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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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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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兵的枪,迅速开了枪。日本兵倒下了,卓阳却能感到自己一脸凝固的冷漠。没有快意,他第一次杀了人。在这之前,他连只鸡都没杀过。父亲一直说“君子远庖厨”,他也一直受着西式的绅士教育。他知道“革命”和“战争”意味着什么,但他之前没有杀过人。所以他不知道亲手杀人是这这样的,子弹穿破胸膛,撕裂肉体,涌出来的鲜血浓绸鲜红。
当血逐渐凝固,他看一下,日本人的血和中国人的血是一样的红。“我没有及时救到她。”他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小蝶身上。他知道,是晚了。女孩的美好已碎了,他来不及抢救。
归云望着面前的他。什么时候开始,和煦的他也有了霸气?还是她熟悉的他,但是又是陌生了,才那么几天功夫。“小蝶说你帮她杀了日本兵,是菩萨派来救她的。”她的心,温软了,在得知他杀过人之后。
这双摄影师的手,白皙修长,不擅长做家务,却已经染了血,杀了人。她为他心痛。她将手伸出去,又收回来。卓阳对她柔软地笑,说:“我带你进去。”他一身的蓝色毛背心,像天空一样高且旷远,她愿意跟着他。归云跟着卓阳进了由报社在孤军营外临时租借作为化妆间的小石库门,秦编辑发了节目单给她,她才发觉自己的《穆桂英挂帅》竟是在压轴位置上,不免些慌张。石库门里的演员基本都来齐了,不少人都有些来头,排场也挺大,保姆同化妆师傅俱全。莺脆粉绕,花团锦簇,虽是为了个“义”,这场面也得做好,且还掼不掉上海滩的派头。
归云没有派头,没势没力,她选了壁角的地方坐好。卓阳被人拉住了,是个穿花色旗袍、盘发髻的小明星,她几乎半个人吊在卓阳身上,声音也发腻:“大摄影师,说好这回演了,你们发演出特刊,你得给拍两张好照片。”卓阳轻笑,不近不远地哄她:“闲话一句,届时还会让我们的大才子写好特稿。”
女人受用了,同身边人说:“这就是上海报界的青年才俊,拍照技术一只鼎,我一直想请来给我们的话剧社拍拍照。”立刻有人说:“吴小姐倒是会敲竹杠。”大家哄笑了。话是不清不楚,也重了,但是是场面上的顽笑,卓阳只把眉梢轻轻一耸,不以为忤。他从人群里脱身出来,回到归云身边。“都是熟面孔,我是个生手,真怕丢了份子。”归云打开妆奁匣子,抹脸、磨白了,再上胭脂,便看不到心慌不定的白了。卓阳一直站在她身边。“都是你们支持,才能把今天的演出撑下来。”归云朝那边的人群努了努嘴:“她们都是名角儿,肯这样坚持,担的也要大很多。”
或许收益也一样大,报纸一力把这些与众不同的行动叫做“出位”。都是博一次的,有真心,也有假意。归云看得懂,卓阳也懂。“真情假意都是好的,起码有胆气。”卓阳说。这才重要。归云的胆气在左冲右窜,她在紧张,手也在颤。她知道不容易了,这回舞台上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归凤,也没有其他戏班子的师姐妹,她靠不得任何人。是她自己要义无反顾的,如今合该着硬着头皮去孤军奋战了。卓阳替她拿起眉笔。“安下心,我相信你会唱好的!”他的口气不容置疑,手也不容置疑地抬起来,描她的眉。
她闭了眼,任自己的眉在他的手里婉转婀娜,斜斜飞向鬓角。是穆桂英英姿飒爽的神采。
他站着她坐着,他做了她的化妆师,没有经她的同意,便一意孤行在她脸上绘下他要的神采。
她觉得他在变,说不出变在哪里。睁开眼睛,看镜子里的自己的眉,才想起他会画画的,在她脸上留下了上戏妆以来最漂亮的一对眉毛。他很满意地看她,手里还捏着眉笔,浓眉一扬:“大家心目中的穆桂英!”
然后是箍头、贴花。他看着她把自己一层层武装好。他要带她去战场了。
孤军营的大礼堂里搭的简陋舞台,还是迤逦的。铺上红地毯,四周摆满粉红粉白的康乃馨,背景幕板也是红色的,没有演出标语。雷同艳色上海一般的布置是安营外人的心,是联欢的气氛。孤军战士们入场却是井然有序,带头的将领英姿勃勃,器宇轩昂,他坐下后,其他战士们才坐下,个个挺直着背脊,把手摆在膝盖上。他们整齐划一,士气不散。表演开始,是载歌载舞的,还有时兴的话剧。归云跟着卓阳在后台看。话剧演的是西洋戏,女主角真是刚才缠着卓阳的吴小姐,她在台上就变了,许是戴了金色的假发套,穿了白色的洋装。表情坚忍了,也是贤惠的模样。但渐渐更坚忍了。
她是要离开禁锢她的家庭,向英俊的虚伪丈夫分道扬镳。他们说的台词拿腔拿调,那个演丈夫的小生倒是长的不错,很有梨园小生的颜色,就是演的狡诈。归云是第一次看话剧,也入戏了,挺恨这个丈夫。“这是挪威戏剧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一个勇敢的妇女冲出束缚自己的家庭的牢笼。”卓阳向她解释。“她很勇敢,用她的智慧支撑起自己的家,只是她的丈夫不了解她,真悲哀!”
卓阳很高兴归云看得懂,他说:“一个牢笼,没有那么容易冲出去!”“在这里演这个戏,让人低落!”归云望望台下握紧拳头的战士们。她想,他们都想出去吧!“他们都想出去!”卓阳说。她一惊诧,转头看他。他在她微笑:“我们想对他们说,总有一天他们会走出这个摆布他们的租界。”太艰难了,这样迂回地表达意思。妇女冲破了家门,战士们都鼓掌了。台上的意思,台下的人都懂。不管多么迂回,苦心激励是能被他们了解的。“你瞧。”卓阳有些得意。归云心安了,她想,她是可以安慰到这些被禁锢的将士们的。事实也的确如此。如果说在归云之前的节目是隐绰绰的,暗中递传心意的,是组织者们的精心编排,隔幕报音,幕外人须得仔细听仔细辨,才得辨出幕里人热切的祝望。那,归云这节目是来揭幕的,是完结也是开始。她一身武装,从幕后走到台前,是孤单的。诺大的舞台,她是被舞台锁住了,四周没有支援。
起调,开了腔。开始有些抖,不因紧张,而是孤独。穆桂英五十三了,还得重披战甲。军,是孤军;胆,也是孤胆。还有身边千万险恶在虎视眈眈。
也有愤懑。满门忠烈,不得善终,活着的还受压制。但终于是有机会再伸志了。一个人,也可以气势如虹。失去丈夫,失去亲人,亲儿子也身处危险之地。还是孤单,有了孤愤,当仁不让的一往直前。因此便有了如雷的共鸣。归云化身成了穆桂英,连穆桂英的孤愤也是真的。如雷的掌声,往日战场上的豪情,今日被制擎的委屈,还有伤逝年华竟如流水,酣畅到底的倾诉。最后的畅快是可以上了战场上去一展抱负。这是台下百多人日思夜想的。归云是红色舞台中央小小的一注亮灯,在幕闭的时刻通明一闪,再款款暗去。
她在掌声中退下的时刻,卓阳还站在台下给她拍照。“这一盏小明灯,起的作用可不小!”莫主编拍拍卓阳的后背。又有人拍了拍莫主编的后背:“我们需要这样的艺术,来震撼和激烈我们,作为民族抗战的精神武器!”声音是沉着有力的。卓阳肃然起敬地看着那人,孤军营的首领――英雄谢团长。莫主编开怀地笑:“这也是这次演出所要达到的目的,给文艺界吹一吹风,四面楚歌,但精神不死。我们始终在孤岛中有我们的阵地。”谢晋元团长的面容威严庄重,他微笑,微笑也带着威严,还有凝重,他向卓阳点了一下头:“强将手下无弱兵,我听说过老莫带出几个好样的,做战地记者一点都不比当兵的逊色。”
卓阳正立,肃然道:“做一个新闻人之责任,在于明事直言,忠实记录。做一个国家危难时刻的新闻人之责任,在于在抵抗外侮的战线上坚持以民族精神传播为首要之任务。精神不灭,新闻不死,事实永存!”谢晋元团长和莫主编都欣慰地点头,谢团长赞道:“好一句‘精神不灭,新闻不死,事实永存’,我们如果可以一直用这种饱满的精神,不畏敌人的信念,就一定会迎来我们的胜利!我们所有的牺牲也就值得了!”三个人相顾而笑。归云退场后,整理了行头,她想找卓阳,特绕回了前台,正见卓阳同谢团长和莫主编站在礼堂门前,门外远处缓缓西下的红日,洒了他们满身的金。金色染尽谢团长昂起的头,挺直的身,如丰碑,是不倒的中国的脊梁!归云敬慕地仰望,似是能看尽那四面楚歌中的孤单的悲壮。她在心底敬叹,转个身,回去的步伐比来时要坚毅许多。展风在门外等她,接过她手里的行头包袱。“呵,现在会自己找堂会唱了。”归云抿嘴笑:“零丁无光洋,不过,值。”展风吆了黄包车,归云坐上去,远远的,看到卓阳已在门外张望。他看到她了,笑着。她朝他摇摇手。卓阳看着她同展风远去。好几回了,他都看见这个男子同归云的亲密,他是晓得他们的关系的。所以,他在隐忍。
他同这个男子正面打过交道。在进慰安所那天,他有条不紊地安排人员,分配任务,冲锋接应,都做得细致周到。
王老板说:“卓阳,你是莫主编的得力助手,展风是我新招的猛将,能学也会活用。自古英雄出少年,长江后浪推前浪!”行动前,展风再三关照他:“卓记者,咱们任务不同,但是要切忌安全第一。王老板说过要保你平安,你就只管报导就成。”他是负责善后的,但在行动时,也是一冲锋不顾命的豪杰。卓阳杀的日本人就是他迅速处理了,不知是沉到黄浦江还是拉到荒地埋了,总之毁了痕迹。如果归云有这样一个丈夫,未尝不好。卓阳站在街头,看着黄包车飞快在街头消失,他的心怅然若失。回到家,卓太太正半躺在客堂间的躺椅上看报,一边放着玫瑰花茶杯并两块桃酥饼。见卓阳回来,便说:“你爸爸那位日本学生约请他去老正兴吃夜饭了,晚上我们就小弄弄,不开火了。”
卓阳奇问:“日本学生?”“就是上回送笔洗的那位,你爸爸在东京大学做讲师的时候收的,这位学生的父亲也是你爸爸的异国好友。”卓阳放好身上的照相机等物,想着又把钥匙拿在了手里,又问一声:“就爸爸和那日本人一起?”“你啊!这回又是打什么主意操什么心?那学生顶谦虚谨慎,人看着不错,你爸爸也赞过他的为人和处事,不会出啥大问题的。”卓太太站起来,敲了敲卓阳的脑门。卓阳不语。他先前才写过通讯稿,含沙影射了时下教育界的血案。最近日军司令部通过上海伪政府接洽文化界人士,明着说是请去重新开课,教授老师们一上课堂,才晓得上当了,大学已非昔日之大学,完全沦为日军手里的教育玩具。有人反抗了,结果就是被神秘杀害。市政府给的说法是劫杀,日军司令部强烈谴责租界当局治安不力,租界当局也能一头冷汗地接受下来,发表声明一定要力办猖獗劫匪。卓阳冷笑一下。这是一个人人做戏的年代,连一条铁蹄已经牢牢踏住上海滩的日本人也要做戏,滑稽不滑稽?
他便说:“我去爸爸那儿蹭饭。”卓太太抬起身子来叫:“卓阳——”卓阳按住母亲要直起来的身子:“老正兴的鲥鱼上市了,我想爸爸一定会点。顺便再认识一下这个师兄。”卓太太嗔怪他:“你这孩子!往常叫你去老正兴相亲,你就没这么积极过?”
卓阳无奈耸肩:“妈,就你还相信隔壁吴太太能做好媒?后弄堂的小张娶的可是母夜叉,天天吵得鸡犬不宁!也是吴太太给保的媒。您就饶了我吧!”卓太太不绕他,再说:“原先我以为你真会同蒙娜好,我想想洋媳妇虽让人跌眼镜,我倒还是时髦人,能受的。这两年看你没这意思,又不肯去相亲,我是真无主了。儿子,你到底要找什么样儿的?”卓阳佯装考虑,说:“您放心,我总还给您娶一个中国媳妇儿回来就是。”
“就是就是,就是到最后专是没影儿。”卓阳已遁到门边,说声“拜拜”一溜烟先出了门,只留身后的卓太太无可奈何吩咐:“这小囡——路上当心啊!”卓阳的心思却没那么轻,他骑上自行车,他的心总是有些不安,直往老正兴的方向飞速驶去。
坐在老正兴的包房里的卓汉书也有些不安,因为他对面那位日本学生的话。
他是老了,一忽儿几年,学生都长大了。身板够高,姿态是绅士的,面容平和。
这个学生,是什么都藏得住的。他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不过才十八岁,不过是一个像现在的卓阳一样的年轻的小青年,却有一脸深沉的表情。他的父亲领了他到樱花盛开的树下,介绍给自己的中国好友卓汉书。“犬子智也,十分仰慕卓老,今年刚考上东大的汉学科,特来拜访。”十八岁的日本青年朝卓汉书恭敬地深深鞠了九十度的躬。“仰慕先生已久,请多多指教!”他说的是一口流利的中文。卓汉书十分惊讶地看着老友,道:“雅夫君,令郎的中文可说得比你好多啦!”
藤田智也恭敬道:“学生生在中国,十岁时才回的日本。”卓汉书望望老友,藤田雅夫尴尬了,咳了两声,道:“汉书,正是如此。”
卓汉书领会了意思,笑着对智也说:“太多礼了。我也适才正被东大聘做了客座,真是巧!”
藤田智也又深深鞠躬:“请老师多多关照!”这回隔着桌子,藤田智也也是对他深深鞠躬:“请老师多多指教!”“现今时局动荡,我无心学问,只靠那些养老金和祖上的产业安度余年,闲暇写几个大字聊以遣怀罢了。藤田君,老师没什么好指教你了。”卓汉书深深望住藤田智也,这个孩子,总是有一副摸不透的深沉甚至是阴郁的表情,不像自己的儿子,喜怒哀乐在脸上一应俱全。他叹气,怎么看,都是自家的卓阳要豁达直爽的多。癞头儿子总是自家的好,尽管也没少打骂。
藤田智也就鞠着躬,还不直起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的学问浩瀚,我要请教的地方还有很多。”卓汉书坐不住了,将他扶起来:“你在东大学业有成,也是业内一把好手。”
藤田智也不肯坐下,还是恭敬道:“老师对于中国碑帖的研究,智也恐怕今生拍马也赶不上,十分惭愧,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向老师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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