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不屈的瘦骨上,万轻羽感觉出莫锋真是很瘦,而这人的性子也和这很瘦很瘦的骨头一样,坚硬得格手,没有一点世俗的圆滑。
莫锋睁开了眼,还是那句硬邦邦的话:“为什么救我?”“为了你的孩子,”万轻羽不管他那惊异的目光,只管淡淡地说下去:“我不想让他和我一样,很小很小就没了爹……”莫锋望向他的眼神发生了一些变化,但万轻羽却没有说下去,反来问他:“你当初为什么学武?”莫锋的双眉登时一锁,嘴唇一张,似乎有什么激流要迸出来,但随即他的眉又却无奈地展开了,冷峻的唇也随即闭紧。万轻羽却一叹,缓缓道:“从我记事时候起,我家就很穷,爹考了一辈子功名,到四十岁了还是个秀才,就在乡间靠设帐教书混日子。但乡下人都穷,没几个人读书,爹就常不收学生的钱,只说人这一辈子不能不读圣贤之书,不能不晓人生的大道理。呵呵,他教书却不要人家钱,再加上他生来好酒,家里便穷得很。我自小生得个子高大,家里太穷,到了冬天我和爹两个人用一条棉裤!”他笑得极是爽朗,仿佛说得不是自家的痛苦。莫锋一直无语,但却目光灼灼地听着。
“十二岁那年爹死了,”莫锋的伤快包扎完了,万轻羽的声音也低沉下来,“为了给一个受恶霸欺压的穷乡亲鸣冤,爹写了血状,跑五十里山路去县里面告状,却死在路上。有人看到了,抬回来,说只怕是走的时候喝多了酒,山路走得急,跌倒后就醉在地上,冻死在路上了!那时候天真叫冷呀,我看到爹冻得冰硬冰硬的……”他说着眼中已经闪出了泪,“但他身上却有凝成冰的血痂,他……他是遭了那恶霸的毒手!”莫锋听到此处,忍不住用手在树上重重一拍,怒道:“天下尽有这多丧尽天良的恶徒,真该斩尽诛绝!”万轻羽喘了一口气,才道:“爹死了,家里塌了天,但我家是得罪了乡里的强人的,竟然没人敢帮我们。连我爹冒死去给他伸冤的那家穷乡亲也不敢帮不敢问,娘无奈之下就带着我嫁到外村去了。我……和那家上不来,早早地就出来流浪,遭尽了人间的白眼,直到遇到了师父,学成了武艺!”“你就不恨?”莫锋盯着他,忽然问了一句。“怎能不恨?艺成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赶回去报仇。但那豪绅却在半年前给更狠的对头宰了,遗下一个孩子穷困无依,那孩子也是十二岁,和我当时一般大小!”万轻羽的眼神悠远起来,“我这时想起师父常劝我的话,'忠以尽己,恕以尽人!'一个人对国尽忠,要尽己所能;宽恕之道,也要由己尽人。仇人也有孺子,仇人的孩子失了父母,也是一般的可怜。”“忠恕之道?”莫锋却冷笑起来。“不错,”万轻羽道:“只怕你是受了大苦遭过大恨之人,不然怎会自称恨公子?但却不可失却对国对民的忠恕之心!”莫锋的眼神凌厉起来:“这样的天下,谁能给我忠恕?阉党杀了我的一家一百二十口,又有谁给我忠恕了?”万轻羽的目光一沉:“那是为何?”莫锋狂躁地揉着左肩,喃喃道:“你不必管,不必知道!”万轻羽一叹:“阉党早已倒台了,但今日的锦衣卫却为何追杀你?”他见莫锋还是寂然无语的沉默,便低声道:“难道你也不想救出自己的妻子了么,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的孩子是男是女了么?”莫锋一震,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心腑,微微一愣,才叹了口气:“是为了苍龙八图!”“什么是苍龙八图?”若是万轻羽刚进树林时问这句话,莫锋多半不理,但这时莫锋却慢慢眯起眼,缓缓道:“拿到它,你就富可敌国,你就是布衣天子,”他的脸上现出一抹轻烟般的痴迷神色,“据说逆阉魏忠贤在天启帝驾崩之后,自恐大权不保,便将一生搜刮来的财宝分藏八处,可是这老畜生不识一字,便命人将藏宝之地绘成八幅画卷……嘿嘿,那时他的爪牙遍布朝野,他不图放手一搏,却一门心思地想保住财宝,可见这老畜生是如何不学无术、昏聩透顶了!”“不错,崇祯爷那时刚刚登基,大权未稳之际,他若是胆气再大一点,这天下便又是一番模样了。这是魏忠贤的大不幸,却是天下苍生的大幸,”万轻羽叹道:“那八幅画卷便是苍龙八图么,不知后来到了何处?”莫锋道:“这八幅画全是山水画,只每一幅上必画有一只青色小龙,故得了此名。其实那画龙的所在就是藏宝之地。但老畜生料不到当今皇上对他动手奇快,登基三月之后便将他发往凤阳看守祖陵。那时候老畜生才开始心惊胆战,但这厮树大根深,离京之时仍是有一大堆走狗饯行。这老狗便将苍龙八图赏赐给了八位亲信,却并不明言这图的用意——那给他埋宝的人和绘图的画师早都给他杀得干干净净,这八位狗官得了图自然糊里糊涂,却不知这是魏忠贤那老狗当时仍做着保住家产的一枕黄粱,他盼着皇上能饶他一条狗命,避过风头,再索回原图,取回财宝。”万轻羽却皱起眉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老贼独掌大明朝政多年,怎地连这道理都不明了,覆灭在即,还巴巴地去弄什么苍龙八图?”莫锋的双目一亮:“果然不愧是铁捕万轻羽!想必你是除我之外,头一个听了苍龙八图,却对这个传说心中生疑的人。”万轻羽心中一动,道:“连你也在怀疑这传说,难道根本就没有什么苍龙八图?”莫锋的眼神一下子混乱起来,那目光中掺杂着疑惑、犹豫、畏惧,更有几分郁愤,喃喃道:“有,确实有!只不过这些图都来得太过蹊跷。”万轻羽听他说到这里,忽然明白了什么:“这么说锦衣卫追杀你,莫不是为着这图在你身上?”“不多,只有四张在我身上!”莫锋落寞地笑了一笑。
万轻羽皱眉道:“苍龙八图分藏于八位走狗手内,那四张图却何时到了你手上?”莫锋傲然不答,万轻羽见他形容瘦峭,即便在笑的时候也只有一缕浅浅的笑容在脸上一滑而过,适才听他说话提到魏忠贤时总是切齿怒目地骂他“老畜生”,又想起他适才所说全家为阉党所杀,这时候心内便渐渐明了起来,便问:“这图自然是你抢过来的了,若是我所猜不错,这四人是不是刘若愚、杨维恒、田尔耕和许显纯?”
莫锋才一点头:“不愧是铁捕,连这四个奸狗被杀的次序都说得一点不错!怎么,这时万大人要抓我见官么?”万轻羽摇头道:“人死在京师,自然有刑部动手,我不会管!我若是你,便让出这四张图,换回自己的妻儿!”“事到如今,锦衣卫又岂会放我一马,”莫锋身子一挺,黯然道:“你可知道出手劫走我妻子的人是谁?”万轻羽摇了摇头,他从来不猜无把握的事情。“是左青玉!”莫锋说到这个人的名字时,声音低沉得有些绝望。万轻羽一惊:“是他,'无弦琴,鬼神惊',纵横江湖十余年未尝一败的锦衣卫副指挥使左青玉?”
莫锋的眼神闪过一丝深刻的痛苦:“他来的时候拙荆正在临产。黑山荒村,破庙萧寺,我要做父亲了,心里面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却哪里想得到号称大明第一高手的左青玉却在门外候战?”他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了,万轻羽也没有问,没有人能在左青玉手下讨得了好去,何况莫锋是在那样的境况下,能只身遁走已经很不错了。
林子内静了一静。万轻羽才又问:“左青玉为锦衣卫副指挥使,素不轻出京师,老兄居然惊动了他,是不是你杀人过多?”莫锋的眼中跃出一股光来:“莫某平生从不滥杀无辜,所杀者只是四种人,贪官、恶奴、奸商、叛友!那四个狗官都是罪有应得!嘿嘿,若无人通风报信,左青玉又如何知道是我莫锋动的手?”说到这里他的眉头渐渐锁起:“直到今日,莫锋才知是谁卖了我!”万轻羽心中一动,忍不住道:“是古长河?”莫锋点头,眼中的光芒渐渐沸腾起来:“知道苍龙八图之秘的人,天下决不会超过五人,呵呵,古长河,古长河,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三、情难说
一缕琴声自深院内的桂露阁中传出。琴是焦尾古琴,抚琴的人五十左右,长髯及胸,身子虽不雄伟,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富贵之气。风早息了,远天,萧树,重阁,古琴,衬着这清音雅韵,这琴这阁这树这天竟全显得雍然不俗。古长河敬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便在此时,一个锦衣卫疾步而入,躬身道:“启禀大人,咱们按古统领所献的宝图苦寻两月余,终于在西山八龙庙旁寻到了一处宝藏!”古长河听了,心便突的一跳。那抚琴的却不动半点声色,一曲古琴依然悠远平和地弹下去。
那锦衣卫接着道:“只是宝藏已经给贼人先得手了,咱们只寻得空檀木大箱十具,散落金银一十七锭,再深挖一层之后,寻得银匣一方,内藏夜明珠两颗,值银七千两!”古长河忍不住叹息一声,却听那锦衣卫又道:“在前司礼监大太监侯刚宜府内倒没查出什么图来,咱们晚到一步,正在狱中关押的逆党侯刚宜遭人重手而死,查尸体痕迹,只怕是狂匪仇疯魔所为!”抚琴的待他说完,才微一颔首,锦衣卫必恭必敬地退了出去,阁内只余那琴声空旷辽远地吟唱着。
待那一曲古琴弹罢,古长河才赞道:“好琴,大人这琴抚得气韵高远,若非胸中有万里丘壑,怎能有如此鸢飞鱼跃的万千气象!”那人却哼了一声,径自道:“还是失手了?”古长河的身子微微一抖,苦着脸道:“属下该死!不过这一次实在是想不到,新来的辽西铁捕万轻羽那小子毛手毛脚……”那人冷冷打断他:“我只是想问你,下次还会不会失手?”古长河身子一挺:“属下这一次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擒住这厮,属下只是怕他弃妻儿于不顾,独自携图出关!”那人收琴而起:“边关布防之事如何了?”古长河脸色更窘:“大前日属下刚从锦州回来。袁崇焕正要自锦州去宁远演兵,没有大人的虎头令,他根本不见属下,还让那个姓曹的副将传出话来说……”他嗫嚅半刻才道,“说什么苍龙八图云云荒诞不经。他身为大明督师,只知抵御后金克复辽东,没功夫理会这些……闲七杂八的事!”那人嘿了一声,忽然曲指在琴上一弹,发出一声尖锐的铮鸣。古长河急忙躬身道:“宁锦一线,绵延百里,其北更多崇山峻岭,若无督师袁崇焕相助,单凭缇骑之力,只怕还是势孤!请大人出虎头令,属下找袁督师面谈!”那人冷笑道:“袁督师刚得天子召见,钦赐尚方宝剑,更在天子面前夸下五年复辽的海口。人家新任的兵部尚书,日理万机,岂是咱们支派得了的。我左青玉行事,不到万不得已,从不轻求他人,”说到这里,他那张虎虎生威的脸上蓦然闪过一股黯郁之色,“大丈夫生于乱世,便当提三尺剑,搏不世之功名。拼了,便会荣华富贵,退了,说不定便会家破人亡!”古长河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悟的光芒:“是,属下这一次定然不辱使命!还有一事,属下走之前还想见一个人!”“是莫锋的妻子吧,”左青玉总能察觉出古长河心内所想,而古长河也总能让左青玉知道自己心内所想,“去吧,可不要为难人家,若非苍龙八图事关重大,我也不会囚住他人妻子!”古长河如释重负地走出阁来,却觉浑身冷汗淋漓,这一脚如同踩在了虚空里。他有点奇怪,为什么自己每一次见到左青玉都会心惊胆战,这个人很少横眉怒目地训斥人,却给人以极大的威慑和震撼,想必这就是此人苦修的专克人心的绝世心法“无弦琴”吧!听说这心法能降伏敌心,不知自己的心他能降伏得了么?
才出得阁来,就见到了一张满是谄媚笑容的面孔,正是野店中扮作店伙计的那青年。古长河识得这人是唐门的暗器高手唐劲。“启禀大人,大好消息,莫锋那小子已经中了我的蚊须针!”古长河眼内闪过一丝光芒:“当真中了?”唐劲努力使笑容更亲切:“千真万确,若无我的独门解药,这小子只怕熬不过七天!”古长河看着他,淡淡地道:“这事情可要守牢了,万勿说与他人知晓!”唐劲应道:“小子由大人引进门来,锦衣卫内的规矩自然是懂的,这份功劳自然是大人的,小子日后还要靠着大人栽培呢!”“明白就好,”古长河阴阴地笑着,“那解药可要放好了,不要让人盗了去!”
小楼凄清,深院寂寞。
颜红知看着睡得甜甜的孩子,脸上才浮出淡淡的一丝笑来,这一月来颠沛流离,更失手为左青玉所擒,但这里却到底安稳些了。颜红知的脸也回复了些血色。
她闭上眼,眼前就会现出那张清癯桀骜的脸,那张脸真瘦真瘦。这个人也是一身瘦骨,这让自己心动怜惜,让自己一辈子牵肠挂肚的不屈的瘦骨呀!自从一年多以前遭遇了这个看上去病弱不堪的书生,自己的一生便如同小舟在险滩湍流处转了个弯,随即云起月移风光迥异了。
那天是大雪,颜红知闭上眼就能再次体味出那场雪的凄清来,本来是该抱着手炉偎在暖榻前读书的好时候,却要和娘上西山灵光寺进香。爹说天启帝病重,天启帝是万万死不得的,他死了九千岁就要倒了,九千岁倒了,爹的乌纱甚至脑袋就悬了。所以那雪下得再大也要去进香,保佑皇上长命百岁,实在不行也要保佑爹能逢凶化吉。
那雪挨晚才停,她推开跨院的小门就看到了他——那个僵卧在雪地中的书生。她想起爹总是嘱咐自己不要多管闲事,但她看到那张清秀冷峻的脸,心中就忍不住怜惜。娘和丫鬟都缩在暖阁里懒得出来,自己却鬼使神差地就将他拉进了自己的屋内。
她吃惊地发现这个人的肋上居然有伤,身子一动就汩汩地流血。正当她心急得哭出声来的时候,那人却忽然睁开了眼,随即用指头在肋下戳了几下子,那血居然就止住了。那人抬起眼来看她,这双眼象深秋晚上的星星,一下子就嵌到了她的心里。“你叫什么?”他冲着自己笑,他那整齐的牙也如门外的雪,洁白清亮。
她的脸红了,长到一十七岁,还头一回和一个陌生男子对话,“颜红知!”她觉得自己不该随随便便将名字告诉他,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