搂住她的肩,道:“阿姐,吴老板要娶我回家做五姨太了。”“恭喜呢!那样好的事!”雁飞笑吟吟地祝贺。青青倾过身来,和雁飞说:“我这全是沾了阿姐的光,得以脱身,再不用做这抛头露面的勾当。”雁飞只管笑,她的脱身也让归云脱身,那是一举两得。青青又说:“阿姐,你是过来人,该知道打铁趁热,咱们这些人不过这三四年功夫,赶紧找只船靠岸是正经!”雁飞又笑,露了些真,揽住青青的腰:“这些年伤风败德的事体我也没少干,在这海里越游越远,老早找不到岸了。”把青青带到舞池边,往里一推:“小妹妹,游好最后一次,明朝就洗干净重新做人。”
她又只管站在舞池边上看着,心情无托,也不愿再深想下去。闭上眼,且稍稍享受这爵士乐队吹弹出来的靡靡之音,在这艳丽又颓废的乐声解自己的寂寞。
寂寞当真要不得。雁飞寻思,是不是该转张台子解闷?才要一动身,就见到穿黑西服,戴绅士帽的藤田智也出现在舞厅门口。他的身影背了光,帽檐又遮住了半张面孔。来不及四目相接,雁飞已然朝柱子后躲去。她想,怕还是来找她的。但她的心疲于应付,此刻并不想见他,更不想应付他,所以躲的当机立断且匆忙。藤田智也其实已经看到了雁飞,也看见了她有意的躲避。因为她躲了,他便不再往舞池多进一步。四周有舞厅的熟客,认得他是日军少佐,也有意无意搂着舞伴躲走。只有袁经理兴冲冲跑来招呼。“我这就把谢雁飞叫出来!”“不必了。”她既然不想见,他又何必腆颜相逼?满腹心事还需自己消解。藤田智也整装离去。他找不得躲开的理由,就得去面对。日军司令部宿舍门前,有个中国男子等着他。
“长谷川大佐命我邀藤田少佐同去审讯‘万字斋’老板。”藤田智也不悦:“既已审过,毫无着落,何必多费力气?”中国男子别有深意,及得意地笑了:“昨天审出沪上几位字帖收藏大家都见过《思故赋》,其中的确有卓汉书,他的书法模仿能力,无人能及——”他特地说一半留一半,意味深长地朝藤田智也笑。藤田智也知道他在献计邀功。先不语,等他说。“既然真版找回可能性已然不大,不妨——” 藤田智也一念即明,道:“你想了一个很聪明的办法。你是?” 中国男子躬了躬身:“鄙姓周,周文英,跟在方先生后头做事的。上回在张府晚宴上幸见过少佐。”藤田智也嘴唇微斜,似是嘲笑,径直朝宿舍里走。“中国单是出了你们这群人,也要在这场圣战中输一半!”周文英不知如何作答,心中打鼓,实真实被刺了下,难以宣言。因为心虚,更加胆战心惊。
“你在这里等我。”藤田智也进了自己的房间,更衣,一身戎装即刻上身,系上军刀,军靴雪亮。他出门,与周文英一起进了车,端正坐在后座,闭目,思考,蹙眉。他是去履行他的公务。小汽车一路开去杨树浦的一幢废旧仓库里。藤田智也下了车,熟门熟路直趋二楼,走到最里边的一间小房间,深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门里黑洞洞的,微点了盏审讯灯,又昏又暗,他一望到底,里面是封死了天窗的,又加上了镣铐和刑具。他走到审讯桌椅之后,这里分了尊卑坐着。长谷川坐在上首,方进山和两名帮派手下站立两旁。左首还有一把空椅子,是留给他的。这个位置的前后左右,都是此刻拥有裁断生死权力的人。藤田智也没有坐上去,他径直走向双手被缚,双脚被上了镣铐,被迫坐在审讯桌椅对面椅子上的不得动弹的人。恭敬地鞠了一躬:“老师,我们请您来配合我们的公务,多有得罪!”
受了他礼的是卓汉书。他朝藤田智也冷冷“哼”了一声:“你们平白无故将我与内人绑了来,哪里有这般让人配合的?”长谷川“磔磔”怪笑,说:“我们日本人向来崇尚礼仪,卓夫人此刻正在客厅用点心,卓教授务须担忧。”周文英适时加上一句:“卓公子还在报社上班,并未被我们所惊动!”卓汉书听他提到卓阳,暗中咬了咬牙。长谷川道:“藤田君,卓教授是你的授业恩师,还是你开这个口会好一些。”
藤田智也似乎是无可奈何地开了口:“老师,此次冒昧请您前来,还是希望能在《思故赋》的寻找上得到您的指点。”卓汉书口气硬直,态度冷峻:“我早已说过无法给你们指点!”长谷川又道:“卓教授的气概令我们佩服,天皇陛下素来尊重有气节的中国文人。正是为了实现大东亚的文化共存共荣,陛下才发了宏愿,希望在寿诞之日,将《思故赋》供奉在纪念鉴真大师的唐招提寺,以证德行。”卓汉书冷道:“天皇乃你们日本之天皇,与我何干?”又摇头叹道,“日本天皇如果真要纪念鉴真大师,不是拿一张字帖去做一场法事,而是从中国退兵!鉴真大师一生多难,为中日两国文化传播鞠躬尽瘁,如此一场法事是否可慰大师的在天之灵?”长谷川耐心耗尽,狞笑:“卓教授当真没有见过《思故赋》?”卓汉书凛然不惧,直视他:“不曾!”长谷川冷笑三声,方进山向周文英使了眼色,周文英便出了门,再进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两位着短打的手下,中间押着一个“血人”。那人头发散乱,衣衫破碎,由头到脚,自上而下,不知伤在哪里,又伤了几处,只没有一处不染着血,流着血,一路被人架着拖来,地上留下两道重重的血痕,看得人怵目惊心。
他们将“血人”直押到卓汉书面前。那“血人”朝卓汉书艰难地抬起头,见到眼前的卓汉书,满眼的惊惶。卓汉书也大惊失色,颤声唤:“子度!”被折磨得有气无力的万老板见此情形,拼了全身力嘶叫:“我早说过《思故赋》不在卓老师处,此贴在我‘万字斋’出售,给了浙江一巨富,他们已举家迁去了国外避战祸。有账本为证,要找你们去欧洲找!”卓汉书听得暗惊,只刹那,见万老板糊了满面血中,竭尽全力别有深意地和他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便明了。长谷川道:“藤田君,你再劝劝你的老师吧!”藤田智也单手扶军刀,站在卓汉书一边,恳切地唤了一声:“老师——”
卓汉书怒目看向藤田智也,恨声道:“子度也是我的学生,可算是你师兄,你竟然如此丧心病狂,毫无同门道义!”他说完,望住眼前的昔日学生。昔日师生,如今生死场上的对手。他曾手把手教他书法,可他的手如今握在军刀之上,不再握毛笔。在这样一间小小厢房内,卓汉书怒恨交加,目光炯炯,几乎可逼视住在场的所有人。
藤田握住军刀的手紧了紧,额际青筋浮凸,唇抿得更紧。他低头,又道:“老师,万分对不住!”卓汉书听他一声一声唤的还是“老师”,回忆往事种种,满目蕴了泪。“当年,在东京大学,你问我日本武士道精神‘效忠君主、崇尚武勇、重名轻死、杀身成仁’是否能和儒家‘仁、义、礼、智、信、恕、忠、孝’相提并论。我早便与你说过,仁之为大,修身自律,齐家治国。武士道精神却以一字‘忠’遮盖了很多东西。学生,你到底懂了没有?”
藤田智也又步向卓汉书面前,深深鞠躬:“老师,我学问做得浅,许多道理都没有懂!但是,老师,在日本重修唐招提寺是天皇陛下施仁政的举措。学生万分渴盼中日两国能和平共处。老师,请您成全!”卓汉书心灰意冷:“只需成全,便得生路?”“老师的模仿能力无人可比,且您是见过《思故赋》的,我相信老师可以造出一张一模一样的字帖。”“老师——”血人一般的万老板摇了摇头,当下被重重扔在地上。他蜷住身子,已然气若游丝,“老师——不——可!”卓汉书心痛难抑,闭目。毫无征兆,毫无准备,被堵在绝境。他在这极短促的时刻想到过那一线的生机,但举目四望,这间小小厢房内并不光明。吊在房顶上的小煤气灯失措地摇晃,灯影乱闪,最后都照在地上万老板身上的半滩鲜血。
卓汉书瞠了目:“好吧!拿纸笔来!”藤田智也有些惊喜:“老师,这样最好。您写完了我马上派车送您和师母回家。”
卓汉书对藤田智也威严道:“你且站在我边上好好看我写,我可教你的不多了,有一次算一次!”长谷川笑道:“藤田君,毕竟还是你和卓教授师徒情深。”藤田智也面色惨白,他只觉得房顶上的灯晃得他的头轰轰地痛,说不出的痛,让他并没有任何欣喜。他只看见卓汉书须眉半白的面,在这间陋室里,越来越安详,又沉沉闭上目去,竟是置身事外的情态。长谷川早命人准备了毛笔砚台笔洗宣纸,一应俱全地摆上桌台。卓汉书被松了绑,昂然地站起来,走到桌前。藤田智也亲自为卓汉书磨墨。只是见摆上来的毛笔放齐了小楷中楷大楷,不禁道:“怎么把大楷也摆上来?”就要动手撤下,被卓汉书用手一挡。见他威严的脸上微微露笑:“你不懂的还很多呢!”
他恭敬地继续磨墨。卓汉书抚住右手,只道:“一把老骨头了,还能有什么用?”又看住藤田智也替他磨墨,叹,“想当年,我孤身在东京讲学,你和你父亲经常来我宿舍小坐。不过几杯清酒之后,喝个薄醺微醉,再狂书一通,当真痛快!”长谷川道:“卓教授如此配合,一壶酒又有何难?”扬手叫人送酒。是中国的上等女儿红。卓汉书接过日本人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中国人还是要喝中国酒的好!”摔了酒杯,酒杯撞击到地面上,粉身碎骨。墨已浓,晃白灯光照射下,映衬着洁白的宣纸。如此黑白分明。他提了毛笔,仍是大楷。藤田智也仍微讶,但毕竟不知《思故赋》的全貌,也只能由着卓汉书下笔蘸墨。
浓浓的墨汁浸染了毛笔,卓汉书提起毛笔,在白色的宣纸上下了第一笔。
只这一笔,藤田智也就知道错了。卓汉书绝对不是在写什么字帖,他一笔下去是狂草的写法,根本不是正楷字帖。
但是他的眼心醉神迷地望着如游龙般的毛笔在洁白的宣纸上快速游走,优美的线条,铿锵的字架,是高山连绵,是江河滔滔,是烈日东升,是星辰西坠。一呼而就,美轮美奂。卓汉书也沉迷了,他低着头,用尽全身的力。苍白的眉发,每一寸都染着闪亮的光耀。
收笔之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优美的书法演绎,虽然人人都知道了他写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字帖。最后的笔画是一点,卓汉书用了毕生的力,写了最后一个饱满的点。是终点,也是惊叹!他右手愤然扔去毛笔,左手拔出藤田智也腰际的军刀。手起刀落,鲜血如雪,遍洒大地!也洒在洁白的宣纸上。人人猝不及防。卓汉书砍下的是自己的右臂。他的须眉也染上了自己的鲜血,眦目欲裂,摇摇欲坠。左手紧紧握住军刀,他的鲜血染在军刀金黄的刀带上。刀尖正指着宣纸,他喝令藤田智也:“你念给他们听,这幅狂草写的是什么!”
藤田智也惊骇无比。这一刻天崩地裂一般,四处弥漫鲜血,而他的额头汗出如浆。断了一臂的卓汉书在他们面前,威风凛凛,高高在上,俯睨众生。他不得不依着卓汉书的命令,再看向宣纸。一个字一个字看下来,愧痛啃噬心肺,真正掏空魂灵。此情此景之下,厢房内的人都静默,都呆若木鸡,就算嗜杀如命的长谷川也是如此。
人人都在等他念这幅字。他,终于念了。“无——愧——书——汉——魂!”“哈哈哈哈!”卓汉书泄了全身摒至现在的气,无力地沿着墙角坐下,“‘无愧书汉魂’,我卓汉书一生也总算有一部巅峰之作,此生足矣!此生足矣!”然后叹息:“只是这毛笔还不顺手!”心里又藏着深深的痛,想,卓阳,他的儿子,不可有事。卓阳的心,突突跳了一天。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莫主编站在木梯上,从书架上层搬了一摞卷宗下来,卓阳没接好,“哗啦”全部掉地上。卓阳慌忙蹲下去捡。“你这小鬼,最近精神是不大好。”卓阳三下五除二,把东西都捡起来,连连道歉:“罪过罪过!今朝的搬家酒我来请。”
秦编辑听了笑道:“你一个月才几钱?都不够轧女朋友!哪能就这样破费?”
卓阳笑道:“大姐,你可不能看不起我!灌白酒莫叔叔未必比我行!”莫主编从木梯上爬下来,说:“小小年纪口气不小?待你结婚那天,我们大家势必灌你个一醉方休。”卓阳倒也没驳,马上就有记者叫道:“看来小卓是加了把劲了,咱们就等着喝喜酒吧!”
蒙娜推了装了四个轮子还按了手柄的木板进来,等着大伙将卷宗书籍往上面放。她道:“阳可真是物理高才生,这样的东西都做的出来。”莫主编指着卓阳,说:“所以我至今认为我是屈了他的才。”大家说说笑笑,东西收拾的七七八八。报社像被洗劫了一番,少了不少东西。莫主编对大家笑道:“以后我们要好好学习狡兔三窟,一窟一摆设的策略。此窟以做好海上娱乐事业为本职,大至周璇胡蝶新片,小至海上大亨姨太太之私密绯闻,大家务必尽情发挥狗血精神,巨细靡遗地作报道。”
秦编辑也道:“我这半个家庭妇女最合适出来领这个狗血精神!”又对大家说,“为了我们的《号角》,往后只会更艰苦,日班夜班轮流倒,你们几个家里可要关照好!”卓阳同几个记者收拾好了,合力将小木板车推出去。他们租了小汽车,来回开了好几回,暗地里做搬家的活儿。蒙娜兼职司机,在众人中间神气地指挥着。不时压低声音叫:“嗨!伙计们!快快,老板不等人。”忽又指卓阳:“嘿!把你的家属带远一点。”卓阳一愣,旋即就看见了怯怯站在街角的归云,又是一喜。身边的记者同自己咬耳朵:“洋妞打翻醋坛子了。”顺势将他手上的书本接过来,“你快去。”卓阳就跑了过去,蒙娜在他身后,恨恨咬咬牙,说:“跟兔子似的。”大家听到了,都当没有听到,各自别开头,干着自己的事。归云手里挽着只竹篮,正等着跑近的卓阳,先问他:“你饿不饿?”卓阳不及点头,她就从竹篮里用手绢包着一只烧卖送到他口边,他不抬手,由着她喂他吃了,末了,归云还替他擦了擦嘴角。这几日归云常常来,这个时刻在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