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
什么都变了。
二五 解语花?梅兰芬芳
日近深冬,天亮得晚,太阳不开,一年要终,一年将始。展风的病慢慢在痊愈,卓太太的精神也逐渐在恢复。本该度过严冬,有一个新的生气。小蝶的病却又让归云揪了心。主治小蝶的大夫将她的病情如实相告:“病毒已经侵到脏器里,不单只在表面上发作。这病病程长,看似稳定,其实情况相当不好。也容易传染。”大夫要求家属做好防护措施,方才准许他们进入病房见小蝶。小蝶得的是梅毒,从慰安所里染来的病。和她同时被救出来的女孩,好几个因这病死了。小蝶也晓得自己的病,因此不愿再见陆明,也不愿让亲人们碰她。只是归云每回来看她,总要替她梳个头,盘那种活泼俏丽的盘头辫子,一边一只,扎上红头绳。
归云边梳边同她讲:“春天要到了,到时候咱们可还卖玫瑰花好不好?现在咱们不能唱戏了,不过师姐开了店,也临着洋人的洋房,咱们光明正大在店里卖。” 小蝶无限向往地出了会神。握在归云手里的她的发,干枯如草,阳光都晒不亮。她的身骨也是枯枝,随时会枯败。
小蝶小声说:“师姐,我只想在你成亲的时候当一回你的伴娘,那样我就满足了。”可是面上的笑容扯不开,只有苦苦的纹。冷冬的清晨露了晨曦,驱散寒露。归云抚着小蝶的发辫,这本是晨曦一般的女孩,如今却要等着落日样的结局。
生命的难喻让她黯然神伤。冬风一阵紧似一阵,年关近了,黄叶落尽之后,这个城市的颜色就真的单调又枯燥了。走在街上,又处处扎了街垒,围成一小个一小个的堡垒,洋巡捕持枪站着岗,弥漫不安的气息。
归云的不安,有如被冬风卷起的落叶,飘零不知何处。她担心卓阳,也担心卓家,在卓汉书去世之后,她几乎日日往卓家跑,照顾卓家母子的生活起居。有好几回在霞飞坊的大铁门口看见藤田智也,他阴沉地来回踱步,让归云捉摸不透,又害怕他不会轻易放过卓家。有一回她竟在霞飞坊门口撞见卓阳下了卯劲一拳一拳狠狠揍藤田智也,那藤田智也躲也不躲,挺着身子挨卓阳的打,不一刻脸便青紫了。归云万分着急,慌忙跑上前拉住卓阳的袖子,叫:“卓阳,住手!你要顾好你妈!”
一听这话,卓阳像瞬间收敛了盛怒的狮子,又垂头丧气起来。他住了手,藤田智也只是潦草地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这时,有闻声赶来的巡捕,归云正紧张,没想到藤田智也居然喝退了他们。
归云心里不免多了些想法的,她想着,没想到又迎头看到了藤田智也。他朝她走过来,一定是看到她了,所以走得慢了点。脸上被卓阳打的青紫还没有痊愈,但他倒是无所谓的,也不管行人的侧目。归云等他走近了,就向他颔首行了个礼。藤田智也停下来,说:“你放心,卓家不会再有事的。”归云一愕,藤田智也已经同她擦肩而过了。她抚着心口,望着藤田智也的背影思考了下,似得了些要领。待到了卓家,卓太太正忙着给卓阳整理房间。归云见客堂间的桌上正放着一盆水仙花,丰翠的叶和秀美的花骨朵,摆在房里很显生气。她看着很喜欢,就道:“多好看的花!”卓太太笑:“到了冬天,我就喜欢养一盆水仙。卓阳和他爸这两位老小书生是想不到的。”她捧着卓阳旧年用的画夹走出来,拉着归云坐下,桌上已摆好为归云做的莲心百合粥。
归云酽酽喝了一口,笑道:“阿姨做的比我好多了呢!”卓太太拍拍她的手,眼圈不由一红:“家里那些亲戚靠不住,出点事人都没影子了,没想到你这样有心。”世情的冷暖,原到患难才能见。归云为卓阳和卓家做的事让她感动,三五操劳的,又替她分忧。她想着,这缘分是难得的,又打心眼里喜欢这位姑娘,她善良,落落大方,不做作,做事请又麻利,还爱花。她觉得心里有了依傍,又是寂寞的,有了个跟前人分享,也是好的。
卓太太打开卓阳的画夹:“卓阳小时候就学画画,他以前画的东西我都给收着呢!你看看,还画过水仙花!”因找了些旧物出来,她很想找人念下旧,见归云认真在听,就一张一张对她津津乐道。
“这张是他六岁刚学美术的时画的,他父亲要他学达芬奇,所以啊尽是些鸡蛋什么的。”
“这些是十岁时候,能画人物肖像了,常常找我们做模特。这时候顶烦人,会缠着人不放。家里人都被他画过,这还不够,他竟跑大街上找人写生。你看看这孩子!”然后,卓太太翻出一张画纸。是一个小女孩的全身像:两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杏眼水灵灵的,满脸的朝气,那身段和步子,分明是在唱戏。归云怔住了。卓太太也发现了,独把这张画纸抽了出来,往归云脸旁比了比,怪道:“这画上小女孩和你有几分相似呢!”她想,这倒是前世的姻缘了,因而又欢喜了几分。归云却又羞又惊又喜。她想起来了,当年那个当街捐钱的男孩,骄傲的脸,戏谑的笑。原来是卓阳。
他们竟又这样相遇。归云推了卓太太去休息,接手了她手里的整理工作,又将卓家母子的衣物拿到天井里洗涤。
天很冷,她的手泡在冷水里,浸得通红。但心里暖。铁门开了又关上,卓阳回来了。她一抬头,他背着光面向他,一如当年。她打量他尚有几分留着当年的男孩样,说:“我见过你!”卓阳挑眉,又是一如当年。她亮开嗓子唱了一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可他弯腰下来,迎着她扬起的脸,吻住她的唇。淡淡的烟草香绕着她,是他抽了烟。她想开口责备他,唇微微开阖,才发现实在失策,被他得了机会得寸进尺。是落日的时刻,满天霞光,色彩缤纷得天旋地转。她的手还浸在冷水里,他握出她的手,渥着暖着,捧在心口。还是有违规小贩在弄堂里的叫卖。“橄榄买呀,买呀买橄榄,丁香橄榄味呀味道好!”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急,是分明讨厌烟草味的,可为什么他的唇齿会比丁香橄榄更香?
归云为卓家母子做好了饭,卓太太是例必不放她走的,三个人就团坐在一块儿吃晚饭。卓太太已有些把她当儿媳看的意思,会在她碗里不住添菜,也会唠嗑些家常事。她心里是气不过的,说:“卓阳的爸爸脾气直,家里人喜欢奉迎着权贵经商,自分了家,他也不与家里往来。如今我们这边也只能清清淡淡过日子。”卓阳道:“妈,别净想这些。咱们未必须靠着他们。”卓太太指着儿子对归云道:“瞧瞧,这副脾气就是他爸爸遗传的。”又道,“藤田今天单独来找过我。”卓阳和归云都停下筷子。“他要我放心,不会再有日本人找我们的碴。”归云方想起下午的情形。“我不管他作真作假,卓阳,我不准你再做找他报仇这样危险的事。”卓阳说:“妈,我分的出事情大小和轻重缓急,不会胡乱造次。”卓太太抬头望着挂在卓汉书灵位上的“无愧书汉魂”几个字,忽叹:“你爸让你走你愿走的路,我不会拂逆你爸的意思。”“妈——”卓阳听了,他的肺腑都在翻转,挣扎。但见母亲慈爱地笑:“做任何事情都有得有失,这时候都这样了,妈不去计较得失。”
继续吃饭,因心事重重,饭菜便更难以下咽。卓阳送归云回家的时候,归云说:“我听的懂你和阿姨的意思。”“归云,我是不是还那么自私?我什么都想要做。”“不不!阿姨说的对,任何事都有得有失,我们不能计较那么多,也没有空去计较那么多。”归云将他的手捧在掌心,“所以,请你放心,我能够,请你放心。”“秦编辑——就是我们报社秦编辑,她的丈夫是东北前线的战地记者,一直跟着东北抗联做跟踪报导。几个月前他跟着的那队联军队伍和日军在通化郊外山林打游击,后来战士们全部牺牲,包括这位战地记者。今天,前线的记者同事把他遗物带了回来,还有他临终前写好的战地报导。”
他的手掌在她的掌心,握成了拳。“我们的报导,是同事们在战场上抢回来的,如果有一天——” 归云抢道:“如果有一天,那么我还是那句话——请你放心。”下一刻已被卓阳抱在怀内。有信心,有勇气,互相支撑,也互相理解。这是她能给卓阳的。归云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不去害怕什么,昂头挺胸一步步豪迈向前。回到日晖里,庆姑和何师母坐在灶庇间闲话。她见归云回来,料定是去了卓家,心里怄着气,就凉凉说一句:“人大了留不住,到底给了别人做嫁衣。”归云见有人在,不好多说。见到自家灶头上正炖着汤。杜家因累年唱戏,都怕夜里腹空,有吃夜宵的习惯。只是后来人口少了,也就戒了。归云猜测或是有了客来,就和颜悦色问庆姑:“娘,展风又有客人了?”展风的伤痊愈大半,已能在家休养,庆姑便作主将他接回来。因他回了家,原先王老板厂子里的若干同事们逐渐有了来往。他经历那一段,又是个极受敬重的人物。归云替他高兴,庆姑却愁展风伤好后的生计。她便帮着含蓄地建议过:“我那小店慢慢会好的,也要靠展风哥的协助。”庆姑却是打听到了归云的那些事,心里有了疙瘩,一口就说:“要是自己家的生意倒还好说,怎么还能给别人家打工?”归云就不好再说什么。这回庆姑也没有答她,只对何师母说话:“我们展风也算行得正,才能遇贵人。那位向先生可是现代戏里顶红的角儿,亲自来请展风去他们剧团做文书兼箍场是再好没有了。一个月有五六十块的进账,也不薄了。”楼梯上响动了几声,向抒磊被展风和徐五福送了下来。庆姑忙招呼:“向先生,我这儿做了红枣莲子白木耳,喝一碗再走吧!”
向抒磊客气谢绝:“不必了,我晚上还要回剧团排练。”又向归云等道了别,才同徐五福一道走了。归云觉着蹊跷,趁无人注意,上楼找了展风,贴着他耳朵问。“向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展风实不相瞒,也确实想对归云坦白:“他就是以前王老板请的教官,做话剧演员那是掩护。”
“那他同王老板是一伙?”展风却摇头。“是,又不是。好多行动都是他通知王老板,他们都给政府做事。”归云疑惑:“难不成他还想你干这个?”展风点点头:“我只给前边的人做后勤。”又怕归云担心,再说,“我把这条路走定的,现在残了,更少挂怀。徐五福会跟着他们干前边的事,我伤残了倒好隐蔽,给他们做好后边的事情就行。”
他还怕归云不赞同,继续道:“这也是为了归凤。”握拳切齿,“方进山那狗东西,我早晚收拾他!”归云怅怅的,忧虑展风,又思念归凤,不觉愁思百结。“快过年了,以前过年都有归凤和我一起做蛋饺蒸年糕。”展风抱膝,直直望着天。那天是黑的,月是明的。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虽还没底,干了再说,也是光风霁月的胸怀。“向先生教会我好多,要忍,忍得一时,为了以后的赢。”归云说:“向先生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又神秘又奇怪。”就将自己的遭遇同展风说了。
展风也不解,只说:“向先生做事一向有自己打算,他装成那样恐怕是有别的行动。我听向先生说华北那边日本人的物资屡被共产党游击队缴了,最近张啸林就搞了个什么贸易公司,从外地采购物资再运去日本人那里。他们已经查到方进山头上了,他最近不但开了旅馆,也管上码头了。私运的事可能交给他负责。”“他们是不是要对付方进山?”展风点头。“只盼能成功,归凤也就脱离苦海了。”他们不禁互握双手,似觉曙光隐现,都盼望着。归云鼓励自己带着点希望,她心心念念着一个念想,就是往后的一家团聚,大家都会有个依靠。卓杜两家渐渐有了生气,归云也不似先前分不开身了,她有了全副心思来经营小店。
对于老范夫妇和陆明的鼎立帮助,她十分感激,就趁着元旦,早早歇了业,亲自至菜市场买了些新鲜的菜蔬回来,又亲自下了厨,打点出一桌丰盛的菜肴来。老范是个老法师,还未正式见过归云的手艺,此时见她将几样本帮小菜弄得山清水绿,减了本帮菜的浓油赤酱,偏清淡,极适口,很是赞叹。不禁夸:“杜小姐原来也是灶台上一把好手!”
归云不敢当,只说:“不过一些家常小菜。这些日子劳烦你们两家,当我回个礼。”
饭桌上,归云好好地敬了他两家的酒,陆明喝得狠了点,不胜酒力,几杯下去,有些微醺。他只是不住摇头,道:“只有做着活儿,我才不觉得自己是个废人。”听的人都黯然。归云想,他年轻,断了一臂还能活转过来,再积极面对人生。卓阳的父亲却年迈,熬不住相同的灭顶之灾。但都残缺了,年轻的年老的中国人,在战争中失去肢体,失去生命。
老范重重叹了口气。陆明忽说:“我要好好活下去,不能让人看扁了!”还好没有丧失尊严。他又嚎哭起来:“我还要娶小蝶!”但苦恼,“她不愿见我。”到底是辛酸。老范扶了陆明回里间休息,再出来,老范媳妇正同归云说话。“那时逃难,我被流弹打中了腿。跑是跑不了,后面的日本兵眼看就要打过来。老伴说,咱们只能等死了。幸好遇到小卓先生这个天兵神将往虹口那头拍照片。他二话不说就背起我,拉着老伴就往租界跑。唉——他一个人兴许还能跑得快一些,这枪炮都在身边,保不定就被打中,白白送了命――后来到了租界,他又给通了关系,送我去医院看腿,又给老伴找了间房子。咱们家有今天都亏了他!”老范见归云听得半羞半喜,心里也欢喜。他上前说:“对,有了小卓先生才有我们的今天。往后杜小姐有什么差遣,尽管提。”归云忙摇手,但倒是真有些事想要同老范从长计议。她原想既开了小店,光做小食生意未必做的开,正有做大的意思。对老范一说,没想到老范也有这层意思。归云大喜,就将自己的想法都说了:“我想做一些包饭作,点心外卖什么的。一来咱们可成批向菜市场进货,省不少成本。二来现在时下不景气,这里附近有好些公司职员,生活紧巴巴的,咱们也能迎合他们。三是咱们也不放弃做些精致的点心,这里也有好些大洋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