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几个工厂的同事被巡捕房带走了。”归云这一惊非同小可,问,“到底怎么回事?”何师母道:“巡捕房来人说,巡捕车被一伙人劫了,展风他们几个被劫走了,杜妈妈急得不得了!”“怎么会这样?”归云的心猛地揪住,不想只片刻,家里又翻江倒海再起波澜。
卓阳听了,当即对归云道:“先别急,你快回家安慰好长辈,我这就去巡捕房看一下情况,再请报社同仁帮忙打探一下。”归云急中生智,想道:“这事可能同王老板脱不了干系,就怕——”紧紧咬下唇,忧道,“又会和日本人有关系。”卓阳点一点头:“我先去看看再说,打探虚实之后,我们再做打算。”又握一握归云的手,可握住的一份情。归云定了心神,回家安内。庆姑已是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忧哭不止。小蝶娘同陆明都在旁安慰。她并不知展风和归云的暗里做的那些事,归云也不便如实相告,胡乱搪塞着先安慰她,又说托了报社的朋友去打探,好说歹说将庆姑先安抚住。她心惊肉跳,坐如针毡,每一寸时间都过得好似煎熬。归凤流了满脸的泪,眼睛肿着,眼神也狠着,抓她到暗处道:“我早劝晚劝,你们偏都不听,如今惹祸上身!”归云无言以对。归凤掐住了她的手:“都怪你,万事纵着他!你但凡爱他那么一点点,何至于任他在这样的路上走到现在的地步。”归云任由她责,实际上她恨不能归凤打她两下。她的心里真的骇怕了,展风如若被日本人抓了去,拳打脚踢在所难免,恐怕再恐怖的刑罚也会给他上上来。他会一耿脖子,誓死不屈,鬼子越凶,他越不倒。然后——然后——她已经不敢想了! 卓阳并没有耽误太久,就又赶来了杜家石库门。杜家的人已经无心追究他的身份,只聚在客堂间里听他带来的消息。“日本人告他们打伤打死几名军人,要巡捕房严办。半路中劫了他们的是本地流氓,如今放了话,要王老板亲自去换他们回来,或由家属二十根条子一个人赎回去。”“巡捕房不管了?人是在他们手里被劫走的!”归云追问。“巡捕房说现在人在租界外,不是管辖范围内。”“二十根条子?我们可要去哪里弄?”归凤惊叫。女人们都眼巴巴的,不知怎么解决。陆明气道:“这群狗东西!”归云也急得流了泪,说:“日本人要王老板用一命换十六条命。他出来是死,不出来展风他们是死!都是普通人家,谁家拿得出二十根大条?”“天哪!我的展风怎么办!”庆姑几欲昏厥,被小蝶娘扶住,又掐人中又拍面颊,好容易清醒过来,又哭得不成样子。卓阳见杜家乱得实在没了章法,他对归云说:“你相信我,我尽力去办这事。”
归凤突然哀求归云:“你去找谢小姐,求她找王老板去啊!”卓阳道:“王老板昨晚已经失踪了。”归凤退了两步,后面是墙,没有退路。归云擦干了眼泪,挺了挺胸,她说:“卓阳,这事情但靠你周旋了。我去找雁飞,你好歹再帮我们家想想法子。”她想归凤提的意见也没错,她是知道有个日本人喜欢雁飞,或许还有别的门路:“所有的法子都要试一遍!”卓阳担忧她身上才受的伤,说:“我骑车带你去。”归云说:“不用,我们分两路,这事情实在耽误不得。”庆姑乱了心神,求了归云又求了卓阳,口里只念叨:“快快快,做做好事,让我们展风早点回家。”又抓着归凤问,“归凤,展风怎么办?”归凤痴痴地喃喃:“所有的法子都要试一遍……”她的心思已经乱了,被庆姑问得更乱,乱中唯一的头绪突然冒了出来。过往的一幕幕浮在眼前。她心心念念的人儿。王老板那样的人,怎会为了小工人出头?她望着匆匆出门的归云和卓阳,又想,他们真有办法吗?一闭眼,一沉思,她其实有一条血路,昂了昂头,豁出去了。归云同卓阳一起走出了门,在弄堂口分手。卓阳说:“莫主编也在筹谋,我们通力,定能将展风救回来。”“从小到大,我、归凤、展风,从来没有分开过。有好吃的一起吃,有好玩的一起玩。我们家不能就这样散了!”归云握住卓阳的手,“卓阳,我信你。”卓阳轻轻抱抱她:“我也信你,咱们分头行事,我这里办好了就去你家找你。”
归云是紧紧靠在了他身上,汲取些许力量,她转个身。身后有了依靠,她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卓阳也赶忙骑了车赶回报社,莫主编正等着他。“我们运气还行,海上达人杜先生现今在新落成的公馆等着过中秋节。”
上海滩的达人,就那么十来个,交通租界内外关系,派遣黑白两道纠纷,连日本人都会有所忌惮。这一位杜先生,是只大老虎,不买日本人账的大老虎。卓阳明白莫主编的意思,心落了一半,也有了主张,渐渐镇定了,问:“我们能不能邀请杜先生尽早收拾旧山河。”莫主编早做了打算,说:“我早年给杜先生做过专访,希望他还会记得我。”
卓阳感激道:“莫叔叔,您费心了。”莫主编笑道:“这回看咱们运气。杜小姐这般勇敢,我们也得助她一助,这才是义气不是?希望杜先生还有爱国的精神姿态在。”他们都下定了决心,凭一身孤胆,亲身硬闯,不能试也得试。于是莫主编安排下报社众人的事务,打探消息、托其他的门路关系、固守本地接应,各自分头行动。自己与卓阳一起并肩走出去,战友一般。外面是明空彩霞,西落的太阳肆无忌惮地火辣辣烧着,也烧着人们的心。
马路上还是熙熙攘攘,人们赶着下班,赶着买菜,一切是平和的。只是晚霞映下来,一切都在浮动,都是不安的。卓阳跟着莫主编走,莫主编心内的怒意是像晚霞一样浮动。“日本人这次非要杀鸡儆猴不可!”但又叹,“如果王老板明大义——”
卓阳问:“有人会这样舍生取义吗?”他们都不知道,只能尽力做自己能做的。傍晚的风也是闷滞的,连道旁的梧桐树梢都吹不动,只让它们依次挨在那里肃穆地立着,林荫道的深处伫立着那栋闻名遐迩的杜公馆。卓阳其实很熟悉这栋建筑,因为在上大学的时候时常会来这里写生。那是一座法国文艺复兴式花园洋房。洋房的南立面中部是层叠式的敞廊,二层的廊道带有巴洛克式的两壁柱,东立面主入口还有塔什干柱式门廊。适合线条分明的素描写生。
后来这栋建筑归了杜先生,卓阳也没了悠闲的写生时间来画这栋私人建筑。
如今再走近这栋建筑,当初肆意欣赏的心情已经全然不剩,只有灼灼的忐忑。
莫主编走到雕花铁闸门前,伸手要按上面有玉兰花一样铜雕装饰的门铃,转头关照卓阳:“等下由我来说,你听好我安排。”卓阳点了点头。莫主编摁下了门铃,短短的一声,很礼貌地退开几步,卓阳也跟着他后退,一起静候着人来开门。过了一会,方才从花园深处走来一位先生,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剃着平头,穿着长衫,路走得斯斯文文,开了铁门一边的角门,问:“两位驾临公馆,有何贵干?”卓阳见那人虽然是一副和和气气的口吻,却有一脸尽管平和了,但遮也遮不住的霸道,知道是在江湖上混的人,精神暗自凛了一下。莫主编从兜里掏出一张记者证来,笑道:“我们是《朝报》的记者,听讲杜先生回上海过中秋节,想觑这个空采访一下杜先生。”那人客气笑道:“记者门道倒多,消息真灵通。不过杜先生这次回来就歇息两天,不见客的。”
莫主编忙道:“我们是受了上面的指示,非常时刻,非常人物的爱国事迹定可以鼓舞国人之心的。杜先生是佼佼者,上头力求我们办妥,这回无论如何得叨扰叨扰杜先生了。”
那人思考了片刻。莫主编又道:“我姓莫,莫华之,当初杜先生宴请章太炎的时候也曾叨扰过杜先生的饭局。”那人便道:“两位稍后,我去请示一下杜先生。”说罢就转身走进了洋房里。
莫主编舒了口气:“亏了这位杜先生生性爱结交文化人,不然真是很难见一面。”
卓阳道:“老早听说他会做人,连章太炎这类大家都能成为他的座上客,倒是难得。换作我父亲必定不屑与这些人为伍。”“江湖上谁没黑白两道知己朋友二三?也亏得我们是文化人,他才会考虑见一见,他那些手下也会看眼色,如果是一般老百姓未必能理睬。”两人正讨论着,那位长衫中年人已经走了过来,把铁门给打开了,道:“两位里面请!”
莫主编抱拳:“有劳有劳!承让承让!”花园内树木繁茂,清风徐徐,厢房亭台,人气很盛。正厅大门的人是进进出出的,有买办模样的,有帮会模样的,还有办公文员模样的,还有一列穿白褂子的厨师手里端了盘子进出。
杜先生的手下人在人群里比较好认,就像眼前这位一般穿长衫剃平头,站在门口迎来送往。卓阳暗想,这位杜先生的门面功夫确实是好的。莫主编问:“我们可是占了杜先生晚餐时刻?”那人笑道:“现在开第一席,杜先生要到八点以后再吃饭。”他一路开道,领了二人进了正厅旁的小洋楼里。说是小洋楼,其实进了门也有一个空阔的大客厅,正中央放着一张披着斑斓虎皮的太师椅,大大喇喇,异常耀目。这太师椅旁边倒一路放开红木高背雕花椅,每两张椅子间立着一张红木高腿小茶几。有秩序地排在太师椅旁边,摆得恭恭敬敬的。是帮派开会的格局。那人道:“两位稍待片刻,我去请杜先生出来。”等他走后,莫主编道:“你看这一路的字画。”卓阳方注意到一壁挂满碑帖古画,或许经过有心人的特别调配,摆放得十分错落有致,并没有一般将古字古画一股脑摆将出来的庸俗气。由虎皮太师椅背后的墙壁上挂的汉代碑帖起始,依次是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各朝各代名家字画。但卓阳看了一遍,总觉得有些不协调。再从两边依次看下来,发觉右边的元代王冕的《墨梅图》之后就是清代傅山的草书五言律诗轴,末了是一幅张大千的《仿唐人吉祥天女》,而左边是以清代郑板桥的《竹》收尾。倒似足一个小型博物馆的腔势。这位杜先生还真不当古玩珍藏作珍藏用。
“两边似是不对称,左边直走古风,右边最末偏偏拿张大千仿的唐人画,如果摆一幅明代的字,那就圆满了。”卓阳道。莫主编微笑问他:“依你所见,应该摆一副什么字?”“唐寅的《落花诗卷》。”卓阳想了片刻道,“那诗卷是唐寅看到落英满布,感慨坎坷遭遇而作,带着无限的愤慨之情。正配着前边《墨梅》的冷风傲骨,后边傅山草书的慷慨肆意,有起有伏才能引人入胜,也算是延续作品的风骨。”他眼角一转,已然看见一着青色长衫的人自走廊深处稳稳走来,故意大声道:“我常听我父亲说,只有怀大抱负的经纶擎天手,才会陈列陈古字画时作出这样‘上古八千岁,才是一春秋’的大豪情。”“啪啪啪”三下击掌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文化人到底是文化人,说什么豪情也能说的那么文绉绉!”来人含笑,瘦削脸庞,平头唐装,锐利眸光咄咄逼人,“在下杜月笙。”卓阳以前并没有见过这位杜先生,只从报纸上看到过照片。此时得见真人,觉得他个头并不甚高,相貌更是普通,只有那一身海上大佬独有的霸气在这空旷的大客厅里犹显瞩目。
他身后还跟着五六名身着短褂的男子,领头的一名穿着甚是得体,一身挺括的深色西服,肃然的面容在看到卓阳的时候,朝他微微一笑。卓阳先是一惊,而后不动声色地朝他颔了颔首。杜先生往虎皮太师椅上一坐,微微点头,示意莫主编和卓阳随便坐,他们便就着离杜先生最近的位子坐了下来,片刻就有娘姨给上了茶。那几名男子并不坐,有序地立在杜先生身后。唯有西服男子谨慎地半坐在杜先生下首的座位上。
“杜某昨日才回的上海,手头事情多,怠慢怠慢!” 卓阳见杜先生话态度和蔼,全没不说话时的气势,心中暗想,怪不得旁人都说杜某人会做人,也是身在盛时心不骄。不由自主起了些敬佩的心。“是我们唐突了,想杜先生贵人事忙,抓紧时间来打扰,不然就怕没机会了。”莫主编打一个哈哈,从衣兜里取出钢笔和小记事本。“时道混乱,大家都有大事要忙,都是为了国家民族嘛!”卓阳听他说了这话,心中一动,抬眼看这位杜先生,眼眸中锐利不减,已等着莫主编访问了。他是受访问受惯了的,晓得记者的规矩和流程。只是这尊重难得,卓阳心里又起了几分希望。
莫主编开始提问,不过是去年会战时候,杜先生为前方将士捐款捐物捐防毒面具的若干问题。当年便多有报导,如今不过是炒一回冷饭。一问一答,两人都说了不少爱国的空话,杜先生倒有把空道理讲得井井有条的本事。但莫主编问得渐次深入了,提出来的处处是杜先生生平得意义举,有些更始报纸从未报导过。原来这并非蓄意的采访,莫主编也有一套准备好的资料和问题备用,让卓阳心中着实佩服。
杜先生认得莫主编的名头,听得这主编连自己暗里作的一些义举都晓得,自然也是微讶的。他一生行事善恶不拘,在大气节上却是自认不亏。虽然暗中所为的好事未必要宣传得人尽皆知,但无意中听旁人提起,不免还是万分得意,心情更好了几分。讲至最后,莫主编道:“如今日本人虽被挡在租界外面,但屡次借助租界内势力来迫害各类抗日团体。鄙报也是无奈的很,虽则宋先生退居陪都前勉励我等报人应以‘掇笔为枪,鼓舞士气’为己任,但情势险恶,我等众人也常惶恐不安。”杜先生赞道:“我倒觉得文化界人士大大值得敬仰。”看了看卓阳,又说,“刚才卓先生的话也着实不凡。”卓阳微笑着朗声道:“不过一些绣面功夫,不如抗敌的义士。”“都是一群不成器的东西,我去了香港几个月,他们都不干正经营生了,痛心痛心!”
他在捶胸顿足,又指了右边的字画,说:“人生总有起伏,我委托城隍庙古玩斋的老掌柜给我安排这一壁字画也正是要把这人生的起伏摆将出来,让我们这班没读过书的弟兄们好好吸取教训,做人自有起伏,但不能行差踏错。”又有些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