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几圆脑中闪过无数疑念,无法确定自己庄中究竟谁是奸细。想到本来万事俱备,却一时大意,被萧雨飞把所有的机密卷宗全部盗走,以致诸事皆废,又得大费手脚从头来过;而自以为固若金汤的聚雄山庄,很可能也潜入了奸细,并差点儿让机密外泄,越想越怒,目中冷芒闪个不住。
萧雨飞知他已动真怒,也不再言语。
月几圆深吸一口气,按捺下胸中怒火,冷笑道:“你莫得意,我会记取教训的!我会马上加派人手日夜守卫在门外,任何人未经我允许不得接近你。你获得的机密休想泄露出去。”命人取来一根黝黑乌亮、长约两丈的铁链,道:“萧雨飞,这是昔年七巧仙翁费尽心血,采取百铁精英方才锻造出的‘七巧情锁’。钥匙在我这,除了我谁也打不开!我要将你锁在这里。我一日得不到东西,你一日得不到自由。我虽不杀你,却要锁你一辈子,让你永不见天日。”
他蹲下身来,将萧雨飞双足缚住,中间留了仅一尺余宽的距离,另一端却绕在了石室中支撑洞顶的一根合抱粗的石柱上。他锁好“七巧情锁”,笑道:“这链子之坚固,除了‘相思’、‘断肠’这两柄神兵利器外,任何兵刃都弄不断。而相思剑在丽人手中,断肠剑在峰儿手中,钥匙又在我手中!任他是谁,也休想将你救走!”
萧雨飞笑道:“想不到你如此重视我,荣幸之至。”月几圆道:“你倒挺想得开。你在这里,分不清白天黑夜春夏秋冬,找不到一个谈话之人,找不到一件可做之事,除了这桌椅床凳,你连看的东西都没有。日子一长,无聊,寂寞、孤独与空虚会渐渐令你痛苦不堪,你会自己就折磨垮自己!”大笑起来,转身而去。
萧雨飞望着他的背影,默立无言,心中不寒而栗。寂寞、孤独、无聊与空虚,最易消蚀人的意志与力量,这确是一种最难耐的折磨。他忽地自语道:“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嘴角慢慢浮起一丝微笑,似又充满了信心与勇气。
两天过去了。这天晚上,月丽人终于忍不住了,带了丁灵儿来瞧他。她在他床头坐下,静静地看着他的脸。熟睡中的他就如一个孩子。她忽然忍不住轻轻吻了下他的眼。恨是因爱而生,如今情敌已死,爱已掩过了恨。
忽然,萧雨飞脸上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口中喃喃而语:“语儿,语儿……”似正在梦中与他的语儿偎依温存。月丽人脸色大变,一股怒火猛地滕起。少倾,他又微笑着低语:“语儿!”月丽人脸色又变,忽然从头上拔下了一枝金簪,咬牙道:“你竟还敢叫那贱人的名字!哼,你叫一声我剌你一簪,叫两声我刺你簪,看你还敢叫!”
丁灵儿吃了一惊,道:“小姐,他,他这是在说梦话呀……”她忽地住口。她了解月丽人,知道这句话反而是火上浇油。心中只默默祷告,求萧雨飞别再说梦话,想叫醒他却又不敢。等了一阵,他果然一直都睡得很沉,不再梦呓。月丽人神色渐渐舒缓,正要将金簪别上,可就在这时,他露在被外的手动了动,低声道:“语儿,别走!”
月丽人大怒,眼角肌肉跳了两跳,一咬牙,手中金簪猛地朝他露在被外的左手臂上扎下。“啊”的一声,萧雨飞反弹似地坐起,捂住鲜血直流的左臂,嘴唇已疼得发白。他一眼看见月丽人手中带血的金簪,顿时明白了什么,冷笑了一下,低头不理会她。
月丽人咬牙切齿地道:“萧雨飞,你听着,你再敢叫那贱人的名字,叫一声我刺你一簪!丁灵儿,走!”丁灵儿讷讷地道:“可是他的伤……小姐,要不要给他上点药?”月丽人厉声道:“住口!走!”一把拉过丁灵儿,拂袖而去。
萧雨飞忽地纵声大笑:“多谢多谢!多谢你的恩赐!语儿,语儿,那日我害你挨了一簪,今日我也挨了一簪,也算是同甘共苦了!”
月丽人刚刚走出石室,闻言一跺脚冲了回来,厉声道:“萧雨飞,你太不知好歹了!你,你,你是在逼我下手!”一扬手,朝他左臂上狠狠扎了两簪。却见他面不改色,似已根本不知疼痛,仍只是大笑,心中气苦,一字字道:“你若再敢叫上一声那贱人的名字,我就挖掉你一双眼睛!”
未料话音刚落,萧雨飞笑声已停,直视着她眼,柔声叫道:“语儿!”他竟毫不畏惧,反而直迎其锋芒,竟似偏要逼她!她的脸顿时煞白,颤声道:“你——”
萧雨飞靠在床栏上,神情冷漠,无力而平静地看着她,既不回避,也无惧意,更无哀求之色,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月丽人盯着他的眼!这是一双多么明亮、多么清澈、多么迷人的眼睛!就是这一双眼睛,从她第一次瞧见他时,便俘虏了她的心。她充满怨恨的眼直视着他的眼。而他的眼却连眨都未眨一下,只是淡淡地看着她,还似带着一丝隐隐的笑意。月丽人握簪的手缓缓举了起来,将那沾满鲜血的金簪对准了那双眼……
丁灵儿骇得脸色发白,猛地扑跪在她脚下,抓住她手,哀求道:“小姐,不,不要,我求求你,不要挖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那么好看,你若挖下来了,血淋淋的,就只剩两个窟窿了,那好吓人!小姐,小姐……”
月丽人的心在颤抖,忽地一伸手推开她,一簪扎下!丁灵儿几乎晕了过去,却见金光一闪,这一簪竟扎在了月丽人自己左臂上!月丽人脸色发白,冷汗如雨般流下。丁灵儿爬起来,扑到月丽人身边,流下泪来:“小姐,小姐,你这是何苦?”
月丽人一咬牙拔出簪来,对萧雨飞嘶声叫道:“这下你满意了么?在我折磨你的人时,你不也在折磨我的心么?你对我,若有对她一半好,我纵然为你死一千次、一万次,也是心甘!若不是你负我在先,我又怎舍得如此对你?你说我毒,难道你自己就不残忍么?”
萧雨飞淡漠的眼中也露出惊奇之色,爱恨一步遥,而爱恨交集又是怎样一种滋味?他忽而觉得月丽人既可恨又可怜。慢慢低下了头。月丽人目中含泪,忽地转身跑了出去,丁灵儿尖叫道:“小姐,小姐!”也连忙跟了上去。
月丽人回到房中,丁灵儿给她上好伤药,她终于平静下来。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轻叹一声,从枕下取出一套白色的内外衣衫:“你把衣服和伤药……送去吧!”丁灵儿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连忙接过,喜形于色:“是,小姐!”飞快地跑了出去。月丽人犹豫了一下,也悄悄跟在她身后。
丁灵儿飞奔到地室里,却见萧雨飞正默然出神,奇道:“萧公子,你为什么不包扎伤口,看,血还在流。我给你送伤药来了,赶紧敷上吧!”萧雨飞见是她来了,微微一笑。他对丁灵儿倒有些好感,道:“是你偷偷送来的?我不要。你快拿回去,当心被你家小姐发现。”
丁灵儿摇摇头:“不,是小姐叫我送来的。萧公子,其实我们小姐她是真的喜欢你,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她有时对你虽很过分,但我从来没有怪过她。因为我从小与她一起长大,只有我知道她有多喜欢你,只有我明白你不喜欢她,她的痛苦有多深。所以,不管她对你有多过分,我都求你不要恨她,也不要拒绝她对你的关心。”
萧雨飞沉默不语,回想起刚才那一幕,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伸手慢慢将药推到一边。丁灵儿变色道:“你何必这么固执?你为何总是要伤我们小姐的心,总是要给自己找罪受?”
萧雨飞缓缓道:“我虽不恨她,又怎可能再接受她的关心?我生平最讨厌自私自利,残忍无情的人。你走吧,我自己会想办法包扎。”
他卷起衣袖,拿起晚餐时送来的一壶酒,清洗左臂上的三处创口,又想用牙和手,撕下衣角来包扎。丁灵儿见他撕了几下,衣角都纹丝不动,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和伤感,知他重伤未愈,手上无力,默默上前,帮他撕下三条布带,正要帮他包扎伤口,他低声道:“多谢姑娘了,我自己来。”
他用牙和右手,费力地包扎好了伤口。丁灵儿呆呆地看着,看着这个虽然虚弱落魄却坚不可摧的人,神情复杂,许久才道:“那这衣服……”萧雨飞道:“你一并拿走。”丁灵儿几乎要哭出声了:“可,可这是我们小姐亲自挑的衣料,再亲手裁好,亲手为你缝制的啊!”
萧雨飞轻叹道:“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何意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话已至此,我不想再说什么,你走吧,我也想休息了。”丁灵儿急道:“可是……”可是什么,她却已说不出来。
“不要说了!”月丽人忽然冲了进来,一把抓起那药瓶砸在地上,又夺过衣服用力撕成数片,冷笑道:“萧雨飞,我知道你恨我!好,既然都是恨,不如让你恨我入骨!”
她转身冲了出去,很快又回来了,手中拿着一副极沉重的手镣。她将手镣铐在他双腕上,中间留了三尺长的铁链,让他双手有一定的活动范围,冷笑道:“你本是我阶下囚,就应该享受一个囚犯的待遇。”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奇形怪状的钥匙,俯身打开“七巧情锁”,拉着手镣就往外走。萧雨飞双足之间只有一尺活动范围,根本走不快,被拽得跟跟跄跄行走不稳。
石室外是几条长长的曲折深邃的通道,每隔几丈远,石壁上就有一盏昏暗的油灯。月丽人停住脚步,冷冷道:“这里有好几条地道,每条至少有三十丈深。你是个俘虏,地位比我的奴仆还要低一等。从明天起,你就得开始开活,每天都须把这几条地道仔细地扫一遍,晚上我会来查看。如果你没扫或是没扫干净——徐管事!”
一个中年汉子闻声小跑过来,垂手道:“二小姐!”月丽人道:“这个囚犯,你把他看好了!要是他扫过的地不干净,你该怎么罚他,就怎么罚他!”徐管事恭声道:“是!”她咬着牙,一字字道:“萧雨飞,只要你一息尚存,我都不能让你好受!”
萧雨飞摇摇头,淡淡笑道:“你快黔驴技穷了。”大笑起来,转身往回走去。月丽人望着他清瘦而孤傲的背影,忽然流下泪来。
第二日五更天时,萧雨飞便被叫醒了。丁灵儿打开“七巧情锁”,低声道:“那徐管事凶得很,执法甚严。这地下牢狱中地道又多又长,你不早点开始一定扫不完,到时候定会讨来一顿好打。还有,地牢里关了许多人,他们关得久了,无聊之极,一定会嘲笑你、辱骂你,你不要理会,也不要同他们讲话……”她关切而细心地一一叮嘱。
萧雨飞道了谢,拿起丁灵儿送来的扫帚、竹篓,走出石室扫了起来。地道中久已无人打扫,那带着霉味的灰尘乱飞,呛得他不住咳嗽。扫过三五十丈远,又扫下几步阶梯,来到一排地牢前。这里的地道更脏,发霉的剩饭剩菜倒得四处都是,恶臭难闻。
每个地牢里都关有犯人,少的三五个,多的十余个。一个个蓬头垢面,发须如草,根本瞧不清他们的面目年龄。他们对着他大声嘈笑叫骂,乱声怪叫,或投掷石子土块,或用唾沫啐他,以此取乐解闷。萧雨飞视若未见,只是默默扫地。他知道,他们都曾是些刀头舔血,大碗倒酒的江湖豪傑,都曾有过辉煌多姿的生涯。如今这久不见天日的鬼一样的生活,已磨钝了他们的锐气与勇气,使他们成了半人半鬼,迟钝疯颠的笼中鸟。而这,会不会是自己的结局?心中不由一阵发寒。
地道又多又长,他整整扫了一天才扫完,累得腰酸背疼,疲乏不堪。刚一躺上床,立刻不能动弹。偏偏月丽人又来找他的麻烦,用各种手段来刺激他,把他折腾到半夜才姗姗离去。而第二天五更一到,他便又被叫起,于是重复一次昨日的经历。
长时间带着手、脚镣,他的手腕、脚踝磨破了皮,渗着血水。他每晚用酒清洗伤处,再用撕下的衣角包扎好。次日一早,照常去扫地。日子一天天地熬过去,转眼已过了一月。他已是形销骨立,瘦得简直风吹便倒。月丽人有几次隐隐露出不忍之意,他却似听不懂,丝毫不肯顺着她的话风,稍露讨饶之意。
白无迹再也没有来过。他是不是已找到了花溅泪?萧雨飞心中怀了这惟一的希望,身体虽一天天衰弱下去,意志却一天天强硬起来。
这一天,月丽人忽然领着一个华服公子走了下来。他抬眼看了一眼,却不认得此人是谁,低下头继续扫地。月丽人正神采飞扬地同那人闲聊,一边聊,一边嗑着瓜子。那人四上处张望:“月小姐,你说他被关在这里,我怎么没瞧见?”
月丽人的一粒瓜子壳抛在了他脚下,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人的目光这才落在眼前这个瘦骨伶仃,身着囚服的犯人身上,吃惊地道:“他就是萧雨飞?”
月丽人道:“不错!”那人不信地追问了一句:“他真的就是萧雨飞?我父王曾说他是江湖上新一辈人中武功最高、意志最强、最令他看重的人……”
月丽人冷笑道:“他也是个最傻最固执最不知好歹的笨蛋!他再了不起,我一样可以把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如今他的雄心壮志、锋芒锐气都被我磨尽了,他现在和一个死人相比,在我眼中也没有两样。”
那人陪笑道:“识时务者,俊杰也!看来他实在不是一个聪明人。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我怎么也不会相信他就是江湖传闻中那傲视群雄、数日之内便名扬天下的萧雨飞。”月丽人道:“他不是不聪明,而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走吧,梅公子,你乃淮安王义子,金枝玉叶之身,这里空气混浊,小心熏坏了你。”
萧雨飞心中一动,这华服公子,莫不是梅花门门主梅萼君之子梅九龄?月丽人已拉着梅九龄离去,留下了一地瓜子壳。
萧雨飞蹲下身去,将瓜子壳一粒粒拾起放在竹篓中。他拾得很仔细,惟恐漏掉了一粒。他实在不想让那徐管事晚上再来找碴子。此人果然为人刻薄,待他更是严苛,张口即骂,抬手便打,甚至克扣他的饮食,时常只给他一碗冰冷的残汤剩饭,有时还一连数日不给他水喝。他从不发一言,只是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