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红了,长到一十七岁,还头一回和一个陌生男子对话,“颜红知!”她觉得自己不该随随便便将名字告诉他,但心头象揣了一头小鹿,砰砰地跳个没完,话一出口,她的脸就一片羞红,恰如那通红的烛火。
“颜红知——”他的眼睛一下子锋锐起来,这人的眼睛一硬起来真是吓人,“你是颜屠户的女儿?”颜红知有些怒了,她知道自己的爹有这么个不雅的称呼,但从来没有人敢当面叫的。“你、你胡说什么,我爹是刑部尚书颜润国,不是……不是什么颜屠户!”她剧烈喘息着,一半是为了愤怒,一半是为了委屈。
“颜润国,颜润国,呵呵,呵呵呵呵……”那人紧盯着她,忽然仰头笑了起来,那声音不大,却蕴着万千愁苦,“好,好,真是天赐我也!”他的笑让她有些害怕,还没有等她明白过来,他忽然伸出那根神奇的指头,在她胸前戳了一下子。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她才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一个白衣公子背向着自己,呜呜咽咽地吹着一根玉箫,那人白衣如霜,玉箫如雪,一头漆黑的长发散开,挺随意地垂在肩头。红烛昏罗帐,白衣冷玉箫,颜红知以为自己踏入了一个轻柔绮丽的梦里。
那人转过头来,却正是他。“你醒了!”那双眼睛少了当初的锋芒,却多了些光彩。
“这里是哪?”她在床上先是有些慌,随即愤怒起来,“你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快将我送回去!”那人笑起来:“这里是春香阁,你叫得声音再大也没用!我叫莫锋,带你来这里自然是让你快活,”他伸手捏了一下她吹弹得破的脸,“你即便是发怒也这么好看!”她才有些怕了,却依然挣扎着:“你……你这大恶人,快放了我,不然我爹爹定会杀了你!”那人听了这句话立时愤怒起来:“杀我?好大本事!”他浑身都喷着火,向她扑了过来,将她重重压在床上。
她喊了咬了哭叫了挣扎了,但无济于事,她随即软了下去。两个人完全融和的一瞬,她的心和身都感到了无边的痛苦。事后她居然没有哭,他也有些奇怪,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着,她的眼神空空洞洞的,问:“我……我救了你的,你、你就这样对待救你的人?”说完,她才哇的一声哭起来。
男人愣住了,多日之后莫锋告诉她,她嘤嘤的哭声就像一丝看不见的细线,将他的心一道道一层层地缠绕起来。莫锋端来了一盆热水,将她的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都细细地擦了,他的眼神很怪,时而痴迷时而怜惜时而愤怒时而又懊悔。
她还是哭个不停,他却住了手,忽然放声大哭起来。这个高高瘦瘦的大男人一哭起来竟然如此凄凉如此让人心碎。他还赤裸着上身,颜红知发现他真瘦,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肋骨和锁骨,那长长的锁骨从颈下坚强地延伸着,支棱出两头瘦硬桀骜的肩骨。那白皙却精瘦的肌肤上还有自己刚才抓出的血痕,现在这血痕这肌肤就在那两方突兀的肩头的带动下不住抽动着。
“你哭什么?”颜红知倒问了。“我好后悔,”他红着眼睛说,“也许,我该直接杀了你!”颜红知挺起了身子:“你要杀就杀呀,现在下手也不晚!”莫锋看着这个冰雪可爱的女孩,眼中生出些别样的东西来,摇头说:“已经晚了,”他伸出手,细细抚摸着她那光滑柔嫩的肌肤,“这一辈子我不会下这个手了。”颜红知雪一般的肌肤在他的抚摸下起了一层颤栗,她的心内忽然生出一股柔软的情愫来。她羞涩地向后缩去,但他居然没有再强迫她,只是点了她的穴道,然后就出去了。
转天天才亮,他就回来了。颜红知感觉出他身上带着一股杀气,她嗅得出来。他倒不再来伤害她了,反过来吹箫给她听。颜红知觉得这是个有趣的男人,虽然他不爱说话,但偶一出口,于诗词歌赋居然全有些见解,何况他的箫吹得很动人。她甚至有些迷恋他吹箫的样子,那眉宇间的痴迷和眼神中流出的忧伤让她的心象呵在手心的雪一样,融了,化了。
他说,他决不会再伤害她,但也不会这么容易地就将颜屠户的女儿放回去,好歹要关她七日,让这狗官揪心犯急一阵子。他总是夜出昼归,天色大亮的时候他必然来到她的身边。他们在一起时,她是自由的,但每次走的时候,他会将她的身子缚在床头。但有一次他走的时候根本没有绑牢,她居然从床上挣扎了出来。莫锋回来后,见到她坐在桌前正在梳理那一头长长的秀发。他有些吃惊,更吃惊她自由后居然没有逃走。“我为什么要走?”她直率地盯着他,“是你将我弄来的,我要你将我送回去!”他倒笑了,这一笑居然如此帅气和开心,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跟着一跳。
这一次回来,她看到他的身上背着一个血淋淋的革囊。她的心一阵揪紧,他却若无其事地笑一笑:“里面是两个狗官的人头!”他说出何超、张锦这两个人的名字时,她的心揪得更厉害,这两人全是爹的死党呀,居然一个个的全被他杀了。
莫锋才告诉她,他的父亲是副都御使莫云天,只因为得罪了魏忠贤,就给一脚提到了边关以文官之职戍边,随即又给阉党捏造了“通敌”的罪名,将一家百二十口杀得干干净净。而捏造谣言和最终动手的阉党共有三人,其中的主使就是她的父亲颜润国。他前后数次进京,就是要报仇,将仇人一个个的全杀了!遇到她的那天,他确实受了伤,毕竟刺杀权势正盛的阉党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她的脸色一片苍白,她虽然猜到父亲和莫锋之间必然横亘着一条沟壑,但没想到居然这样深。夜深的时候,莫锋却说,收拾一下吧,该送你回去了。她的心居然有些失落,她低下头,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我……还能见到你么?”莫锋愣了一下,忽然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她。她再次感觉出那身瘦骨的坚硬,他搂得那样紧,她几乎窒息了,忽然间她的双眼一片模糊,随即泪飞如雨了。
回到家,她撒了谎,只说遇到了贼人,没有说出莫锋这个人。父母自然要百般安慰和试探着询问一些他们最在意的事情,这都在她的意料之中。让她意料不到的是,自己开始日日夜夜地牵挂起一个人来了。那阵子她发疯地偷看王实甫的《西厢记》,里面那段《叨叨令》莫不是为了她写的:“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甚么花儿、靥儿,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准备着被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做重重叠叠的泪……”她望着这词,回想起那日的别情,发起了呆:自己这辈子还会遇上他么?她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
一直到十九天后,莫锋忽然出现在她的闺房内。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扑了上去,抱住了莫锋——这个自己生命之中的异数。随后的日子,莫锋仗着出神入化的神功,常常来到她的房中和她幽会。有一次她含着泪问他:“能不能放过我爹?”他愣住了,忽然愤愤地推开她,红着眼睛飞身而出。
以后这个问题她问过他多次,每一次他都很愤怒,她知道他的愤怒是冲着他自己的。他从来没有回答过。她知道,他不会骗她,以他倏来倏去的高妙身手,要刺杀爹自然是易如反掌的,但爹一直安然无恙。
这么过了一个多月,莫锋正和她亲热时,府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胡琴声。那胡琴声好像在对他述说着什么,他居然一言不发地凝神细听。这声音开始象是很遥远的样子,但随即就近了许多。莫锋忽然挺起了身来,铮然一声轻响,那胡琴声居然就在屋外止住了,闺房外响起一声老者的咳嗽:“请莫老弟出门一叙!”还没等她明白过来,身旁的莫锋已经穿窗而出。她急忙扑出门外,后花园寂静如常,没有胡琴没有老者更没有莫锋,一切恍然如梦。
片刻才有两个闻声跑来的丫鬟,皱着眉头问,哪里来的胡琴声,真是怪事了。
莫锋晚上才回来,却对她说,他要远行一段时间去办一件极难的事情,这地方很远,这事情很难,不知他何时才能回来。
他说走就走了,她的心也丢了。莫锋走后,颜红知发现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自己怀孕了。这在颜府是一件塌天般的大事,她漠然地面对父母的质问和呵斥,却说什么也要生下那个孩子。爹在暴跳如雷之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将她嫁出去。但马上对于爹更大的打击来了,天启帝驾崩!魏忠贤和他的一批党羽开始皇皇不可终日,崇祯帝在忍耐了三个月之后终于向魏忠贤动手了。这棵大树一倒,爹简直就丢了魂,眼见性命不保,他早没心思管一个女儿的事情了。
随后的日子就是颜家的噩梦了,颜润国被罢官,入天牢,家里也被抄了。但颜润国到底没白折腾,他入牢前的一番窜跳,终于使自己免于被斩,改判全家女为奴,男戍边。但挺着一个大肚子的颜红知反因祸得福,没人愿意要这个孕妇,她终于在全家的男人被充军边关之后,随着几个卖不出去的老弱女子发往边关。
天可见怜,她终于在路上要惨遭欺凌的时候遇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莫锋!
这剩下来的日子就是他们的天堂了,终于可以厮守在一起。虽然清苦些,虽然常常揪着一颗心,但到底是在乱世中两颗受伤的心可以紧紧贴在一起了,她几乎有些感谢上苍了。但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没有多久就伴着左青玉那勾魂慑魄的琴声烟消云散了。临产的一刻,左青玉杀到,莫锋力战不支,侥幸杀出,他甚至没有亲眼看见自己的儿子一眼!
四、无弦琴
阁门支呀一响,一个陌生的中年书生走入屋内,打断了颜红知半是苦涩半是甜蜜的回忆。
古长河盯着这个产后还有些微胖的女子,阴阴地笑着:“果然是布衣钗裙,难掩国色!怪不得莫锋为了你,忘记了他的深仇大恨,忘记了他的一肩重任!”颜红知见了生人,先用身子护住了熟睡的儿子,问:“你是谁?”古长河踱过来,坐在了椅子上,接着说:“也许莫锋骨子里就不是一个杀手!重任在肩,却对自己仇家的女儿卿卿我我。大敌当前,不图逃命,反要妄图在左青玉的手下劫出妻子。这人也当真是给狗油蒙住了心!”颜红知一惊,急问:“莫郎,莫郎怎样了?”古长河的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他中了唐门的绝毒暗器蚊须针,活不过七天去!”颜红知身子一晃,几乎跌倒,忽然间她象是明白了什么,叫道:“是你,是你的声音!那天就是你在后花园拉的胡琴,叫走了莫郎!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声音!”古长河若无其事地笑着:“我真后悔,那时就该下手,先杀了你,免得给自己添上这许多麻烦!”颜红知咬着唇:“你杀了我吧,只求你……你们能放过他和他的骨血!”古长河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难呀!现在不是我要杀他,而是他要飞蛾扑火。你想,左青玉手段通天,他跑都来不及,居然要来此救人!当初他就是左青玉手下败将,何况此时身中奇毒!”颜红知感觉那双诡异的眼睛就是锋利的匕首,自己的信心正给它慢慢地割得七零八落。她喘息着:“那莫郎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么?”古长河慢条斯理地笑着:“不是!依他的绝世身手,若是一心逃命,谁能拦得住他?边关西北是辽西的绵延大山,他若出关就是虎入深山了。可惜,他不走!他牵挂的就是你,颜红知!你若不死,莫锋难活呀。”颜红知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给那目光剜去了,她喃喃道:“我若不死,莫锋难活?”古长河眼中的光芒陡然一盛:“是呀,你若不死,莫锋难活。你只需将自己的舌头这么一咬,便去了莫郎的牵挂,便是救了你的莫郎!”他这“迷心咒”虽不及左青玉的无弦琴心法上乘,却也能驾御人心,摧魂移志。
颜红知的心还做着最后的挣扎,她无助的目光正落在熟睡的孩子的脸上,自己这一死,当真就能救了莫锋了么,但孩子呢?
正在此时,一个人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古大人,'辽西铁捕'万轻羽回来了!”屋子里的两个人全是一惊,古长河的身子一震,才问:“什么?”闯进来的人是唐劲,他脸上还是那副熟悉的谄媚的笑:“那小子回来了,正在左大人那里。左大人请您过去呢!”颜红知一下子从噩梦中挣扎出来,她紧盯着古长河这个妖魅般的人,恨声道:“不,不,我决不会死!我要好好活下去,我答应过莫郎的,我会等着他,我们一定要再见面的。”那孩子被她这一叫惊醒了,随即惊天动地的哭起来。这孩子哭起来嗓门也真大。
古长河给这哭声搅得心烦意乱,只得叹一口气,和唐劲转身出了暖阁。
左青玉端坐在大堂正中,还是双眼似睁非睁的一脸淡漠神色。游不得游不失和言天光众豪挺立两旁,神色肃穆。万轻羽对着左青玉居然丝毫不觉慌乱:“在下在卧虎岗追到了他,和他交手百十招,失手被擒!”古长河哦了一声,左青玉却双目微垂,不露一丝喜怒之色。万轻羽盯着左青玉,缓缓道:“这个人告诉我,他不是仇疯魔,他是恨公子莫锋!”古长河终于忍不住咳嗽一声:“年轻人,你该当知道,咱们公门里面的人,不该知道的事情最好不要知道!”左青玉却哼了一声:“让他说下去!这个莫锋还说了些什么?”万轻羽道:“他还告诉我,左大人追他是为了他手中的几张图!”古长河双目一张:“什么图?”万轻羽摇头:“这个么,他倒不肯说与我听。他只让我来向左大人传一句话!”他紧盯着左青玉,有些奇怪这个人怎地如此心机深沉,这时候依然是一副老僧入定之状。
倒是古长河低喝一声:“卖什么关子,说呀!”万轻羽只得道:“他说,请左大人放过他的妻儿,他自愿将那几张图献上。大人若是应了,明日午时,请将他的妻儿交与小人,他见到妻儿无恙,自会将那几张图奉上。”游氏二老和言天光诸人全皱起了眉毛,这莫锋居然敢和左青玉讨价还价。古长河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怎地如此信你,莫非你识得他?”“在下久闻恨公子之名,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