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雨飞道:“虎毒不食子,他不可能杀自己的儿子。可情不必如此害怕。”花溅泪道:“我也是如此说。但可情说,我们都不了解谢谨蜂,只有她知道,他究竟有多么心狠手辣。何况,谢谨蜂姬妾成群,这个孩子,并非他第一个儿子,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在他眼中,这个孩子的生命,无足轻重。”
萧雨飞变色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等灭绝人性之人?”花溅泪道:“凡能成大事者,必有异于常人之处。所以聚雄会才能崛起得如此之快。看来聚雄会的图谋,绝非仅仅是称霸武林,而是有了易姓江山的野心。与这宏伟大志相比,一个孩子的命的确也算不了什么。古往今来,为了夺取天下,父子兄弟骨肉相残之事,举不胜举。”萧雨飞恨声道:“总有一天,我要生擒这厮,揭开他的真面目,看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冷酷无情,阴险狡诈之人。”
夜色渐浓。果是黑云密布,狂风渐起,再无机会得赏明月。风过湖面,漾起半尺高的波浪,画舱轻晃,烛光跳跃。花溅泪道:“时间不早了,快二更了。我给你换了药,早些歇息吧!”萧雨飞笑道:“我最喜欢你给我换药了,你的小手又柔又暖,抚过我的肌肤,那滋味真是妙不可言。”
花溅泪微笑不语,给他换好药,再帮他扣好衣衫,为他盖好薄毯。萧雨飞拉住她手,叫她俯下身来,在她耳边低语道:“我只希望,这伤永远也不要好了,这样,你就可以天天给我换药了。”花溅泪勉强一笑挣开手,嗔道:“又在说混话了!你再如此轻薄,我可不理你了。”萧雨飞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笑道:“岂敢,岂敢!”花溅泪往他床前香炉中加了一把香料,这才吹灭了蜡烛,掩上舱门,轻轻离去。
风更大了,画舫轻晃,犹如摇篮。香炉内轻烟袅绕,萧雨飞忽觉头昏脑胀,睡意阵阵袭来,很快便沉沉睡去,人事不知。也不知过了多久,轰的一声炸雷滚过。萧雨飞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道闪电划下,他发现床前椅上赫然坐着一个人影。他惊得一坐而起。又一道闪电划下,他看清了那人正是花溅泪。
他松了一口气,道:“语儿,你怎么还未回房休息?”花溅泪道:“我刚刚把毒经改好,过来交给你。这三册毒经你以后可要好好背记,江湖上使毒之人层出不穷,尤其是聚雄会,网罗了不少使毒的好手,你可要多加小心。”
萧雨飞笑道:“师父的吩咐,徒儿敢不记在心上?师父每晚都不妨抽查功课,看徒儿完成得如何?”起身下床,站在她身后,揽住她肩。闪电过后,舱中一片黑暗。他只觉心跳得厉害,捧起她披散的柔发轻吻。她没有拒绝,也没有避开,身子在微微颤抖。
忽听“咚咚”一阵敲门声:“有人在家吗?”仿佛一个老朋友前来串门聊天,是一个女子声音。萧雨飞披上外衣,走去开了门道:“谁?”
一个冷艳的青衣小婢款款拜倒:“小婢丁灵儿奉了主人之命,特来请萧公子赴宴!”赴宴?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萧雨飞奇道:“你家主人是谁?”丁灵儿道:“公子去了就知道了,又何必多问?”萧雨飞板着脸道:“我还没答应去呢!”
丁灵儿笑而不答,只道:“小婢在小舟上相候。”轻轻跳上系在舫边的小舟,坐在船头悠闲地拍打着湖水,面露微笑,笑得是那么自信,天上的狂风闪电,身边的黑暗波浪,似全然不放在眼里。是什么样的主人,才能调教出这样与众不同的婢女?萧雨飞的好奇心又动了。一回头,只见花溅泪走了过来,立在门后,望着丁灵儿发呆。
萧雨飞道:“你认识她?”花溅泪道:“不,不认识。”她又怎会不认识?在那黄山脚下的小镇上,那华丽的香车,那冷艳的美婢,那绝美的玉手与高高在上的语声——萧雨飞道:“这丫头古灵精怪的,我倒真想看看,她的主人究竟是谁。你等着我,我去去就回来。”
花溅泪望着丁灵儿,喃喃低语道:“是,我等你,我会等着你,等你回来——”舱中实在太暗,萧雨飞站在门外,看不清她的脸,没有发觉她的眼神是那么凄凉。他一转身,足尖一点,掠上了小舟。
丁灵儿笑了笑,似在说“我早知你会上来”,手中双桨一荡,小舟箭一般地向远处驶去。萧雨飞立在舟尾,回首向画舫上望去。只见花溅泪已出了舱门,倚门而立,一道闪电划下,照得她的脸青白吓人。狂风吹着她的白裳与披散的长发,衬得她更是弱不胜衣,又仿佛一只折翅的燕子要被雨打风吹去。他心中突然一颤,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丁灵儿运浆如飞,小舟早已去得远了。
花溅泪看那小船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心中想起那签上所言,暗道:“月丽人怎会在这个时候请他赴宴?难道一切真是命中注定,我要在今夜与他永别,她就恰到好处地来与他重续前缘?唉,他本是从她处来,自当还归她处去。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船尾系着白日里与萧雨飞划来的那叶小舟。她跃上小舟,解开缆绳,双浆一荡,箭一般朝与萧雨飞所去方向相反的方向划去。这时,她的泪终于悄然流下。她已下了决心,离开他,至死不见。长痛不如短痛,若再与他朝夕相处,一年后,情必更深,她月月毒发,熟记毒经后的他岂不会察觉?若他知道她是为他而死,大恸之下,还能遵守与她的生死约定吗?她早已暗中做好了准备,只待晚上萧雨飞熟睡之后,便悄然远去。
未料临走前,萧雨飞却会去与月丽人相会。一想到两人雨夜相会后的种种场面,她更是心痛不已。她拼命摇着浆,任泪花在风中零落,已分不清方向。小舟要飘向哪里?她已根本不在乎。小舟越去越远,渐渐也被吞没在无尽的黑暗中。
丁灵儿摇着船。船去如飞。远处已有灯光闪现。正是一艘豪华的画舫。画舫内灯火通明,在这狂风之中,说不出的温暖神秘。舱门前两名锦衣美婢盈盈拜倒:“萧公子,请!”
舱中放着一张软榻,榻上摆满佳肴,无一不是他平时最爱吃的美食。桌旁却坐着一位风韵惑人的黑衣佳人。她正专心致志地烫一壶酒,舱内酒香浓郁,不饮自醉。
萧雨飞一愣。他原以为这请他赴宴之人有什么阴谋,甚至是聚雄会又在故弄玄虚,没料到却是本该成为他妻子的“江南第一美人”月丽人。他不知该进还是该退,颇为尴尬。
月丽人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妾特地备下美酒佳肴,请公子前来小酌,不知肯否赏脸?”她今夜淡扫蛾眉,一头青丝蓬松地挽在头上,只插着一只别致的金步摇和一朵鲜艳欲滴的红牡丹。身上穿着一袭半透明的黑纱长裙,美艳无比。
萧雨飞道:“不敢当。在下只是有些意外,还以为是哪位仇家在故弄玄虚。”月丽人轻笑道:“若非如此,公子肯屈驾前来么?公子若是怪罪,妾当罚酒三杯以陪罪。公子请坐。”
萧雨飞只好在她对面坐下。在他座前早已备好一副象牙杯筷。月丽人玉腕轻抬,将烫好的酒倒了两杯,道:“公子,请!”说罢当先一仰首将酒喝下。再以空杯示意。萧雨飞犹豫了一下,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却觉这酒入口醇美无比,口齿留香,不由赞道:“好酒!”
月丽人微笑道:“这杯酒来历特殊,自是甘美无比。”萧雨飞道:“愿闻其详。”月丽人道:“这酒乃是已窖藏了十九年的女儿红。乃贱妾当年满月之时,由妾父亲手窖藏于庭前桂花树下。本想待妾出嫁之日,取出以享宾客。现在公子已退婚,妾遂立下誓愿,终生不嫁。这酒也就无用武之地了。所以妾特地取了一坛来,亲手兑入三味新酒,调出了最佳口感,方敢请公子来品。”
萧雨飞一怔,口中甘美顿时全化作了苦涩,神情不自在起来,良久才道:“月小姐,退亲之事实是在下无礼。以月小姐之资容品行,天下男儿莫不仰慕,又何必为区区在下,自误一世青春?”月丽人秀眉微蹙,道:“妾虽读书不多,也知好女不事二夫的道理。既不堪奉公子箕帚,又何颜入他姓之门?”萧雨飞心中愧疚,道:“月小姐——”
“公子不须内疚,也无须多言,”月丽人打断他道:“姻缘天定,强求不来。你我既已陌路,妾今后生涯,公子又何须挂怀?”萧雨飞见她神情哀婉,幽怨无比,想到她因自己退亲之故,颜面扫地,如此丽质,竟决意要孤独一生,心下一阵难过,道:“月小姐,不知在下要如何做,才能让你稍有慰藉?”
月丽人收起满面戚容,微笑道:“这好办。这些年来,知公子好酒,妾搜罗了天下诸般好酒,再按公子平时口味,向江南名厨学了诸般厨艺,只为有朝一日,能让公子日日开怀畅饮。如今,公子若能赏脸将妾亲手备下的美酒佳肴一一品尝,也算了妾一桩心愿。”
萧雨飞未料她对自己竟是如此深情,如此煞费苦心。如今,他已做了薄情之人,她多年心血,付之东流。不由红了脸,道:“多谢小姐费心。这酒,在下一定喝。”
月丽人喜道:“多谢公子成全。”一手掀开软榻旁的纱屉,里面放着十二瓶大大小小的各色酒瓶。又取出一套三彩瓷杯,将十二个杯子依次放好。她打开第一个酒瓶,将瓶中酒倾入第一个杯中:“这是我从山西买回的杏花春酿,请公子一品。”
萧雨飞双手接过,深嗅了一回,果是芳香扑鼻,又赞道:“果然好酒!”举至唇边,慢慢饮下。月丽人将桌上佳肴,每样挟了一点,放在他面前的银盘之中,请他细尝。萧雨飞见桌上的数十道美味佳肴,干果点心,都做得色香味俱佳,也不知她素日里费了多少功夫,才练下此等厨艺。心下感动,只得一一取来,放入口中细嚼。只觉样样可口。每尝一样,心中便多一分歉疚。
月丽人陆续打开酒瓶,将各种美酒一一倒入相应的三彩瓷杯中,什么竹叶青,梅子香,西域葡萄酒,不一而足。每个杯子足有小碗般大,一杯酒足有半斤。萧雨飞暗自苦笑,美酒虽好,酒量虽好,这么饮下去也非醉不可。但他还是端起酒杯慢慢喝了下去。他知道,他这不是在饮酒,是在还债。
而他一边饮,月丽人也拿着一个大如鸽卵的小杯在旁陪饮。每一杯酒下肚,她脸上的笑意便多一分,红晕便浓一分。她的笑,越来越美,也越来越媚。而四周燃放的红烛,也恰到好处地逐一燃到了尽头,一根根陆续熄灭。舱中光线越来越柔和,越来越暗淡。
舱中暖香浮动,暧昧动人。她忽然曼声吟唱道:“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她的歌声,似有一种说不出的销魂蚀骨的魔力,在舱中回旋环绕。
萧雨飞怔怔地看着她,满面泛红,眼中已有醉意。他一手端着一杯玛瑙般红润的葡萄酒,一手用象牙筷轻击盘盏。月丽人一边吟唱,一边用手扶在他杯沿,轻轻往他唇边一推。他便不由自主地又将这杯酒喝了下去。月丽人的眼波慢慢朦胧起来,如烟,如梦,如诗,如酒。
下雨了,初时稀稀落落,转瞬已哗哗哗响成一片,重重地叩击着舱顶。萧雨飞的眼也渐渐朦胧如雾。他喝得实在太多,太杂。胸中似有火在燃烧,要将他整个人都烧成灰烬。他缓缓扶着软榻站起来,想去开窗。月丽人笑道:“萧公子,你醉了?”萧雨飞道:“我——没,没醉。”他说话已开始结巴,连走去开窗的力气似也没有了。
月丽人媚眼如丝,柔声道:“还有最后一杯酒,乃是贱妾专程从波斯商人那儿高价买来的异域美酒,名唤‘眼儿媚’,酒质柔媚,犹如美人之眼,触之即摄人魂魄,其味妙不可言,公子且尝尝,比之中原美酒,有何不同?”
她似不经意地将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一截欺雪赛霜的皓腕,在碧玉镯的映衬下,更是美不胜收。她纤指微翘,一抬腕,将“眼儿媚”斟满了最后一个酒杯。
窗外虽是雨狂风骤,电闪雷鸣,舱内却是暖香浮动,春意融融。花溅泪外表纤柔,那清雅脱俗的气质却有着一种叫人自相形秽、不敢冒犯的尊严;月丽人外表冷傲,那高贵的气质中却暗含着一种诱人颠狂的魔力。而现在,她巧笑嫣然,百媚俱生,刚饮过酒的樱唇红润如花瓣,半透明的低胸黑纱,衬得她修长秀丽的粉颈更是肤若凝脂——闻见女儿香,菩萨也断肠。萧雨飞软软靠在榻上,端起了“眼儿媚”,眼睛却呆呆地凝视着月丽人,仿佛已灵魂出窍,不知所踪。
月丽人柔声道:“喝吧,喝吧,喝下这眼儿媚,你就会知道,什么才是人世间最大的快乐——”她的声音低如梦呓,又香又软,象一条光滑无比的蛇,慢慢滑入萧雨飞耳中,钻入他心底——花溅泪终于摇累了,速度慢了下来。
她闻到一股幽香,接着,浆似被什么绊了一下。她睁开眼,借着闪电一看,原来自己已驶到了黄昏时与萧雨飞来过的那片荷海。才不过几个时辰,已是物是人非。放下桨,失声痛哭起来。过了许久,她慢慢止住哭声,从包裹中取出一葫芦酒来,拔开木塞,仰首狂饮。下雨了,倾盆大雨在水面激起无数水花。
她将酒一气喝干,随手将葫芦扔在水面上。暴雨很疾,打得她睁不开眼。头发衣裳瞬间湿透。忽的,她紧捂腹部弯下了腰,冷汗和着雨水流下。已是三更时分,那焚心断肠散之毒已发。她挣扎着在小舟中躺下,双手因过分用力,“嗤”的一声,竟将衣裳撕裂。
风更狂,雨更急。荷花已凋零。
萧雨飞端起了眼儿媚。
他微微摇摇头,似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月丽人就坐在离他不足三尺之遥的对面,他却似已看不清她。她美丽的脸和散发着热力的身子都已模糊。月丽人的手悄悄地伸了过来,扶住他杯沿,慢慢往他唇边推去。
眼见酒杯已触唇,萧雨飞忽一用力,“波”的一声,杯碎了。酒顺着他的指缝流到了桌上。月丽人的娇媚之态顿失,定睛一看,才发现萧雨飞那原本朦胧的醉眼,已在瞬间恢复了明亮与清醒。她勉强笑道:“萧公子,这已是最后一杯酒了,你为何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