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惊恐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但母子天性,总是挂肚牵肠,不回去探个虚实,怎能放心?他洗净了身上的血污,取出于粮,胡乱将肚于塞饱,做了一回吐纳功夫,等到衣裳干了,天色也渐近黄昏了,金兵并没有前来搜山,他暗暗叫了一声“老天保佑!”便即急步下山,走到山下,已是入黑时分。
阳谷山离蓟城不过十多里,二更时分,他便到了城外,他一瞧城门上气氛如常,并没特别增兵守卫。他绕过城门,到了偏僻的所在,觑着墙头无人,立即便施展“一鹤冲天”的轻功,悄无声息地飞过了城墙,进入城中。
他的家在东门一个远离市中心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近家门,见附近的街道,也并没有金兵巡宜,心里暗暗欢喜,也有点诧异,随即想道:“对了,扎合儿急于贪功,一得了消息便来捉我,这消息他还未曾说与同僚知道。”
但他仍是不敢就径直回家,他年纪虽轻,父母却曾教了他许多江湖上的经验和禁忌。他像小偷一样,跳上屋顶,偷偷摸摸回到自己家中。
屋内黑沉沉的没有半星灯火,静得怕人,他心里“卜通”“卜通”地跳,悄悄地施展“壁虎游墙”的功夫,附着墙落下地来,不发出半点声息,待了片刻,并没发现敌人的袭击,这才放下了心上的石头,便轻轻叫道:“王安,王安!”走了几步,忽地脚底有物绊住!
脚踝有僵硬的、冰冷的感觉,从触觉中可以意识到这是一个人,不,不是一个活着的人,而是一具已经僵硬了的尸体!耿照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身上带有火石,急忙取出火石,擦燃了仔细一瞧,可不正是王安!
只见王安额角的太阳穴上穿了一个小孔、周围有凝结成鳞状的血块,孔中还隐约可以看见黑黝黝的钉头。这是他表妹的独门暗器透骨钉!
这刹那间,耿照几乎失了知觉,他用力一咬舌尖,很痛,决不是在作恶梦。他又惊又急,尖叫一声,急急忙忙向母亲的卧房奔去。
房门虚掩,一推便开,触眼一片鲜红,一滩血水,他母亲的那个贴身丫鬟小凤也已僵卧在血泊之中。小凤名是丫鬟,但一向得他母亲宠爱,视同亲女一般,自幼教她的武功,大是不弱,但现在也莫名其妙地死了,而且看得出来,她是还未曾来得及与敌人交手,便给杀死了的,因为她的佩剑还未脱鞘。
耿照已无暇再去察看小凤的伤状,摸到桌边,连忙点燃了桌上的蜡他,只见他的母亲好似平时一般睡在床上。睡得很安静,面上还带着笑容。床上也没有血渍。
耿照心中燃起了万一的希望,扑上前去,叠声叫道:“妈妈!
妈妈!“可是他的妈妈已不会答应他了!他双手一触,只觉母亲的身子,也是一片冰冷,商上的笑容也是僵硬了的,一点不曾变化,神气看来甚是慈祥,但一发现了这是僵硬的笑容,却令人恐怖到了极点!
耿照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灵魂也好似脱离了躯壳,随着他的母亲去了。他认得这是表妹的独门点穴功夫,点的是胁下的“笑腰穴”。别家的点穴手法,死后形状可怖,只有她这门点穴手法,死后安静如常,可以想象得到,他的表妹是利用亲人的身份,在将他母亲扶起之时,突然偷点她胁下的“笑腰穴”的,否则以他母亲的武功之高。决不会被人这样轻易暗算!
耿照发现了他母亲的死因,再也支持不住,骇叫一声,便晕倒了!
迷迷糊糊中,耿照感觉到似乎有一个人走近他的身边,轻轻地、温柔地抚摸他。耿照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双眼也未曾睁开。朦胧的意识,已幻出表妹的影子,似乎还听得她低声叹气,悄声相唤,“醒来,醒来!”他恢复了几分知觉,王安、小凤、母亲惨死的情状,闪电般地从脑海中闪过,仇恨代替了爱意,愤怒吞噬了柔情,他向那幻影一推,喝道:“你这个蛇蝎般的妖女,走开!”
幻影突然消失,他一掌扑空,什么都没有碰着,忽地感到一股呛鼻的烟味,刺眼的强光,不由得大声咳嗽,人也就醒来了。
只见火光冲天,火舌正向着这边卷来,浓烟不断从窗口扑进来。“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我还在噩梦之中?”
他定了定神,只听得嘈嘈杂杂的人声,从屋子外面传来,声音重浊,这是金兵的吆喝声:“好小子,还不滚出来?”“好,他不出来,就让他变成烤猪吧!”骂的声音中又杂着惊叫:“咱们的人呢?怎么他们也不见出来?莫非是当真都送了命了?”“嗯,我看是凶多吉少了。好呀,擒着那小子,非把他千刀万剐不可!
只烧死他还是大便宜了。“
耿照猛然省悟,金兵已围在外面,放火烧他的屋子,迫他出来。但听那些金兵的言语,似乎早已有人冲进来了,怎么却没有见着?
耿照骤逢惨变,当真是伤心已极,痛不欲生,心里想道。
“母亲死了,表妹竟然就是杀我母亲的凶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倒可以解脱苦恼,妈,你等等我,我就来了。”
火舌忽地横卷过来,屋瓦碎裂,栋折梁摧,挂在墙上的一幅画像“砰”的一声坠地,这是他父亲的画像,火光闪过,在他眼前出现了父亲刚毅的面容!
耿照霍然一惊,心里叫道,“不,我不能死!”他本待拔剑自杀的,心念一动,急忙缩手,手指触着一作物事,这是他藏在身上的父亲的遗书。
他想起母亲在决定叫他偷赴江南的前夕,对他所说的一件秘密。原来他的父亲在金朝为官,并非贪图富贵,而是怀有孤臣孽子效忠故国之心。他做了金国的官十多年,把金国的虚实打探得很清楚,例如兵力布置的情况,政治上军事上有什么优点缺点;陷区义军有哪些可以联络;最秘密的还有南宋有哪些私通金国的奸臣等等。他把他所探听到的都写下来,在临死之前,留给他的妻子,吩咐他的妻子,再过两三年,待儿子长大。
武艺也学全了,就要叫儿子将这份遗书带到南宋去,找到可以倚靠的忠臣,设法将这份遗书,呈给南宋皇帝。他相信这份遗书,对于南宋的兴兵北伐,恢复河山,定然大有帮助。
他想起了当时的情景,母亲流着眼泪郑重地将这份遗书付托给他,那时,他的心情是义难过、又兴奋、又羞愧。羞愧自己曾误解了父亲,在父亲生前,他曾为父亲做金国的官儿而感到屈辱,感到羞耻,每每在言语中冲撞他,怎知父亲屈志降心做金国的官儿,却是有着这样的一番苦心!父亲临死时,曾一再吩咐他:“不要忘记了自己是汉人,不要忘记了自己的国家。”当时他还以为是父亲临终的忏悔,所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今他才彻底明白了父亲临死的心情,对他是抱着何等深厚的期望!在父亲生前,他是为父亲的行事而感到可羞;而现在则是为了自己的糊涂而羞愧了。兴奋的是他接下父亲留下来的任务,终于有了报国的机会。但同时他却又不能不难过,难过的是他已不能起父亲于地下,向父亲赔罪了。
人类的心理活动就是这样,当一个人受着重大的刺激,理智失去平衡的时候,只有另外一种更强烈的感情兴起,才能将它掩盖,将它转移。耿照在这一日之间,接连受了两个重大的刺激。最初当他发觉自己是被表妹出卖的时候,他绝望、难过、激动,几乎疯狂;这个情绪,由于他恐惧母亲的遭逢不幸而暂时压下了,所以才能支持自己,赶回家中。待到他发现母亲果真已经遭逢不幸,而表妹就是谋杀他母亲的凶手,这一个刺激更加重大,几乎令他痛不欲生,就要拔剑自杀:而现在则由于想起了父亲未曾完成的遗志,想起自己肩负的重担,刺激着他,恢复了他的生之意志!
他心里叫道:“不,我不能死!”他猛地跳了起来,跑到母亲的床前,恩要抱起母亲的尸体,冲出火窟。
他揭开帐子,猛地里一呆,又一件奇事发生了。床上空空。
他母亲的尸体已经不见!“难道竟会有人偷我母亲的尸首?他为什么又不害我?”“难道我的母亲本来就没有死?”“不,这是决不可能的,除非我刚才所见的都是幻影!哦确实发觉她的尸体已经僵硬,而小凤的尸体也还在这里呀!”“呀!难道是母亲已经成仙去了?”
火舌卷来,窗子已经在焚烧了,满屋的浓烟呛得他几乎窒息,他是再也无暇思索了,再也不能眈搁了,他抱起了一咏棉被,就冲出去。
踢开房门,忽地眼前又出现了奇事,只见门口躺看两个金国军官的尸体,距离稍远的地方更是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都是金国军官的眼饰,其中有两具尸体已经开始着火燃烧。
他大吃一惊,这才知道,在他昏迷未醒的时候,果然已有许多敌人进来,但却不知是什么人将这些军官杀死,暗中救了他的性命!正是:阵阵疑云心上起,是谁相助拔刀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喋血山村伤惨变 情牵热泪种愁根
他心念一动,失声叫道:“敢情是弄玉来过了?”他隐约记得,在自己迷糊的时候,似曾有一人走近他的身边,温柔地抚摸过他,而且还在他的耳边叹气。
莫非这个人就是他的表妹秦弄玉?她是确确实实的来过了?
不是梦,也不是幻影?
他急忙去审视那些武士的死状,希望找到证据,证明是他的表妹杀的。
只见那些武士个个面色瘀黑,一看就知是中了剧毒的暗器死的,耿照大失所望,心道:“唉,不是表妹,我也真糊涂,怎能希望是她呢?她是杀我母亲的凶手,又岂会来救我的性命?”
原来他表妹的家传武功,源出于青城的一支,是个正大门派。他表妹虽然也用暗器,但却是专打穴道的透骨钉。她是从来不用喂毒的暗器的。她的一家都不会使毒。
这些武士因中毒而死的事实,说明了那个暗中救护他的,不是他的表妹,而是另有其人!耿照发现了这个事实,更是惊奇不已!
火势迅速蔓延,火焰似千百条金蛇飞舞,瞬息之间,已把耿照包围在火海之中,耿照立足不住,急忙把棉被包过了身子,裹了头面,猛的就冲出去。只听得“轰隆”一声,刚好在他窜过去之后,大梁倒了下来,幸亏没将他压着。耿照窜高伏低,选火势铰弱的地方窜出,扑压火焰,越过火墙,只听得轰天裂地的一声巨响,整座房子都塌了下来,而耿照也在这千钧一发之间,滚到了外面。
烟雾弥漫,人影绰绰,在屋子外包围的金国武士,密密麻麻,不知多少,这些武士见有人突然滚了出未,哗然大呼,纷纷涌上,有人叫道:“看清楚了,莫要杀伤了自己人!”
一个手执长刀的军官最先赶到,叫道:“你是谁?还不出声!
哎呀,不好!……“耿照倏地跃起,棉被还没拿开,一剑就穿出去,将那个军官刺了个透明窟窿!周围的武士人叫道:”不好,是那姓耿的小子,他窜出来了!“
耿照将已经着火的棉被向前一罩,又扑倒了两个武土,浑剑大喝道,“避我者生,挡者死!”抛开棉被,旋风般地杀将出去,当真似是猛虎出山,势不可挡!
金国武士大声呐喊,却没有几个人敢当真近身搏斗。要知他们乃是因为不见同伴出来,这才放火的。在放火之前,进去拘捕耿照的那七八个武士,都是他们之中武艺高强的人,进去之后,一个个有如石沉大海,外面的武士发了慌,这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如今见只是耿照一个人冲了出来,只道那七八个武艺高强的同伴,都是被耿照一个人杀了的,本来就已着慌了的,这时当然更不敢迎战了。
眼看耿照就要杀出重围,忽听得一声喝道:“你们这些饭桶滚开,待我来拿这个小贼!”
声到人到,只听得呼呼风响,卷起了一团鞭影,猛扫过来。
耿照一个弓身移步,那条长鞭从他背上掠过,耿照豁了性命,便向前冲,却不料那人的鞭法灵活非常,倏地一收,鞭梢反卷回来,这一次打个正着,耿照后心的衣裳裂了一幅,背脊起了一道血痕。幸亏这一鞭是扫出去之后再拉回来的,鞭势已衰,力道不大,未曾伤着筋骨。
可是耿照的强冲之势,中了这一鞭之后,身形不免稍稍迟滞。那人的鞭梢一转,迅即又使出连环三鞭,“回风扫柳”的绝技,鞭影翻飞,当真有如旋风疾扫,卷地而来。对方的鞭长,耿照的剑短,若是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势必大大吃亏,耿照只得沉着了气,忍着了痛,使出挪、腾、闪、展的小巧身法,一面化解敌招,一面寻暇抵隙,伺机削断对方的长鞭。
接了几招,耿照不由得心中一凛,这人的身手竟是矫捷之极,一身武功,绝不在扎合儿之下。耿照未能削上他的长鞭,反而有几次险些给他的长鞭卷着了剑柄。
原来这人并非是蓟城本上的武士,而是扎合儿从京部请来的金国御林军中的高手。耿照曾猜想扎合儿或因贪功,消息未曾泄露,这一猜却是猜错了。扎合儿在带领他的手下出发到阳谷山搜捕耿照的同时,在城中也已有了布置,而且派出快马,到京都请来了三个高子。金同的京都高蓟城不过一百多里,那三个高手接得讯息,立即赶来,正好赶上了本城武士对耿家的围捕。
三个高手之中,有一个已在屋内丧生,剩下的两个在外面等候耿照冲出。这一个使长鞭的名叫阿骨打,他精通一套虬龙鞭法,耿照若是在日间未曾受伤,和他单打独斗,不知鹿死谁手。如今他虽然得表妹的“生肌白玉膏”敷治伤口,到底还未痊愈,日间的一场恶战,耗力过多,也未曾完全恢复,此消彼长,耿胆难免落在下风,几招一过,险象环生。
耿照正在咬牙苦斗,忽见又有一个武士,越众而出,大声说道,“这小了果然有两下子,阿都尉,我来助你一臂之力。”这个武士正是另一个从京都来的高手,名叫鲁思察。
鲁思察使的是两把点穴钉,只是尺许长,扑上前未,便与耿照近身缠斗。武学有云:“一寸短,一寸险”。敢使短兵器点穴的人,点穴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