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况如何?”“姚子青营还在死守,今晨最后传出来的消息是三个连长全部阵亡,九个排长阵亡六个,后来火线就封住了主要通道,伤兵没有法子被救出来。”“三十一号的时候姚子青营进驻宝山就有消息说那里已经陷入日军的重重包围之中了,他们为什么还要死守?”卓阳锁了眉。“军令如山,将士们更加视死如归。”卓阳几乎是咬着牙:“就此平白无辜地牺牲吗?”“他们只有五百人,却在日军海陆空优势兵力猛烈轰击下的奋勇抵抗牵制住了那边日军。战争是残酷的,残酷到必要做一些已经知道必须要牺牲的牺牲!”“我觉得我真是无力。”卓阳颓然下来。莫主编却拍拍卓阳手上的相机:“你已经做了很多了。看!它,就是你的枪,比什么都有力,留下这些证据。”见卓阳仍默然不语,道,“好多天都不着家,真想做大禹?令尊要找我拼老命的,今晚回家看看。”“好。”莫主编看卓阳松了口,自己也松了一口气:“我先回报社审稿了,不知前方可派来什么宝山城的战况没有!”说完,重重拍下卓阳的背脊,“记住,回家!”也重重说着,待看到卓阳重重点头,才放心地先行离开。太阳已经斜去了西方。卓阳到校园树林边把自己的自行车给推了出来,这自行车也同他的主人一样,上下沾满灰尘,风尘仆仆地不知跑过多少地方。他弹了一弹座垫上的灰尘,翻身骑上去,就要驶出校门时,看到边上走着的归云。他把车驶到她的身边。这丫头,在边走路边想心事,对身边的一切恍然未闻,连他的接近都没有察觉。
他摁了铃,铃声清脆,终于惊动她。她惊跳了一下,看见是卓阳,方安了安心。
“我送你回去?”卓阳问。归云犹疑着。“早些到家也好早些照顾家人。”卓阳再道,又说的很对,她同意了,坐上他的车。他一使力,把车骑得飞速。
夕阳的红,渐渐笼在梧桐树的枝枝丫丫上,沉重地压着那些绿,也压在两个人的心头。
归云发现卓阳压根就没问她家住在哪里,却一次突然出现在日晖里的石库门内,这一次又熟门熟路把车骑上了最近的路线上。他,怎么知道她新家在哪里的?她疑思着,便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
“我——”卓阳语塞了,没料到归云突然发问。他发了窘,想,总不能告诉她他是从王老板那里旁敲侧击来的吧!他也不知道那日在看到她悲伤欲绝地跟着急救队的人走了以后,怎么头脑发昏下午跟线去采访后方的各界捐赠活动,且目标明确地从王老板那里七绕八绕,把她家的地址给绕出来。
此时要是讲了出来,倒真好像他是别有用心的。可分明是无心的,自然而然的。
他一时半刻说不出来,归云的脸颊微微烧了,无意再追问,只把话题绕开:“连长叔叔终于肯吃一些东西了。”“哦,那太好了!”卓阳舒口气,她没有再追问下去。“真希望不要有人再流血了。”她幽幽地说,他也幽幽地想。何尝不如此希望?只是,抬眼,那满眼的晚霞和夕阳,还是如血一般映着天空。将归云送回家的卓阳,并没有直接回家。他有太多紊乱的思绪要理清,就将车骑进了法国公园,呆愣愣地睡在公园的草坪上,看着那夕阳缓缓下降,让脑海一片空白,浑然忘了时间。
直到夜幕降临,公园的工友来清扫,见有人躺在草坪上,便叫:“那谁?还不回家?公园关门了!”卓阳才惊起来,骑上车赶忙走人。再度进入霞飞坊,这里变得同以前也不太一样了。不少人家做了大房东二房东,引来租界外的难民,宽敞的弄堂变得喧闹,但这喧闹透出凝重,变得压抑。那些弄堂里搬张椅子凳子坐在一起闲聊的人们,都是神情沉重,声音也沉重,还带着惊惶。这里是霞飞路上赫赫有名的新式石库门,住着家势不错的人家。在没有战争的时候,他们可以很悠闲地度日,在战争爆发以后,他们也失去了平日那种悠闲,和上海滩上任何一条弄堂里的人们一样,惶恐地数着日子过日子!他拐进了自己家的石库门,把车停在前天井里,掏出钥匙要去开门。片刻略迟疑,因自己还是没能想好即将面对父亲的说辞。甩一甩头,也不多想了,硬着头皮打开门。门里面对他的,是父亲弯腰题字的背影,着短袖的凉衫,背后汗津津的。他的手挥舞着,一笔一划,十分刚劲有力。可见这幅字,是花费了气力写的。卓阳上前一步,唤一声“爸”。卓汉书并不回头,只道一声“回来啦”,还是顾着自己写字。卓阳静静站在他身后,待他写完。卓汉书勾完最后一笔,将毛笔挂在笔架上,示意卓阳过来,要他提着那幅字。
卓阳看过去,上面书的是——“宝山五百士,气慨壮山河”!心中一惊惧,只听得父亲沉痛道:“适才老莫来电,嘱我写这副悼联。宝山城失守,姚子青营五百将士全部阵亡!”卓汉书背转过身子,走入自己的“独善斋”,声音变得无力:“明天你把对联送到报社去。”
他的身子没入藤椅里,手肘无力地支着头,闭上眼睛,用手按着太阳穴。
卓阳拿着这幅字。不过几小时的功夫,那座宝山城便只换来这幅字。“宝山五百士,气慨壮山河!”卓阳念着。他似乎又听到归云所唱的那样——“叫那倭国日寇看一看谁才是当今世上真英雄”喋血孤城,又成就了五百位成了英魂的英雄!卓阳把那幅字平铺放到桌子上,坐倒下来。还要有多少将士殉国,才能将这片土地拯救出来?卓阳只能看到石库门黑洞洞的玄关,挡着外面的夜和夜里唯一明亮着的月亮,心中被堵着,宣泄不出任何情绪。空气里传来淡淡的烟草味道,是“独善斋”里的卓汉书抽起了烟。这没有硝烟那样浓烈的味道,缭绕着这对父子,他们只是静静坐在黑夜的石库门里,好像一切都就此静止了。
十二 狼烟尽头
高连长在归云的照料下,情绪稳定了,也能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也愿意同归云聊聊天。归云晓得了他祖籍山西长治,黄埔军校出身,妻子儿女都留在家乡。他一身的伤是从罗店收复战中得来的。
“那时我们头顶上是小日本的轰炸机,下面的工事也不牢固,但兄弟们都拼了,看见日本兵就杀红了眼。其实小日本怕死得很呢!他们戴得钢帽都要遮住眼睛了,膝盖上还缠着钢罩。咱兄弟们可不管,看见他们就提枪刺刀冲上去,杀得那群小日本鬼子落花流水!”高连长将战场上的英勇经历说得眉飞色舞,归云听得津津有味。她希望他能忘却重伤未愈的现实,就做一个积极的倾听者,还答应高连长的任何要求,譬如为他写信回家给妻子报个平安。他臂上的伤一直没好,动不了。只是她很踌躇。她虽是做过一年学生,跟着展风一处也识了字,但因没怎么练习,并写不出一笔漂亮的字。归云先去买了钢笔和信纸,回到病房,不好意思地说:“我的字实在不好看,恐怕要丢您的脸了。”高连长恢复了军人的豪爽和乐观,笑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家那口子也不会断文识字。”
但归云还是犹豫,先用钢笔写了一个字,一看,竟是个“卓”。笔划不多,还歪歪扭扭。字和人一样羞涩。归云面上一红,将信纸揉作一团,才抬个头,就正见卓阳突兀地出现在病房门边,也许是路过的,就是犹犹疑疑的没有进来。她也不顾面红了,只想高连长的事,就拖他进来:“大学生,你来帮个忙。”
卓阳见她指了指摆在床头柜上的笔和纸,登时会意,眉毛一挑,仿佛意思是想问你怎么不帮忙写。归云也坦白,嗫嚅:“我的字好丑,不能丢高叔叔的脸!”惹得病床上的高连长哈哈大笑。
卓阳看她这娇羞暗暗出神,生了少年人的锐气,怎么帮忙都是肯的,拿起笔就说:“高连长,您说吧!”高连长凝神望着天花板出了一会神,才道:“一切安康,切勿挂念,谨记孝顺父母,抚育子女之责任,他日尽歼倭寇之后定将凯旋而归,共享天伦!”一句话说了很长时间。万千的感叹,卓阳明白,写下来。写到最后的“共享天伦”,和归云都难过地偷偷望一眼他那条断腿。只怕真等到能共享天伦的那刻却是物是人非了。归云将高连长的信封好,托卓阳邮寄。两人并肩走出病房,归云道:“医生说高连长的伤势不乐观,这几日前线告急的信息都让我们别提,免得引起他们的情绪。”“原本还能上一上火线拍一些照片,现在已经不能走近了。”卓阳说,“虽是阻了日军那么多天,但我方伤亡更惨重,根本没法压住敌人的火力,只能靠深夜突击,最后用肉搏战来夺那些阵地。”
归云的心沉了,头也低下来。这些日子她听了不少前方的激烈战况,从高连长和伤兵们口中传入她的耳中,压在她的心上。
入目的都是鲜血,夜里的梦境也是红的,还听到庆姑夜半惊醒的凄惨哭泣。
“输了阵地,不输人!我们并没有输给敌人!”卓阳忽一鼓作气道。他的慷慨感染她,她也有豪情。“我说不来大道理的,但是听广播里说的那句‘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说得很对!我们有这样的信心就一定不会输!”卓阳微微一笑:“蒋先生这句话确实说的好!但——”轻轻谓叹,“也延误了不少事。好了,不说了,我该走了!”他要向她道别了,尚未及说,就见她轻轻欢呼了,快悦地迎向门外抬担架归来的人们。他认得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男子,正是杜展风。她跑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开了颜,都忘记同他告别。其实归云是想和卓阳道别的,但见他一转身,人旋即就在医院外了。连声道别都来不及说,心中是遗憾的。但终于等到展风,足够她一扫近日的阴霾。“你可好不好?没有受过什么伤吧?”他没受伤,精神也不错,她的心就安了。
展风把手头的工夫都了了,妥善安排了伤员,还将他们伤势轻重一一叙述给医生。有条有理,稳当当的。不过月把功夫,展风有点变了。交代完了,展风才得空,对归云说:“前些天被王老板安排了去输送队送米粮,好多日子没进救护组。”“今晚回家吗?娘天天念叨你。”归云问。“我最怕她这个。若她再发作,我就出不来了。”展风挠头苦恼。“今晚给你爹做三七。”归云黯然,“你还是回来吧!”展风深锁眉,时间真快,哀伤却流逝得这么慢。归云看到他左手腕上戴着一条白色麻花状的腕带,纹路细腻,编制方法又精巧。只是这些天经历了风尘,脏了。这该是女孩戴的东西,归云看了好几眼。展风下意识用手捏紧了编成结的那端。归云看清了,上面写着黑粗的三个数字——828!
那是个血色的日子,归云忘不了,杜班主也许就在那天被炸死了。“今天我给队里告个假,一起回去吧!”展风说。庆姑在认命的情绪里,平静了。或许也知道悲伤于事无补,只要展风安全归来就成。所以面对展风时,她不责备,不歇斯底里。
这样认命,也是好事。只是悲伤依然将她折磨得可怜巴巴。客堂间里的火盆没有熄灭过,无尽的纸箔在燃烧。庆姑对儿子讲:“跟你爹报个告,妈不逼你强要你在家,只要你的事情办完后,安心成家传继香火。这是我唯一的要求了。”这回既没有提归云,也没提归凤,有条理了,再不荒唐。只是展风伤心母亲近乎乞求的目光,她还是需要心理上的安慰和补偿。他就不能不点头,这样才能让她安慰。庆姑真的安慰了。她想缓一缓,展风还是乖儿子,一切以后再说。楼下不知楼下哪家邻居叫:“杜阿妈!有人找!”归凤“哎”了一声下楼,想不到来的竟是雁飞。白色短褂子和白纱裤,头发也用白丝带束了,像一身缟素,又像微白的光,悄无声息地照了来。
归凤看清楚她脸上是浓妆淡笑,能勾人的。她眼前一亮,又隐了,立刻厌嫌。雁飞身后还跟着独轮车,由车夫推着,上头捆扎着麻袋。归凤知道她是好意,但,忍不了某些情绪。
雁飞不是看不懂她的面色,当作没看见,只问:“归云在不在?”归云闻声出来,见是雁飞,很惊喜。也是好久不见了,她很想念她,现在每见到一个亲近的人都可喜。“你怎么来了?”“夕阳正好,出来散散心。”雁飞走近了,“来看看你,送些东西。”归云也看到独轮车,知道里头必定又是粮食和干货,由衷感激:“你又雪中送炭!”
雁飞笑笑:“都是别人送我的,我那边多得吃不完。”边指挥车夫将东西搬进天井里。
归凤见状,竟转身回了房里。雁飞也不理会,归云却是隐隐尴尬。还有更多的是感激,雁飞送来的真真是雪中的炭。被围的租界,民生疾苦,最缺的是粮食。杜家人口又增多,还要周济戏班子,雁飞先前送来的早快见了底。归云正琢磨要再上街采购些回来,但当时却是有钱都未必有处买。
待车夫将东西搬运妥当,雁飞说:“还有什么需要,来找我!”她还有东西送归云,从裤袋里掏出一条白色的腕带,扎到归云的右手腕上。
“这是我自己编的平安带,压在静安寺法坛让老和尚念过经。虽是白色的,用作亡魂超度,也可保佑平安。”归云纳罕,和展风手腕上的一模一样呢!但雁飞手腕上并没有,就问:“你自己怎么不戴?”
“老和尚说我命里带着煞气,万恶不侵!”归云却担心了:“小雁,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我一向好的很,比你保身价。”这时归凤又走出来,用手绢捧着一团东西,直到雁飞跟前。“谢小姐,我们多谢您的关照,但无功不受禄,这是我们家的一点意思。”说着把手绢里的东西递过去,是几块大洋。归云拦阻不及,她本已想好要先向雁飞道明原尾,再将钱如数奉还。岂知归凤竟用急于撇清的姿态先还了钱。怕会轻慢了雁飞。可雁飞不惊不乍,慢条斯理地收了大洋,递给一边的车夫:“梁师傅,麻烦您了,这是您的工钱!”车夫是老实人冷不防收了重禄,受宠若惊,结巴了:“这这——谢小姐——您可——”一想家里情形,也就伸手收了。雁飞只是淡淡地:“我不拘什么礼不礼的,爱照顾谁便照顾谁了!还得烦你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