴……”
  “钢琴好办!叫几个兵给你拉过来就是了。”
  看样子他是真的想让我来,但是,为了什么?不会是就为了让我看一看他那一齐出动的“千军万车”吧?我凝视着他道:“太麻烦了。真要想看那些,你说的那些,哪个部队都一样,可以就近,比如北京军区。”
  他愣住,停了停,闷闷应道:“……那倒也是。”
  他的反应让我心痛,心痛的时候心就会狠。我说:“我理解你的感觉,万人之上,前呼后拥,像个国王,男人嘛,没有不喜欢这个的——拥有自己的王国,哪怕一个小国呢。但是你想没想过,你的这种感觉,很可能,不过是,由于封闭而造成的一种结果?”
  “你的意思是说我——井底之蛙?”
  “我的意思是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他耐着性子道:“不管这个世界有多少精彩,每个人也只能拥有其中的一部分,谁也别想什么都占着。”这我得承认。比如我喜欢我生活状态中的自由自在,那么就别想奢望他生活状态中的地位权力。同是精彩,非此即彼,水火不容。他接着说,“你比方一个人,有很多钱,无数的钱,又能怎么样?像那谁说的,也无外乎一天三顿饭,晚上一张床……”
  “那可不一定。比如,他可以包一架豪华飞机,满世界飞!”那时候还没有蒂托花两千万美金遨游太空一事。
  “包一架飞机,满世界飞,就不是单纯的物质享受了,本质上是精神需要,精神上的满足。跟我们比,不过是方式不同,渠道不同,趣味不同……”
  这样的谈话让我感到累,感到厌倦,索性闭了嘴,由着他说。沉默中我想,我该走了,再待下去也是无趣。我扔下孩子扔下手头的事情大老远地跑来,绝不仅是为了看部队看千军万马,看师长看士兵,为这些,不必非到这个地方。我怀着一个朦胧温柔的愿望而来,怀着对青春岁月的追忆,怀着交流的渴求。刚开始似乎还好,而后,断了,仿佛一把正演奏到好处时突然断了弦的琴,硬要继续演奏下去,只会将原先有过的美妙也破坏光了。
  “怎么不说话了,韩琳?”
  “不是正听你说呢吗。”
  “你来之后净我说了。说说你!”
  我猝不及防,泪水一下子涌上眼眶,掩饰都来不及,干脆动作很大地狠狠擦去,说:“有什么可说的?就那点事,在九江时都说过了!”擦干的眼泪如海浪再次涌来,后浪推前浪一般势不可挡,于是我索性也就直截了当,“姜士安,我这次来,是想看一个战友,看一个朋友,没料到,看到的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师长!”
  他一下子不动了,眼睛看着我但我感觉他没在看我,而是在看他自己的内心,看他的思想——像在决定要不要做一件什么事情。泪水一下子止住,我有些好奇,他要干什么?……他走到桌前的大转椅上坐下了,弯下了腰去,伸手去拉写字台右下方的小柜,柜门拉开后,又凝固了几秒,弯腰垂首一只手搁柜门上一只手撑着膝头,好像被定格了的画面,再之后的动作,果断而且流畅。他从柜子深处取出了一本画报,递给了伫立一边的我。直到翻开这本画报前,我一点都没有猜到这会是什么,没有任何预感,想象都无从想象。
  ——那是一本早年间的《 解放军画报 》了,画报封面上,是一个士兵的方队,士兵们身着八五式前的那种军装,领章是两面旗,帽子是软檐帽。我不太明白,抬头看他。他不看我,眼睛紧盯着我的手和手中的画报,屏息静气,带着点敦促,带着点豁出去了的狂热。我翻开画报,刚打开一页,心即剧跳,隔着毛衣军装,都听得到它发出的怦怦巨响。
  这是一本用来贴剪报的画报,第一页画报上的正中央,端端正正贴着一块豆腐块大小的报纸,只这一块,任四边偌大的地方空着。报纸业已泛黄,是八十年代的报了,内容是《 解放军文艺 》登在报纸上的当年当月的作品目录及作者名字,目录里有我的小说,我的处女作,小说末题。第二页的剪报也是八十年代的,很长的一篇文章,占了两页画报的大半,一位评论家写的,评论部队女作者的创作情况,其中提到了我一句,这一句被用红笔勾了出来。再翻下去,全是与我有关的点点滴滴,有大块消息,更多的是零星散句,有我看到过的,也有没看到过的,看到过的我也从未注意搜集。我一页一页翻着这本年代久远的画报,模模糊糊地听到他的声音传来。
  “我一直关注着你,你的每一步成长,成功。……你们改行去了护训队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觉着没法适应,那年五一,家里、连队让我回去结婚,我就给你写了那封信。你没回信我一点都不意外,那时你在我的眼里就是仙女,是天上的月亮,我呢,是口枯井,有月亮照进来就该满足了——从小没爹没妈,是当兵后,是你,使我尝到了女性关心的滋味,你是因为好心因为善良,我怎么能敢再想别的?没收到你的信,只不过是证实了我的想法而已,我也就死心塌地了……”
  “那次你去炊事班给我偷猪油拌米饭,回来告诉我还顺便偷了些味精进去。可惜你偷错了,把糖精当成味精了。怕你失望,我没说,生生把那一大碗糖精拌米饭拌猪油酱油吃了下去,真难吃啊,那滋味我至今没忘,终生不忘!……”
  “我家里的事儿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这次你来忍不住跟你说了,你批评了我,你说既然分不开就尽量对她好一些,使我一下子冷静了许多……”
  可我批评你不是为了让你冷静是为了让你替自己辩解,为了让你给我们一个坚实的理由给我信心。噢,我总是这样,曲里拐弯,弄巧成拙,聪明反被聪明误。耳边,他继续在说。
  “九江分手之后,多少次了,想跟你联系,有几次,电话号码都拨了,又放了。想,不行。如果你现在家庭和睦还好,你是这样一种情况,我又是这样一种情况,何必呢?”
  他讲这些话时我一直埋头看画报,越埋越深,两只手悄悄挪到了画报上面,以隔住那狂奔不止的泪。感觉到他站了起来,他起来前有一段相当长的静默,但也许只有几秒,就像刚才他打开写字台柜门后的那一瞬定格。然后显然是他决定了,而只要是他决定了,行动就果断而且流畅。他向我走来……我期待着,全身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肌纤维甚至每一根骨骼,都开始颤栗,唯有紧紧咬住牙关攥紧双拳,避免着自己的过分失态。他向我走来……
  “报告!”
  我被从梦中惊醒,他大约也是同样,在我迅速抹去脸上泪水的同时,也站定了,淡淡说道:“进来。”
  来人是赵吉树,说“有个事想跟师长汇报一下”,同时对我的在场表示出了明显的有所不便。当姜士安让他明天再说时,他低低叫了声:“师长!”声音里带着恳求,但更多的,是顾不上什么了的执拗。我知道我必得走了,起身,嘟囔了几句什么,离开了姜士安的办公室。
  门外,小公务员一个人静静伫立在他的位置上,见我出来,忙迎过来,要给我拿包送我回去。我谢了他,沿着洁净、安静的长廊向外走,拐弯,下楼。出门时门口卫兵向我敬礼。我还了礼,在迈下师部大楼台阶的时候,营区里响起了悠长深远的熄灯号。这就是他的环境,他的天地,再度置身其间,才感到刚才的那段激情仿佛一支乐曲里的一个完全不谐和音,一个极不真实的梦境。
  我在静静的营区里流连,师直通信连、侦察连所有宿舍的窗口都熄了灯了,阒无人声……两个巡逻哨兵迎面走来,饶是在夜间,仍然挺胸摆臂,步履铿锵,如同走在队列里……师机关军官宿舍灯光依旧,楼门口时而有人进出。楼后是一片秋后才平整出的开阔地,为达绿化要求,被别出心裁地撒上了麦种,令它在冬日里一片油绿与草坪无二,开春后,再除掉麦苗种草。在这个地方,只要有要求,就能见结果。……我信马由缰走进一个窄窄的通道,突然,阴影里闪出一个人来,同时听这人道:“请问首长找谁?”才发现已不知不觉来到了师首长宿舍的区域,面前站着的,是在这个区域值勤的哨兵。同时才发现我是想去姜士安家的,即使他不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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