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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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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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起伏摆将出来,让我们这班没读过书的弟兄们好好吸取教训,做人自有起伏,但不能行差踏错。”又有些遗憾地说,“倒是可惜缺了那一幅。”
杜先生是天生明白人,他晓得眼前这两个是来求人的,他有他的算计,说话给了台阶。莫主编也晓得,由着这意思直话直说:“先前根据蒋总统在重庆对报业人士的期望,鄙报也办了不少救亡宣传活动,也认得些义士,做了些小案子,得罪了些大人物。”这时,杜先生身边的西服男子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卓阳眼尖,看到是一块亨达利钟表行售出的限量镶钻瑞士金表,和他以前见到的又是两种气派。卓阳大急,正欲开口,莫主编却用眼色拦着他。杜先生问西服男子:“最近有谁出乱子了?”西服男子说:“不就是张先生的外甥小方。”杜先生点点头,又问莫主编同卓阳:“那些义士同贵报有干系?”莫主编道:“不曾有。”杜先生点点头:“你们很好,肯出头的人少了。”莫主编叹道:“那些都是年轻人,家无四两金,这点钱财拿不出来,如果就此送了命,我们也看不过去。”杜先生又摇摇头:“我就想平白无故有人采访,总会又有些闲事发生。您老这弯子绕的可大?”
莫主编想了想,抱拳道:“惭愧惭愧。做访问是真,不想正逢闹了这些不愉快。十六条人命每人二十根条子,实在为难人了。我们但求杜先生周旋周旋,减了些去,我们也好救人。”他说罢往杜先生那堵墙上看一看,就使了个眼色给卓阳。卓阳接了翎子的。那里缺一幅字,是他熟悉的明代唐寅的《落花诗卷》。他父亲原是收藏了这卷字帖的第一张。卓家虽只是殷实小户,但祖上颇有些财产遗下来,传下的碑帖字画甚多,卓汉书又有这等爱好,手头有些珍品,行内人是知道一些的。曾有买家向卓家购买《落花诗卷》,卓汉书本无出售藏品的习惯,故从不肯售卖。当卓阳看到杜先生的藏品摆设正差这一幅字帖时,心里不是不惊疑的。这时惊疑也安定了,想,正是时候。
他爽然道:“鄙报社手头有一卷《落花诗卷》,唯此一物易价,赎那些义士平安。但咱们只愁那些人不肯收这价。”杜先生看着卓阳,若有所思的。莫主编也看着卓阳,心里赞卓阳包袱抖的好,他们出这样的价格对方未必放人,若是杜先生开口,对方是不得不收下这个价了。杜先生也不能平白帮了他们,中间一转,卓阳给了三方面子着落。让事情能体面也漂亮。西服先生一径儿冲了卓阳微笑,微点了点头,说:“那班义士与贵报毫无干系,贵报竟肯花这样的力道!”卓阳摊手,道:“因为力道难花出去,我们只有请杜先生帮忙。”杜先生哈哈大笑起来,他站起来,莫主编同卓阳也站起来。他说:“贵报社真让我刮目相看,虽然做事情迂回了点,也不失气概。”莫主编摇头苦笑:“也是求告无门了。这事情又复杂,我们是清楚的,救人心切救人心切。”
杜先生道:“你这朋友我交得,但我不欢喜说话不爽气的人,以后改改。”他又指着卓阳,“这孩子倒是豪爽,这忙我不能不帮了。”卓阳大喜过望,一鞠躬到底,抬起头来说:“杜先生才是豪爽大家,我们真是感激不尽。”
杜先生仍笑道:“我就一直说读书人聪明,话也说得溜。”卓阳也笑道:“杜先生有这等情怀,才当得起这一壁字画,我并没说错。”
莫主编大感有谱,也忍不住笑了。杜先生转头对西服男子说:“瞧瞧,我就料到他们这样乱来定有人看不过去,别说你手下的,就连旁人都有义愤了。”西服男子先说:“是得教训教训。”又问,“是不是约一约张先生?”杜先生拧眉沉思了会,道:“就定国际饭店的老包房?”卓阳和莫主编听杜先生当下就安排好了,顿时喜出望外。两人再三向杜先生抱拳感谢,杜先生只说:“现在的小朋友是得让他们晓得做人的道理。”间中有人进来恭请杜先生用晚餐,杜先生本意留饭,又看出他们急着救人,便着令西服先生先送出去,并说晚间就给答复。莫主编又再三委婉赞谢了,并说报刊刊出之后必定亲自登门赠刊。
互相客气一番,两人向杜先生告辞。西服先生这回做了领头的人,带着他二人出门。
出了公馆的大门,卓阳就握住他的手,笑道:“多谢陈先生费心了。”他正要对莫主编作介绍,莫主编却也笑道:“警备司令部稽察处经济组长陈墨先生,我们是久仰大名。”陈墨对卓阳道:“能冒险硬着和日本人碰的年轻记者上海滩不多,没想到卓先生这么年轻胆气倒是不小。”卓阳道:“那天我真担心你会出事,那样样真枪实弹和鬼子们干。”陈墨拍拍他的肩膀:“我倒是想这个做记者的能这样不要命。”他眼中有赞意,经过适才的事,甚是欣赏他的义气。莫主编还是郑重感谢,并说:“一切拜托了。”陈墨肃然着面,也保证:“这事情定能解决。”在公馆门口为他们叫好了出租车,送他们回报社。上了车,卓阳和莫主编两人方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背后都冒出一层汗。凉了下来,卓阳松了松领口,莫主编说:“咱们还算幸运。”卓阳道:“杜先生的内里千秋,真是难说。”转个头看窗外,外面华灯上了,处处星点。开了半扇窗,迎面的风却是肃杀。
莫主编问他:“你那幅字可拿的出来?”卓阳道:“偷也要偷出来。”想一想,偷也是难的,只怕父亲为难。但这层先不急,他想尽快去通知归云,也不知归云怎样,她带了新伤还要四处奔波。夕阳终于下去了,黯淡的云,天已近黑。归云急急奔波在路途上,这边道路的煤气路灯管道在最近的爆破恐怖案里被人炸了,公董局又没派人及时修好,在黯淡的夜里,这里根本就是四周无路。她只觉得希望渺渺的,命运转瞬,总不是能让自己掌握。他们原本只是想要好好过自己生活的平凡百姓。可平凡那样难!至到了兆丰别墅门外,她还不及喘口气,暮色里出现了两条身影,走出了覆上夜的寐色的花园。
她看真真了,是王老板同雁飞。王老板还是那个风度和派头,穿上了最好的黑丝绒西服。
他们看到了归云,王老板朝她招招手,笑道:“杜小姐,正巧,你也来送送我。”
雁飞嗔道:“干爹!”王老板道:“也就最后再出一次锋头了!”叹气,“知识分子们都说我爱出锋头,再出锋头也是一个暴发户!”归云走过去,她不知该怎样开口。王老板不需要她开口,他说:“我也是晓得文天祥的,晓得‘人生自古谁无死’的大道理!十六条人命不能犯到我手里,他们都是跟着我做事的人,大多还都是小孩子。”雁飞和归云默默无语。“昨晚困到现在,要醒了。”王老板对她们说,“我十三岁跟着裁缝师傅从苏北到上海开洋裁店,静安寺路上的‘俏佳人洋服店’是我师傅开的。我十六岁就学会了我师傅的绝活,做旗袍腰身不靠打折裥光靠手指功夫在布料上扯出来。我知道什么样的绸缎在上海受欢迎。我知道什么样的西装和洋装在上海会流行。暴发户,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归云眼里忽而涌了泪,她是不及防会听到这样一番话的。听了后,心澄明了,注了水,就如露出头的月亮,光辉淡淡的温润的,洒在王老板身上。“我给前线战士捐过钞票,给后方的学校医院捐过书本病床,我组织工厂自卫队抗日自救,还抢救过字画古董。”他整理了下西服,把领子扣边一一掸得服帖。“不要忘记同记者说。”他转身州了,雁飞跟在他身后,肤色苍白,脸色寂寥。王老板对雁飞说:“我的挽联不妨就写‘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他们到底都看轻我王某人了!”月亮又隐了,天地真的相继黑了。雁飞转头道:“你先回去吧!展风有讯了我会通知你的。” 弄堂里飘起了饭菜香,石库门里的人家呼儿唤女吃晚饭,更显得这里凄寂混沌。
他们消失在夜幕里。

 二一 泣颜回?飞星传恨
展风进了黑暗的囚室,就一心沉到底,再也浮不起来。面目模糊又狰狞的人,全数把皮鞭、枪托招呼在他们身上。皮鞭浸了盐水,一到身上皮开肉绽痛彻心肺,惨叫此起彼伏。“知道做人要老实了吧?和皇军作对,有什么好果子!”是中国人说的中国话。展风竟来了力气,用了“呸”了过去。一口浓痰吐到那人脸上。“汉奸走狗!不得好死!”便又被额外招呼了几下,腹背鲜血淋漓,已经让他分不清楚痛在哪里,全身上下没有一块筋骨皮肉属于自己。痛得天旋地转,四肢被缚住,只能做靶子。他想,我是不是会死在这里?屏住口气,坚不求饶。痛坏了就晕,晕了又被冷水泼醒,来来去去,他的神思浮浮沉沉。那些人只管打,并不审问。几个回合,他也就明白了,那些人只是要教训他们,并不指望他们招什么供。一心一意,只要等“大老虎”来。只是“大老虎”没有来,先要把“小猫”们耍个够本。又有了新花样。他再次被冷水泼醒,和徐五福一组,被绑到囚室中央去。前方的黑暗里坐了个人,幽暗里只能看见眼镜的反光,阴森森的。身边自有一群走狗,其中一个拿了一串鞭炮,问:“谁来玩?”昔日工厂的同事被两个两个带过去。怎么玩?先问:“你愿不愿意给他点炮仗?”头先两个都茫然无知。黑暗里的人伸出手来,肥硕的油光的大手,就是魔爪。轮流拍了拍两人的腮帮子,看定了货色,指着左边的一个说:“你给他点。”他们便将一只小小的红红的,火线留得长长的鞭炮塞到右边的一个耳朵里。点燃了洋火,塞给左边的。看得人明白了,身在事中的人也明白了。拿着洋火的那个一摔火:“不点!”又是一阵拳打脚踢。魔爪恼怒他们不肯自相残杀,就自己动手点了。耳朵里塞着鞭炮的那个,浑身散了架子,失禁呐喊。可那等待的时间那样长,火星一点一点沿着火线蔓延。看的人惊心动魄,跟着散架,尿失禁。等待着悲惨才是这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
原本都只是带一腔热血,学一点小拳脚,想能报效国家,报仇雪恨。托赖运气,还未遇到过挫折。如今被一锅端了,才知道后面的坎坷这样残酷。巨响轰顶。黑暗里的火星稍纵即逝,他们都看不清被炸的那个人的惨状,只听到他那比鞭炮爆炸更凄厉的惨叫。又掌了灯,那人一团血地倒在一边哀嚎。是人又似兽。魔掌又要选人。展风和徐五福被带了上去。鞭炮和火柴在他们面前晃。“你们怎么选?”魔掌说,他在享受莫大的乐趣,并从中得到满足。“我……我……要……洋火……”展风瞪住了徐五福。他的肩膀抖,手臂抖,腿骨抖,眼神也在抖。展风看着星星火中的流了一脸涕泪的人。小时候他带他一起玩,大了帮他出头,打仗了和他一起上火线,沦陷了又一起搭伴学了拳脚为暗杀日本人打掩护。几乎是穿了同一条裤子长大的。他们也一同成功过,曾豪气干云地烧了慰安所,处理了被卓阳杀了的日本兵,在小饭馆里为此醉了通宵来庆祝。醉得东倒西歪,何其痛快?那晚,徐五福说:“展风哥,我真觉得自己是个男人!”此时,他拿着洋火,抖着手,伸到他的耳边。展风不是没有骇怕,心脏狂跳,非自己身体可负荷。他怒吼一声:“他妈的徐五福,你算是个男人!”徐五福把火线给点燃,照出一张血泪满面虚弱的脸。扔了火柴,没见了脸,“哇”的一下哭了:“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展风哥,我好怕!”他也失禁了,黑暗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伸着魔爪的人乐了,笑得嘶声力竭,他是在别人的恐惧中被取悦。那一刻来临,展风只觉得在耳边发生了一场轰炸。眼前七彩斑斓,他仿佛看见在南站的废墟里倒下的父亲,这次他自己也倒了下来。
血肉模糊,痛入心骨。血汩汩流到嘴边,是自己的血,流到自己口中,热而腥甜。
父亲走近自己,挥了挥手,这么近,又那么远,大叫:“快走!展风!”
归云跑来了,朝他伸手,拼命地伸手:“快来快来,展风!”他被人拖了起来,就像那晚和雁飞离得那么近跳舞。“小弟弟,这里多危险,我和你说过很危险!”又被重重摔了下去,全身骨骼似是错位。最后一眼,竟是朦胧的归凤。她对着他哭,一直哭一直哭,双眼肿得睁不开。哭完转身走了,千山万水,越走越远。
展风最后伸了一下手,发觉手被缚在身后,他只能挣一下手臂。他竟够不到归凤。千山万水,真是千山万水。归凤好似趟过了上海滩,才走进了四川路上的小石库门。
四川路曾经被炸得一片废墟,可仍有那么强的复苏力。这小洋房,大,俗,冷,白。连房顶的瓦都是黑的,成片成片的黑,乌鸦鸦一片。
她等了很久,等到天也乌了黑,才等来她要找的人。初见她的方进山的脸也是黑的,得意又恨意,表情复杂,因此愈加虎视眈眈。
看她一路说,一路求,低头含泪,抬头落泪。他的脸,越来越生动,越来越舒畅,慢慢那只“蜈蚣”抖豁起来。“归凤小姐,难得你终于懂了我对你的这番苦心!”伸出一只粗毛黑皮的掌,握住归凤的小手,另一只掌还覆在上面,手叠手。她脱不开了。
“你真真是我方进山的福星!”他的心情忽而大好,手一挥,指示了娘姨做好酒好菜。转头去了另一间厢房,周文英也在。“恭喜方先生!”“晦气了一天,旅馆被炸了,还死了我两个兄弟。临了还得听杜某人手下一顿训,现下可见没白挨!”“要不要去杨树浦传开后门放人?”方进山脸上的“蜈蚣”在冷笑,狰狞到嘴角眉梢:“这宗小事体丢了一记脸,难道要我的大事也出纰漏?等杜某人的条子到了再讲,我要的是财色双全。”周文英正料到他的算计,就又说:“王某人那边还不晓得杜先生出了头,咱们拖一两天,还是能在日本人面前威风威风的”方进山脸上的“蜈蚣”竖起来,倒下去,也灵活自如了。“我这是赔了夫人不折兵,这小妞自动上门,倒让我成其好事,更方便往后讨好张老太。以前因这层碍着我也动不得手。”他喜得猴急了,他想他是吃定来归凤的。这就是得势的好处,天上的凤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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