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明媚,清香袅绕。花溅泪循香前进,终于在假山后发现了被花枝所遮掩的月几明。
月几明换了一身素服,立在习习夜风之中,风神绝美。但,他的眼神却是那么忧郁沉痛。面前放着一个青烟袅绕的香炉,香炉下压着一张淡蓝色素笺,上面写着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字,显是一篇祭文。花溅泪寻思:“他在祭谁?”心念方起,人如淡烟般掠了过去,隐在一树花枝后。
只听月几明念道:“人何处,草自春,弦索已生尘——”声音低沉,语调伤感。又悠悠一叹:“唉,已十七年了,不知我这些年来的痛苦与忏悔能否洗刷我的罪过?你能宽恕我么?”
他凄然一笑:“不,你不会的,你再也不会相信我了,是么?我不怪你,是我对不起你,你给我的机会已太多,而我令你心碎的次数也太多!”他仰天长叹,目中满是凄凉之意:“岁月消磨已黄昏,心中空留无限恨、无限恨——”
花溅泪这才明白,月几明竟是为情所困,这所祭之人乃是他的红颜知己。心道,他就是为了这个不幸早逝的女子才会和师姑假作夫妻、分床而居的么?月几明痴立良久,终于轻叹一声,将那纸祭文放在炉中点燃,瞬间已成灰烬,化作无数黑蝶四下飞散。
月几明心中正自愁苦,忽听身后有人曼声吟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谁消得人憔悴?”月几明一惊,猛然转身。只见月光下,花溅泪手攀花枝,巧笑嫣然,眼波流转,美目含情,正如十九年前初次相遇时的叶秋烟。脑中顿时一片迷糊。定定心神,勉强笑道:“哦,贤侄,你有什么事么?”
花溅泪道:“没什么事,到花园来随便走走。师伯深宵来此,不知所祭何人?”她也不知怎的,在月几明面前只觉非常轻松,直觉告诉她,不管她问什么,这位月师伯都不会责怪她。
月几明心中似被针扎了一下,抬头注视远方,目中闪过一丝萧索之意,缓缓道:“一位故人,我唯一的知已。”
黄金万两易可得,知音一个也难求。花溅泪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将来死了,萧雨飞是不是也会象月几明一样,明媒正娶一位女子,却与她夜不同床假作夫妻,心里时时刻刻只是念着她?也会经常这般对着月亮拜祭她?心下一阵黯然。低声道:“对不起,师伯,我太冒失了。”
这句话听在月几明耳中,又是一阵酸楚。一时间,两个人相对无言,各想各的心事。月几明仰首望天,茫茫天宇漆黑一片,没有星,只有月,一弯残月。他隐约看到叶秋烟似乎正在云中对他微笑,对他招手。美人如花隔云端。一低头,却见花影重叠,在如水的月光下微微颤动。此等情景与十八年前的一幕何等相似。
十八年前,他十八。雅号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他令江湖中多少多情少女为之倾倒,但月老夫人早已替他与名满天下的“幻月宫主”宋问心之女欧阳绿珠订了亲。欧阳绿珠才貌双全,身份特殊,世间女子谁敢与之相争?对这门亲事,他既说不上满意,也说不上有何反感。反正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未婚妻,也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能令他心动。
也许是上天残忍的安排。那年深冬,他忽然心血来潮,要踏雪寻梅,对月吟诗。而梅谷断魂崖上的梅花堪称世间一绝。遂离了苏州,专程赶往梅谷。他孤身携了两壶“梅子香”,上了断魂崖。刚到得崖顶,便听见一阵优雅的琴音。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在如此雪夜,怎会有人在这罕无人烟的断魂崖上抚琴?他循音前往,随即呆住。
眼前正是一副人间绝景:白雪满地,月光如水。一枝枝、一树树梅花迎风怒放,果然绝美。只是这早已失色!一株老梅底下铺着一方鲜红夺目的毛毡,一位白衣如雪、云鬓高挽的绝代佳人披着鲜红的风氅正背对着他跪坐在红毡上抚琴。
虽看不见她的面容,那绝美的风姿已令他窒息。白雪无际,红梅似火,毡又比梅红两分,衣又赛雪白两筹,人更比这一切美十分。他呆呆地立着,已忘记一切。琴音叮咚,幽雅无比,他痴痴地听着,已移不动半分——这番邂逅注定了一段不得善终的孽缘。
月几明就此在梅谷悄悄住下,每晚与叶秋烟在断魂崖上幽会。一住就是三月。时间一长,李啸天、萧威海和欧阳绿珠都察觉了。只是瞒着宋问心。宋问心每日忙着处理武林事务,经常一出宫就是三五月不回,哪里知道宫中几个徒儿和爱女竟会背着他各结私情?
萧威海和欧阳绿珠自然替他二人高兴,因为这样一来,当年宋问心和月老夫人为月几明和欧阳绿珠订下的亲事很可能就不了了之,四个人正是各得其所。惟有李啸天暗自神伤。四人一同长大,萧师弟与欧阳师妹情投意和,早已私订百年之约,自己苦恋小师妹叶秋烟,不料她却一直只把自己当兄长看待。他自觉无望,终听从父母之命,娶了一直默默对他钟情的梅花门门主梅萼君之妹梅如雪为妻。
两人婚后,相敬若宾,和气有余而恩爱不足。但不出一年,梅如雪竟喜诞一对龙凤胎。意外之喜让李啸天苦恋叶秋烟之心稍稍冷却,转而一心一意抚养起一双儿女来。两人生活间有了共同的话题,加上梅如雪一直温柔体贴、全心全意地待他,李啸天方始觉娇妻爱子之乐。他把对叶秋烟的思念埋在心底,听闻秋烟已与月几明相恋,更是死了心,衷心祝愿师弟师妹们都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月几明深知母亲性情激烈,固执专断,迟迟不敢将自己与叶秋烟相恋之事告知母亲。那时萧威海与欧阳绿珠已是珠胎暗结。他只盼萧威海与欧阳绿珠能说动宋问心,由宋问心主动解除他与欧阳绿珠的婚事,就万事大吉。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宋问心尚未提出解除婚约,他与叶秋烟的秘情却不知怎么被月老夫人发觉。
冬季刚过,残梅尚未凋尽,他忽然接到月老夫人一封家书,要他立即回苏州相商要事。他不敢有违母命,只得向叶秋烟告别。离别之夜,两人在断魂崖上难离难舍,缠绵之际叶秋烟终于以身相许。事毕,二人对月盟誓,要终此一生,不离不弃,违者鬼神共诛。哪知这一夜缠绵换来的竟是终身之痛——他永远也忘不了,当他向叶秋烟艰难提出将要与欧阳绿珠成亲之事时,她那凄凉绝望的眼神。她悲哀地笑道:“今天是我们约好了的日子,所以我本来准备告诉你,自那晚之后,我已经——只是,现在已不必了。事情既已无可挽回,我又何必强求?如果要靠逼迫才能留住你的人,我要之何益?我叶秋烟岂是那种摇尾乞怜的下贱女子?”她忽地转过身,掩面狂奔而去,纤弱的身子转瞬不见。他一呆,拔足欲追,却哪里还追得上?
萧威海与欧阳绿珠的事也遭到宋问心的坚决反对。宋问心正式接受了月老夫人下的聘礼,并正式明告天下,为月几明和欧阳绿珠定下了婚期。欧阳绿珠只得躲到萧威海老家扬州生下了一个儿子。萧威海为抚养儿子,借口要奉养双亲,从此留在扬州不再回冷香宫。
谁知叶秋烟那天准备告诉月几明的竟是一件天大的秘密——她怀孕了。她负气回宫,从此不再理他。为防被人看出她已有身孕,她借口到江湖游历,却到李啸天安排的一个隐秘之处住了半年。结果诞下一个可爱的女儿。待女婴满月之后,李啸天谎称是拾得的弃婴,将孩子带回冷香宫抚养。月几明知道此事之时,离婚期已不足一月。整个武林都在为这件空前轰动的盛大婚礼做着准备。在这种情况下,他自知已无挽回的余地,只得写了一封信,命心腹阿福带上一枚玉簪前往断魂崖送信,不料阿福竟一去不返,不久,就传来了叶秋烟坠崖的消息—— 他伤心欲绝,一病不起。连举行婚礼之际,都是由月几圆扶着才完成了整个仪式。当他忍不住向母亲吐露真相时,月老夫人不知是后悔还是震惊,竟当即昏倒在地。醒来后就搬进了佛堂清修,从此未踏出佛堂一步。
有风吹过,夜凉如水。
花溅泪喉头作痒,不由低低地咳了起来。月几明蓦地从回忆中惊醒,暗暗责怪自己的失态。柔声道:“夜风很凉,贤侄若是没有别的事,就请回房安歇去吧。”
花溅泪微笑道:“不碍事,我经常这样,咳一阵就好了。哦,临行时,家父曾再三叮呤,要晚辈代他向老夫人请安。不知老夫人是否已安歇了?”
月几明心道:“瞧她聪慧美丽,又是我亲生的女儿,娘瞧在我一生孤苦的份上,说不定会对她有几份怜爱。只要母亲喜欢她,此事就好办多了。只是若真的退了亲,可苦了丽人那孩子——唉,飘儿竟不爱他,纵然嫁与飘儿,她也未见幸福,就如我同绿珠一般——”遂展眉笑道:“家母此时尚未安歇,我这就带你去问安吧!”
第九章 退亲疑云2佛阁内,供桌上,烛焰跳跃不休。
萧雨飞伏在檐下,不敢弄出半点声响,他知道月老夫人接下来所讲秘密必和自己有莫大关系。月老夫人长叹一声,道:“这也是我前世造孽太多,才落得今日之报应啊!这些事我埋在心底很多年了,一直不曾和人提起,现在萧雨飞来退亲,却不得不对你说了。”她正要往下述说,蓦地沉声喝道:“什么人?”
萧雨飞没有动,他知道她发现的不是自己,因为她扭头瞧往的方向是佛堂的另一边。佛阁顶上发出一声微响,一个夜行人已闪电般掠出。欧阳绿珠叱道:“哪里逃!”足尖一点,跃出佛阁,向那夜行人追去。
萧雨飞暗中刚刚松了一口气,忽听月老夫人缓缓道:“萧公子竟然来了,何不进来与老身一叙?”萧雨飞见行迹已露,长笑一声,飞身跃入阁中,在月老夫人面前立定,一揖到底,道:“晚辈拜见老夫人。”
月老夫人已恢复常态,道:“公子不须多礼,请坐。”
萧雨飞也不客气,当真在蒲团上盘膝坐下,嘻嘻笑道:“老夫人可别怪我不懂规矩,我实在是关心则乱。老夫人大人大量,定不会与我这后辈一般见识。老夫人耳朵可真灵,晚辈只不过起身看了那夜行人一眼,就立刻被你察觉了。只是老夫人怎知晚辈是谁?”他自知偷听被人发现是件极尴尬之事,认错和道歉都于事无补,干脆就直认其事,摆出一幅小孩子的无赖嘴脸,好叫月老夫人看在他年少无知的份上不便追究。
月老夫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果然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妄为的少年人。除了冷香宫弟子,还有谁会使‘冷香暗渡,花落无声’的绝顶轻功?所以我一听就知道是你来了。你师妹不会象你这般任性。”
萧雨飞听她措词并不严厉,毫无生气和责怪之意,放下心来,规规矩矩给月老夫人叩了一个头,道:“晚辈无礼,请老夫人莫怪。”
月老夫人道:“听你师姑说,你此来是想要解除和丽人的婚约?” 萧雨飞又叩了一个头,道:“还请老夫人成全。”月老夫人道:“你喜欢你小师妹?”萧雨飞道:“是。晚辈今生非她不娶,她也是非晚辈不嫁。”
月老夫人道:“你说得好不干脆,难道就不怕老身动怒么?”萧雨飞道:“若拐弯抹角,百般掩饰岂非更对老夫人不尊?来退亲之时,我就已把所有可能出现的后果都考虑到了,此事是晚辈的错,老夫人要怎么责罚我,我都毫无怨言。只求老夫人成全。”
月老夫人不置可否,也未动怒。她的目光隔着面纱直射在萧雨飞身上。萧雨飞并不回避她的目光,神情平静而从容,让人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决心已定,绝无挽回。月老夫人良久不语,似乎脑中正是思潮起伏,难以绝断。
花溅泪正随月几明向小佛阁走去,忽听师姑欧阳绿珠的声音“哪里逃”,随即只见一夜行人从佛阁顶上掠出。不及多想,身形纵起追了上去。月几明眼见女儿轻功精妙如斯,自愧弗如,却又担心她纵然追上却非那人敌手,刚追了两步,又见欧阳绿珠也尾随追上,顿时放下心来,回房换去素服,前往佛阁拜见母亲。
那夜行人功力极高,人去如飞。花溅泪重伤新愈,元气未复,跟着那人左弯右拐,竟追出城去。心中暗奇这人怎对苏州地形如此熟悉。眼见已快到了郊外小树林,急中生智,喝道:“看我的追魂毒砂!”
那人一惊,就地横掠两丈,花溅泪早已算准他必往一旁躲闪,早已将身上那浅紫色轻纱取下,手臂一振,飞纱如蛇般缠向那人双腿。那人身手迅快之极,反手拔出腰间长剑,刷地一下削向长纱。花溅泪手腕一抖,长纱划出一道弧形,避开长剑绕向他颈中。来人侧身避过,面向花溅泪而立。这一下,她瞧见了他的眼睛。
这是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冷酷、残忍而冰冷,还带着一种怪异的神彩,如针尖般尖锐,刀锋般锋利,叫人看了一直冷到心底。花溅泪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寒意,暗自纳闷,这双眼睛似在哪里见过。
来人似未料到轻功如此高妙的追击者竟不是欧阳绿珠,而是一位绝色少女。黑巾后的眼中闪过一丝异彩——他认得她,微笑道:“分别不过十余日,幻月宫主就不认识在下了么?在下谢谨蜂。”
花溅泪道:“你不用自我介绍,我也认出你来了。虽然你今天没有戴那青铜面具,可我识得你这双眼睛。别人就算想故意把眼神装得凶残点,也及不上你这般阴冷。”
谢谨蜂笑道:“多谢姑娘夸赞。”他这一笑,眼中的阴冷已荡然无存,满眼都是温柔和欣赏,柔声道:“今晚月色如此之美,我们却刀兵相见,岂不辜负了这良辰美景?”花溅泪脸上一红,道:“你夜探月府,意欲何为?”
谢谨蜂道:“我只是想去看看,你们到月府干什么?原来你竟是陪萧雨飞去退亲。负心郎带着新欢一同去原配府上退亲,这可真是天下奇闻。堂堂幻月宫主,竟与江南第一美人抢丈夫,就不怕天下人耻笑么?”
花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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