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洞阴暗潮湿,原当有一股腐枝烂叶的霉味,段行洲正待屏息,却忽嗅得一股奇异的香气。这香气却非胭脂花粉之物,似乎是人从胎盘里带来的蛊毒,即便是日日洗刷,层层遮掩,这香气仍纠缠着,无时无刻不如影随形。那样似浓似淡,若即若离,让段行洲有些透不过气来。
“小三,”他拉了拉铁还三的衣角,悄悄地道,“可是你今日涂了什么脂粉?有些奇怪的香气啊。”
他便把鼻子往铁还三那边凑过去,想嗅他身上气味,被铁还三一巴掌打了回去。
“扑哧。”方白帝就在山洞出口望着他两人笑,笑容虽浸透着山洞的幽暗,而因他一半身子沐在阳光下,看来像是割裂的那半灵魂忍不住融化,急不可待地飘散到春日中去。
段行洲“呵呵”干笑两声,赶上前去,未出山洞,就觉水汽扑面,眼前飞流直下,轰然声动天地,白浪击打碎石,满目细雨,不一会儿便华裳渐湿。
铁还三道:“好景致。”此处四面环山,只正中一湾池塘,飞瀑倾泻,水面因而总是蒸腾如沸,白雾自这天井般的山谷里冲天而去,好似这带山岭秀丽的神韵脱窍而出,羽化成仙,正向天庭飞奔。
方白帝道:“这只是五龙崖中的第五瀑,虽声势最为浩大,而其上四瀑或娟秀,或曲折,也各有各的好处。”
段行洲环顾四周,只见比比峭壁,处处悬崖,哪里有上去的路。果听方白帝道:“只是这周围均是峭壁,没有上去的山路。要观景吃茶,须得从悬崖攀上……”
段行洲从下观望这十多丈高的悬崖已觉头晕眼花,要他从此攀上吃茶自然是太过勉强,当即冲口而出:“这茶不吃也罢。”
段行洲武功平平,铁还三与周用皆知,因此替他想了个完满的借口,只说他自东海回程的路上遭遇仇家,受伤不轻,不便多动,以免被逼无奈下显露武功。可方白帝此时旨在试探二人武功,正是该端出借口,不当示弱之际,铁还三听段行洲却这么说,脸都气白了。果然见方白帝微微一怔,铁还三忙道:“小主人既然身子不快,不愿多动,不如三儿上去替小主人把茶端下来吃,可好?”
段行洲摇头道:“你吃你的茶,我看这里景色也是不错,在这里坐坐。”
“也好。”方白帝也不介意,看来似乎对铁还三更感兴趣些,笑道,“如此三姑娘请。”
铁还三避开方白帝的笑容,也不曾整理裙衫,径直飘身跃至山脚,足尖钩住山藤,微微躬身,人似利箭出弦,射向飞瀑。
方白帝说了声:“稍候。”衣袂一拂,纵身紧跟其后。他白衣广袖,飘飘若仙,顷刻便融在水雾之中,眼中认准铁还三一袭彩衣,飘摇在其左右。两人比肩飘飞,一如彩虹乍现,一如白云浮空,水汽蒙眬中纠缠而上,煞是好看。
铁还三自见到方白帝那刻起,便恼他总是笑眯眯不怀好意,这时见峭壁之上,只有一处凸起的青石可以落脚,他毫不犹豫,运足内力,将那块青石一踩而碎。碎石和着水珠打在方白帝身上,令他一蹙眉,他无可借力之处,竟也不避讳,展臂捞住铁还三的裙摆,借铁还三一跃之势将身子带起。
就算铁还三是个铮铮男儿,也觉此举实在太过不雅,况且方白帝拽住自己衣服,他也不免有下坠之势,铁还三既然全无姑娘家的扭捏,便猱身伸出手去,抓住方白帝的手腕,将他一抛而起。
飞瀑之中有块横石将水流分作两股,方白帝便落脚在那石上,拂出白袖来,由铁还三抓住,助他顺势跃至石上。身边隆隆水流奔过,足下白雾升腾,日头照亮两人脸庞,铁还三第一次仔细打量方白帝面目,只见他秀眉修长,好似山岱清越,高旷风华呼之即出。铁还三还念着刚才他手腕间细弱的温暖,不禁怔了怔。
方白帝却想起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似的,微微颤抖着嘴唇强忍笑容望着铁还三。连铁还三也觉得他此刻忍得辛苦,不由先牵动嘴角笑了笑。方白帝却不领他的情,只喘了口气,彬彬有礼道:“多亏三姑娘,不然我就出丑啦。”
铁还三顿觉自讨了个没趣,板下脸来道:“庄主,请吧。”顿足又向瀑布顶端纵身而去。
当这两人攀上崖头,正好可以望见一丈多高的清水注入下方的碧泉之中,小小的山亭内,一个垂髫童子正张大嘴巴,无可奈何地看着段行洲赤足溅水追逐着两只丹顶仙鹤,水光映出一道彩虹,笼罩在段行洲白玉般纯净的笑容上,令方白帝神色陡然一肃。
铁还三也大为讶异,上前问道:“小主人怎么上来的?”
段行洲笑道:“也不一定要像猴子似的攀上爬下,天无绝人之路,自有柳暗花明的小径。”
那垂髫孩童是茶园待客的童子,见有客人来,忙上前作揖,道:“三位请亭中坐。”
方白帝向山亭中石桌上所设的一只陶碗内扔了一块银子,让段行洲、铁还三各寻地方坐了,那童子便生起茶炉,不刻得了新茶,捧上亭来。三人品味六百年翡翠茶树今年所产新茶,凝神倾听水声,远观山涧飞流,寂肃无语。齿颊生香之际,又有温和的山风拂身绕体而去,令人更觉两胁生翼,如坐云端。如此风雅已极之时,忽听段行洲叹了口气。
方白帝扭头问道:“段兄何以叹息?”
段行洲道:“此茶号称六百年名珍,青山绿水滋养着,品起来好比两三百年的太平盛世,虽是奢华浓郁,却也无趣得紧,不知是否因取尽了此地的精华灵气,其中更微微掺杂着一点衰败之气,有些杂味啊。”
“哦?”方白帝道,“段兄对茶道甚是精通,我们不妨问问这童子。”
那童子在亭外听见,上前笑道:“小的是个粗使的佣人,两位爷问的话,只有我家主人知道。”
方白帝又道:“如此请茶园主人出来说话。”
“请问客人尊姓大名?小的也好通报。”
“在下方白帝。”
那童子便突地变了脸色,扔下扇子一溜烟向后面跑去了。
铁还三趁方白帝与那童子说话,悄悄问段行洲道:“你竟能品出什么杂味?倒是我小瞧了你。”
段行洲道:“随便乱说的。若不挑点毛病出来,怎么显出我是高人来呢?”
铁还三心悦诚服,微笑不语。这时童子陪着一个老者自山间小径走来,那老者手持拂尘,一副道士装扮,远远稽首道:“原来是水色山庄的方庄主。”
方白帝见他年长,客气道:“晚辈方白帝擅邀远客拜访,打扰老神仙修行,甚感不恭。”
那老者笑道:“庄主客气了。”便坐下来与方白帝等人论说茶道。
段行洲原只是张嘴胡说,哪里懂得那些学问,只得胡乱应对,好不容易挨到告辞,随方白帝自后山小路信步而下至运河边,比上山时多绕了五里路。段行洲却颇欢喜,见王迟已备船在此等候,更嘟囔道:“放着好端端的路不走,一定要上窜下跳,这庄主若真的闲来无事,也须找些轻松些的乐子。”
段行洲说完这句话时方白帝的肩膀紧了一紧,铁还三看得清楚,料定方白帝此时闻言恼怒,气结无语。果然方白帝想了半晌,才回头道:“我不知段兄身体不适,强拉段兄来吃茶,真是对不住。若段兄此行尽兴,倒让我少些罪过。”
回程时因借离水水势,比来时更快了些。一路上又遇上些自离水转入运河去往青池的船只,到水坝时,岸上统管的人便命其他船只稍候,容方白帝先行。
方白帝对王迟道:“老百姓也不容易,这一等又是小半个时辰,让他们一同过水坝就是了。”
王迟对岸上传令下去,两边的船上都有人称谢不已。十条船挤在两座水坝之间,极为局促,两坝之间的水渐渐排出,水坝愈发高大,压得人透不过气似的。日头偏西,山谷中愈发幽暗,段行洲仰头看天,也只见惨淡的暮色。他回头对铁还三道:“方白帝其人倒非为富不仁者……你在想什么?”
铁还三蹙眉道:“茶园老道虽说的是督州方言,却带点京畿口音。为什么那小茶童一听说方白帝的名字就神色变得那般古怪?”
“古怪么?”段行洲抬起脸来回想,忽有一抹火色映亮了他的脸。
铁还三一把将他拉在自己身后,叫道:“火箭!”
果然西岸之上人影浮动,漫天流火自林中蹿出,直扑方白帝坐船白帆,不过一瞬间,帆桅俱皆失火,另有其他船只受火箭波及,船篷帆具被火舌舔及,噼噼啪啪烧了起来。两道水坝都关闭着,这些船只困在此处,动弹不得,王迟对岸上叫道:“快开水门!”话音未落,倒有一排利箭向岸上推动绞盘的汉子们射去,顿时有五六人扑倒在地,跟着船上的百姓一同哀叫,而其他人忙不迭躲避,哪里有暇转动绞盘。
“拿我的弓箭来。”方白帝喝令,便有仆人捧过一柄长弓,他自箭壶内抄得三支利箭,举弓便射,只闻空中“叮”的一声,却有两支火箭被撞落,“扑”地掉在水中熄灭。另一支黑翎寂静无声,向树林中飘摇而去,过了一刻,便有人在林中大叫了一声,树枝呼啦啦作响,一人从陡坡之上直滚落到运河岸边,扑地不起。
铁还三此时抽出软剑,绞落迎面射来的火箭,对段行洲道:“你快躲入船舱中。”
段行洲为难道:“船舱已经着火了。这里无辜百姓甚多,你不用管我,先替他们挡掉火箭是正经。”他说话间,便有一支箭擦着他肩膀掠过。
铁还三见这船已是众矢之的,着实担心段行洲安危,忽听方白帝朗声对山上叫道:“各位好汉。这里都是不相关的百姓,若再放箭伤人,我可要开杀戒了!”
“听听。”段行洲低声对铁还三道,“我们可是正经官差,万不能被他比下去了。有道是杀身成仁,舍身……”
“好!”铁还三就怕他啰唆,连忙展身从船舷一掠而出,人在半空挽出两朵剑花,击落五六支飞箭,足尖轻点旁边的船篷,已跃至两条船之外。那船桅未曾着火,铁还三展臂抓住船帆,登于桅顶,再一用力便直上水坝,向岸上山林飞奔。
方白帝见他软剑舞开,在身周蒸腾出一片辉光,箭矢披靡,在他身旁犹如黑雨直下,料定他无大碍,所以不曾出箭助他,又向林中火光亮处连发三矢,立时又射中两人。
敌方见铁还三冲阵,自然大乱,火箭攻势顿时缓了下去。方白帝得暇瞥了段行洲一眼,看他是否有险。却见段行洲立于船头,一动不动,只是望着漫天箭雨,那射来的箭矢就在他两步开外,夺夺连声地钉在他脚下的甲板上。
段行洲早被这阵势吓得手脚发麻挪不动半步,不过运气好,未曾被射中而已,而方白帝却只道他临危不乱,自有避箭退敌的法子,见状不免微微吃惊,心中喝了声彩。
正在此时,身后东岸又闪出十多人来,自林中掠出,飘身上了水坝,直逼船头的段行洲。方白帝见他们身法轻灵,举止颇有威势,竟无一不是高手,心中不免一惊,正待抢身上前相助,段行洲却扭头也瞧见了这些人。来敌中为首一人正拔身跃起,举剑凌空刺向段行洲前胸。段行洲微微退了半步,立起双掌,竖于身前。那敌首突一皱眉,身形在空中一滞,手中剑似乎刺在无形的铁板之上,弯成拱桥一般。但听长剑嗡的一声,那人大叫着,仰面摔了出去,掉入水中。其余诸敌见状都是一怔,继又围住段行洲抢攻。方白帝只见段行洲在人堆里肃然垂首,也未曾看见他身形稍动,便听一迭声惊呼,那围攻段行洲的十几条壮汉竟一崩而溃,如同自段行洲身边炸开一般,四仰八叉飞散开去,悉数落水而逃。段行洲却依旧垂着眼帘,面上淡然如初。
方白帝见状失色,一时疏于防备,耳际金风裂帛般,一支黑翎迎着面门杀到。
“啪。”旁边伸出一只大手,牢牢将箭攥在掌中。一个船工打扮的壮汉甩掉头上的斗笠,露出光秃秃的脑袋,大叫了一声,将手中的箭向林中敌手掷去,那箭竟比弓弦上发出的还快些,“哧”的一声尖啸,倒把船上的人吓了一跳。
“嘿!”那汉子等了一会儿,见这箭掷出去后竟没有敌人发声哀叫,自己便憾然叹了一声。
“去打开水门。”方白帝对他也没有半分客气,甚至见了他有些不耐烦,支使他的口气犹如使唤最下贱的佣人。
那汉子便展开双臂,如同猿猴一般猱身纵出,巨大的身躯落在旁边船上时,那船吱呀地呻吟了一声,几乎被他拦腰踩断,船上的百姓在颠簸间摔得四仰八叉,甚至还有两人拼命挣扎,却依旧落水的。那汉子两个起落,便纵到岸上,空手劈开几支冷箭,抓住绞盘,大吼了一声,用力蹬住地面,平日需要十条大汉方能推动的绞盘,就在他震天撼地的吼叫中缓缓转动了起来。水坝中的水位比运河高两三尺,水门打开之际,大小船只跟着向前猛冲了冲。
方白帝对王迟呼道:“快将百姓船只驶出。”自己飘身掠上桅杆,按铁还三的办法如法炮制,跃上水坝冲向敌阵。
这边铁还三已经刺倒两人,其他敌众见他剑法高绝,不敢恋战,纷纷收了弓箭向山上溃逃,方白帝此时杀上来更是雪上加霜,被弓箭射倒的又有四五人。敌方溃不成军,只顾逃命。铁还三是刑部捕快,有要务在身,不便在此多杀伤人命,便收了剑。方白帝有其他的顾忌,也放下弓,扭头向铁还三看了看——这一刻两人都看清了对方双目中喷薄而出的杀气,虽然都正竭尽全力地收敛,仍然刺痛了对方的眼睛,原来他们竟都是强忍着赶尽杀绝的快意,勉强放下手中的凶器。似乎是循着血腥味找到同伴的豺狼,两人对视许久,带着一点儿莫名的唏嘘,舍不得挪开目光。
方白帝在最后挑了挑眉,在铁还三看来是个淡淡的笑意。“只需将伤者锁拿至官府,自然能问出背后主谋,不敢劳动三姑娘再追了。”
“庄主说得是。若非危及小主人,原本与我没什么相干。”
这两人惺惺作态,互执一礼,正要回船上去,方白帝忽腾空翻滚,射向树梢。铁还三举目看他荡在半空,却见他白色的袍角之上已钉上一支利箭。
林中呼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