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行洲叹道:“天下那么多的大王小王,小人哪能一一记得清楚。”
周用坐下道:“你们年轻,又不是在京城当差的,不知道也难怪。这位颜王,与当今圣上乃是孪生的兄弟。先帝还是太子时,嫡妃,也就是现在的太后娘娘诞下一对孪生男婴,两子都聪慧伶俐,品性气度都有人君风范,均有资格承托社稷。后来先帝继承皇位,要立太子时,才发现有些麻烦。这两位皇子无论相貌品格实在是太过相像,无论立了谁做太子,将来另一个若心生不轨,取而代之都是一件极容易的事。这手足相残之事,历代王朝不胜枚举,先帝深以为患,因此想了个计较,将其中一位皇子择出,选皇后娘家姓氏赐姓为颜,分封为巢州王,十岁时便送往封地分居,那就是颜焕了。”
段行洲不忍道:“十岁时就与父母分别,听来也觉可怜。不过颜王,阎王,这个名头可不好听呢。”
他当然不会知道当年皇后听见这个名头也觉得很不妥当,只有十岁的颜焕却极喜欢,在场所有的人都不会忘记他稚嫩脸上浮现的阴郁笑容。
“谁说不是呢。”周用说了这一句,生怕被人听去般忙向四周鬼鬼祟祟地打量,“你我也就是随口说说。”
“那是当然了。”
周用又道:“颜王与父母分离,一人在孤寂中渐渐长大;况且本是不分伯仲的兄弟,偏偏自己被指出来做了臣子,改名换姓,烙印发配,而另一个却要继承大统,做皇帝,因此他难免心中不平,生出些不安分的念头,十几岁时就学会了笼络权臣,结交江湖异士。长此以往,谋逆也是意料中的事。”
“四年前青池地界出了个水色山庄,一开始只当是一般的江湖势力,朝廷只按惯例在附近遣派了坐探,加之那时是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着实没有精力太过在意它,一不留神,它的势力就越来越大。一条运河修筑成功,水色山庄在督州颇得民心,方白帝更借此将督州民团乡勇操纵在手里,整个督州几乎就落在他的掌心,当今圣上才深以为患。”
铁还三道:“水色山庄毕竟在方白帝名下,做的又是修桥补路的善事,没有半分罪证,朝廷怎能说剿就剿?”
“正是这个道理。朝廷师出无名,必定激起民变,未曾与水色山庄交手,那些民团就先冲着官兵来了。一旦闹起来波及离别两江水域,不知哪年哪月才是个尽头呢。”周用道,“因此刑部受命彻查水色山庄枉法的罪证,不料越查,越觉得与颜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是颜王行事极其小心,从未在水色山庄露过面,而方白帝其人,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去年年末时候查得实在紧了,原当有个分晓,却不料在颜王进京朝贺时,方白帝倒冒出头来,一时混淆视听,皇上、贺大人均觉难以坐实。所以才让你们两个混入水色山庄,找到颜王与之有关联的证据。你们两个不负重托,倒查了个水落石出——原来颜焕现在就在水色山庄。”
段行洲见周用喜得摩拳擦掌,不由得意道:“还是多蒙大人慧眼识英才,交给我们两个此等重任。”
“嘿嘿。”周用笑道,“你们是如何见到颜王的,他可跟你们说话了?”
铁还三便将颜焕与他们说的话原原本本说给周用听。
周用听完沉默片刻,又盯着问了一句:“他在问你破解浊仙公公武功的办法?”
“正是。”段行洲道,“因我说能够胜那个大太监,他还要我们住到他家里去呢。”
周用却忽变了一张笑脸,道:“颜王自小就甚喜欢浊仙太监,难怪你能近得了他身边和他说上话,只因你相貌出众,与浊仙太监很是相似的缘故。”
段行洲虽然觉得其中的缘故是自己武功高强,更擅随机应变,不过听上司说自己相貌出众,也很是欢喜,笑着附和道:“原来如此。”
“这倒是意外的收获。”周用却立即给他泼了盆凉水,“我道你们两个能远远看上他一眼就不错了。”
铁还三听周用这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分说此事,只是在一边冷笑,也不去揭穿。
段行洲又问:“大人打算如何对付水色山庄呢?”
周用道:“若让水色山庄坐大,迟早有一天会变成颜王谋逆的巢穴。皇上念手足之情,觉得不如在颜王未曾成势之前予以压制,将水色山庄剿灭,也免得日后他得势变成兵戎相见。怎么说也要给颜王一个教训——既然他就在庄中,咱们就要拿他个人赃俱获。我拟以水色山庄挟持亲王为名,予以剿灭,包管这个借口叫颜焕哑口无言。你们快回水色山庄去,务必在官兵攻打水色山庄时,将颜王平安护送出来,并亮出捕快身份,将他送回京城等候发落。”
段行洲“啊”了一声,不解道:“他既然要谋逆,何以要将他平安护送回京城呢?”
周用道:“当年先帝不忍,实在难以抉择,因此便将择出皇子之事交给颜皇后,也就是他们兄弟的亲生母后。皇后只得选出次子,并在他脸上烙上印记,以与太子区分。将亲生儿子送到千里之外,随便是哪个母亲都会心痛如绞。皇后心中歉疚,对颜王自然就格外溺爱,日日书信来往,使人常常看望,赏赐无数。而当今圣上因为兄弟从小离家受苦,对颜王也是倍加宠爱。只要他不是持剑冲上金殿企图亲手刺杀皇上,就是他犯再大的罪过,皇上也不会伤他分毫。若攻打水色山庄时,颜王稍有闪失,你我就别活了。”
段行洲大叫道:“这也太难为人了。”
周用拍拍他的肩膀,道:“最是难办的差事,最是要交给你们办。除了你们,贺大人与我还能指望谁呢?”
段行洲热血沸腾,拍着胸脯道:“好!大人放心,赴汤蹈火我也要带颜王平安出来。”
周用道:“我这就连夜调集水师。你们明日一早便回去报信说有官兵攻打山庄,迫颜焕出逃就是了。”
“我给他们通风报信?”
周用笑道:“只得如此才能让他信了你们,跟随你们出城。”
段行洲又将胸脯拍得山响,周用自然放了一百二十个心。他悄悄从客栈出来,转回江上候着他的小船,如此清朗夜色,江风微拂身周,令他凭生大事已定的欣慰,这个月茶饭不思,殚精竭虑,终将这个大案办定,他真有些疲惫。他心中愉悦,飘飘然踏上跳板,突然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他袖手在怀中,默默攥住了袖中的短剑,沉住步伐走向船头,只听舱中有人一笑,道:“侍郎大人,我不过赶来问两句话,切莫动手。”
“是小三啊?”周用笑道,“来得竟比我还快,吓了我一跳。”
铁还三慢条斯理地在舱内点起灯来,还作了个揖。黑色的衣衫让他身子更显消瘦,在周用的笑容下,透出些古怪的执拗来。周用干咳了一声,才招呼他坐下,和颜悦色地问:“什么要紧事?这么出来岂不被水色山庄的人察觉?”
铁还三微笑道:“私事。”
周用打着哈哈:“既然是私事,也不必太过匆忙,先吃盏茶。”他轻轻拍了拍掌,便有个瘦小身影掀开帘子走进舱来,将茶盏放在铁还三面前,向他微笑。
——正是那日在五龙崖向自己投掷毒粉,又被自己踢中胸膛后失踪的童子——铁还三仔细看了看,便不以为奇地挪开目光,对周用道:“原来侍郎大人进了督州之后,就藏身在五龙崖茶园。那位扮做老道的前辈可是刑部的坐探?敢问那位前辈的名讳。”
“逝者已矣,何必多问?”周用挥退那个童子,道,“早在水色山庄开始修筑运河时,他便在那茶园坐镇。那天你们上山吃茶,是他第一次有机会见到方白帝本人,加上想看看你们两个后生,所以才出去见客。”
这茶园古已有之,铁还三深知周用做事决绝深刻,也不去问他那茶园原先的主人何处去了。“既然没有必要除去这个无关紧要的方白帝,又何必在水坝处火攻方白帝坐船呢?”
周用道:“一则毁坏了那水坝,便断了青池渔民的生计,民心动荡,水色山庄的势力自然大大消减,不久便会有人发难,责问这条运河修得是否得当,长此以往,百姓的猜忌便能无形将其扼杀,也算去了皇上一桩心事;二则也是为了给小段一个显露武功的机会。”
铁还三点头道:“小段的记性差,定是没有认出那天围攻他的十几个人,就是上元节为我们划船的周府家人,这番打斗实为做戏。不然,早就能知道大人就在附近,只怕能少生好些波折。”
周用道:“这样也好。他一时糊涂,倒将这出戏唱得有声有色,唬住了不少人。”
“那么张笑哥前来认人,也是大人安排的么?”
“什么张笑哥?”周用反问。
“也罢。”铁还三微微一笑,“被水色山庄擒住的,也是刑部捕快?”
“嘿!”周用恼怒地叹了口气,“就是他坏事!我们得到消息说水色山庄的姬妾出来接人。那蠢材自作主张,按你们传递出的地图闯入白帝城一探究竟,倒让别人逮个正着。好在他没有供出你们的底细,不然可谓满盘皆输。”
铁还三回想着那老道死前的神色,沉吟了片刻,抱了抱拳道:“小人领教了。”
“且慢!”周用见他要走,拦住道,“小三啊,你定是觉得我在其中袖手看你错杀同袍,又不惜毁去青池百姓的生计来办这个案子,可谓不择手段,冷酷无情,不过此案关系……”
铁还三抬手止住周用,道:“哪里的话。侍郎大人的手段,小人是极佩服的。火攻水坝之后,五龙崖迟早会被方白帝等人盯上。若非我助方白帝刺死了那位前辈,非但颜焕不能信任于我,连府上家人同小段做的那场好戏也白搭了。只是此事便不要让小段知道了,他为人认真,未必就同我一样。”
他起身告辞而去,周用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那童子也走了进来。
“他在外面与你说什么?”周用问那童子。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那童子绽开笑容,见周用正因口渴端起铁还三未曾碰上一碰的茶盏,便伸手抢了下来,“我对他说,我叫连胜。”
“很好。”周用抚着他的发髻,看着他将手中的茶连茶带盏扔到舱外的江水里去。
第十二章 破城
段行洲与铁还三依计行事,天蒙蒙亮便只身出来,自客栈借了两匹快马,飞驰赶往水色山庄。还未至青池地界,一路上就见青壮民团兵勇零零星星自官道向青池方向聚集,有时更见快马就在前方飞奔,竟比段铁二人还十万火急,想必是向水色山庄告急去的。
“想来水色山庄这时已经得知消息了。”段行洲诧异水色山庄的消息竟如此灵通,“就怕我们去得太晚,放脱了颜焕。”
铁还三并骑过来,道:“那也无可奈何。我却只怕我们通风报信得晚了,难以取信于人。”
待他们能望见水寨时,只见其中千帆齐聚,白汪汪的犹如一片浓云。另有两千余人自各地会集在水色山庄墙外。这小小一城竟煽动了这么多人剑拔弩张,铁还三脸上的忧色愈发地浓郁起来。他们仍直奔山庄东门,眼看“方”字大旗依旧,在春日翠绿的空气里似乎一滴鲜血,段行洲预料到什么似的,透了口悠长的冷气,铁还三的马却在后面嘶了一声,吓得他忙勒住马,兜转回来。铁还三低声说了句“林中有人”,便提马向路边的林子里驰去。
“谁?”段行洲紧随其后。
话音未落,林中“嗡”的一声,漫天金光笼罩,枝条绿叶飞散,卷在金色的旋风里,兜头朝他二人劈来。铁还三探出手掌,仰面迎风在空中漫不经心地一抓,仿若抄住了金蛇的七寸,这迫人气势顿时消散,一条金鞭被铁还三抻得笔直,那一头坐于黑马上的红衣美人扬了扬眉:“是你们?”
“苏夫人?”段行洲放下护着脑袋的双臂,奇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苏漪上下看了看一身劲装的铁还三,怔了半晌,突地笑了起来:“你在装神弄鬼些什么?”这一瞬的展颜之后,她的眉宇间依旧是纠缠不去的伤感和烦恼,少了些往日飞扬跋扈的神采,她面上的红润也失了一分光泽,令她看来有一些楚楚可怜的风韵。
段行洲不忍道:“你不见这里就要交战,眼看水色山庄就要破城,快些回家去罢。”
“若非方白帝有难,她也不会回来。”铁还三却很明了她的心事,“苏夫人定是在回家路上得了消息,就直接折返回来的。”
“我从未走远,就在水色山庄附近。”苏漪向铁还三颔首,“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帮着他。”
“你可知道这回水色山庄得罪的,可是朝廷呢!”
“自然知道。”苏漪道,“总要想方设法助他逃脱。他这样的人,迟早还能东山再起,就算倾尽我近水堂之力,我亦不在乎。”
“可是……”
段行洲刚要说话,就被铁还三拦住,道:“眼看官兵就要从别水转入青池,大战也就是眼前的事,你怎么还在庄外徘徊?”
苏漪望着段行洲,道:“你家主人知道其中缘由。”
“我?”段行洲指着自己的鼻子,茫然反问。
铁还三道:“你是担心柯黛对你不利?不错,庄中都是她的人,只怕你连山庄的大门都进不去呢。”
段行洲笑道:“这有何难?我们带你进去。”
“哼。”苏漪冷笑,“我是水色山庄正经的女主人,要你们多管闲事?”
铁还三微微一笑,对段行洲道:“那我们走。”
“哎!等等。”段行洲见他没有半分犹豫,拨转马头就走,一时慌了手脚,看看他,又看看苏漪,最后只得忙不迭地跟着铁还三,“你怎么不告诉苏漪,那个方白帝其实是……”
铁还三摇头道:“说了有什么用?她现在一心还只想将方白帝救出重围,便能得到方白帝的真心。这种事,只有她自己亲眼见了,才会相信,我们多说无益。”
忽听身后马蹄声响,苏漪一团火似的,策马紧跟了上来。段行洲扭头看到她脸上因义无反顾而迸发出来的光芒,反觉黯然。
他们转瞬便到山庄东门。门前的庄丁认得苏漪,又见方白帝的贵客随女主人转来,以为是来助阵的,满面喜色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