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沉了气等人家她走,她一定猜到方进山的死和展风有关,她的沉默容忍不想因为她而牵连到展风。最后再受那么一点委屈,也是为了展风。她懂归凤的心意。更懂一切的圆满原来并没有那样简单。而归凤,更懂得了等待。
归云失落着,在不安的黑夜里,流下冰冷的泪。回到店里,铺子临街的门面新添了售货柜,出售馅料和半成品,做出了人气,饭庄隔壁就立刻开了一间水果鲜花摊,要分享这样的人气,也是找生计的。归云对新来的摊点老板很客气,老板也客气待她,给了她很好的折扣,于是饭庄又多了水果羹和水果拼盘的品种。日子在努力一天天变好,在整个中国都无法好转的情况下。或许人们天生的求生本能强过一切,在覆巢之下,更懂互相照拂。卓阳在店里等她,老范给准备了糟凤爪,黄泥螺,糟毛豆等小菜,并一壶暖好的黄酒,齐齐摆放在桌上。归云回来的时候,卓阳正埋首大快朵颐。她就愣愣看了一阵,她喜欢看他吃东西,永远很香甜,十分爽气,从不做作,本真流露的时候,还带着孩子气。归云走了过来,拉着老范坐下来,她为他们两个满上了酒,端起酒杯:“老范,我请你做我们的证婚人!”老范大喜,呵呵笑道:“这下可好了,我还一直琢磨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把人生大事办了!”和归云干杯对饮而尽。卓阳双手都是油渍,摊着手,只叹:“你总抢先把流程走了,让我怎办?”
归云拿了酒杯送到他唇边,要喂他喝。他不谦让,仰脖子一饮而尽。她再度斟满,再喂他喝,他还是一饮而尽。再斟,再喂,再饮。老范看这情形,知道自己该回避,就瞧瞧退了。归云放下酒杯,直直看住卓阳。“同我说实话。”卓阳想好了,他说:“我将代替莫叔叔去晋察冀协助沙飞办报纸。” 归云抚摸着他俊朗的面颊,她做好了准备的,可是,心还是痛。她问:“会上前线去?”
“是的。”“什么时候走?”“等上海的事情料理完。报社很多档案照片资料要保全稳妥,以后都是历史的证据,不能让敌人得了去。还有一些仪器设备要移交给在上海继续新闻事业的战友。”归云抬了头,头一回主动吻上来他,将他压下,狠狠地吻。泪将流,她埋在他的肩头,轻轻咬他,也捶他的胸膛。“你这个傻瓜!傻瓜!傻瓜!”卓阳抱紧她,他的胸臆,想要对她抒发:“我不想说得我有多高尚。归云,从小到大,我好像就被上足了发条。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中国,我怎么看都不满意。爸爸骂我是禄蠹,杂念太多,追求主义论,思想狭隘,杀心又重。他说得都没有错。“我常想,这个世纪的中国人活的太没有自由和尊严,中国人的自由和尊严争取起来也太难,何时才能在这片神州大地再现光明?尊严、自由和民主,都是我们的任务。“但其实,我为我们的民族而骄傲,只看看爸爸收藏的那些字画,这样光彩绝伦的历史,谁有?我们并不像外国人说得那么软弱可欺,他们用瓷器命名我们的国家,这根本就是错误!日本人以为能征服中国,这更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我们不能苟且言败,驱逐鞑虏,再谈光复中华。
“或许光明之前,我们要经历史无前例的黑暗,谁都逃不开,总要有人站出来。打淞沪战役那会,每回我去给即将上前线的士兵们拍照,都会难过。前方的路有多难走?但总要人去走。
“鲁迅先生在文章里写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愿意去走这条路,走通它,不只是为眼前的抗战,还有我所理想的尊严、自由和民主。一旦我如此想,就没有办法停下来。“爸妈爱护我,总想把我遮在后面,我不想永远站在后面,我抛不开这身国仇家恨。爸爸临终给我的遗言,他是懂了我的,他愿意我去走自己的路。“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否能通过社会的实践,实现我的理想。但是不去尝试,我永远都没有机会去证实它。“父母生养我,他们没的选择地生下我这个不孝子。但是归云,我是想让你有转圜余地,结果却小觑了你对我的情意。你这样待我,我也无以为报,我总说要担待你的一生,可思前想后,我的所作所为并不能当好一个丈夫的角色,所以,请你包涵我。”他一下说了那么多,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说过那许多话。他的理想,他的彷徨,他的不安。
这样剖心置腹,也是终要分离的前奏。彻骨的缠绵都无法抵挡。归云在卓阳的怀里,吞了泪,坚强起来。她说:“你不要同我说那些要包涵你的话,你带给我的远比你想象得多的多。我知道这样的年月要一个合家团圆只是一片痴心,我多想告诉你,你上哪儿我也跟到哪儿,上山下海,再也不离开你。我是打单的一个人,冠了你的姓,人也便是你的,生生死死都给了你。你只管去做你的选择,好坏我来为你垫后。”身体连得这样近,灵魂也是这样近,可是缠绵到不了天际。“我至死无悔。”归云想起一首似在哪里念过的古诗,如人是瓷器,砸碎再和泥,两个烧成一个,就不用分离了。
那样有多好。
三十 佳期是梦
展风很晚才回家,踩着弄堂里震天价响的鞭炮声。原是弄堂里有人家办喜事,婚丧嫁娶是任何灾难都挡不住的人生历程。归云望过去,窗玻璃上的倒映无数人间光影,赤橙青蓝黄绿紫,人生的颜色这样多彩。她拔了拔火芯,灯火黯淡中泛出一些暖,她觑见了展风手腕上雁飞送的白色的腕带没有了。
展风吁嗦:“归凤答应我了。”归云的心,落定下来,落实下来。“但她说现在不能离开方家,他们会用她,她也能帮我。她――比我强。”展风坐倒,好生落寞。他以为是他在保护他的姐妹,如今才知是他的姐妹一直在照顾他。归云不再多问,也不能多问。归凤和展风之间,终于有她不能发表意见的地方了。
她轻轻说:“展风哥,我要嫁人了。”展风开怀笑了:“好,明朝我就去南京路给你办嫁妆,用我自己的积蓄来,我也狠积攒了一笔款子呢!”归云有了新嫁娘的羞,低了头,一针一针,飞着速度,马不停蹄地织着毛线。是卓阳送的蒙古冷毛,蓝色的,在夜里看着更冷。但弄堂的上空绽放了灿烂的花朵,霎时开放,又霎时熄灭。归云的心,跟着一亮一暗。那霎时的灿烂,照亮了整个上海的夜空。第二天一大早,卓太太就亲自来找她去城隍庙的湖心亭喝早茶,一路絮絮地说着话。她的手抚到归云的额头发际,总是暖的。她看到卓太太是特意穿得喜色了点,不再素淡,她还戴了首饰,是一枚细巧的翡翠戒指,戒环上精雕着玉兰花朵的花样,不张扬。归云觉着好看,就多看了几眼。卓太太笑道:“这戒指老款式了,也算是古董吧!当年卓阳的爸爸挑了好多给我,我单单看中这一个,他说最不值钱。这些年为了生计和他父子的爱好,家里把金器玉器都当个精光,也就剩下这个了。”归云却说:“旁的都是身外之物,总还会回来的,重要的是那份欢喜。”
卓太太爱惜地瞅她:“你倒真是和那两父子心气很近,真不错!”忽又叹气,“其实卓阳很像他爸爸,并不是我夸自己家的人,他们这样一副侠义心性怕是改不了的。”归云轻轻道:“我明白。”熏染着蒙蒙烟香气的芸芸众生,供奉的是宋朝的土地大神。城隍庙是旧的,但来的人是新的,一朝换一朝,到了这时代,周围的小吃鼎盛了,玩乐场子也鼎盛了,而人,也叫“文明人”了。可还依着古礼膜拜,希望得到庇佑,实不知让菩萨也沾惹了人世间的风尘。又或者带了尘世气的菩萨才更可近,他总是纵容地看着上海人的好,和上海人的坏。卓太太信奉天主教,不能进庙朝拜,由归云代为行了礼,她很虔诚地进了香,心里想着要菩萨保佑的人,悄悄数来,发觉自己关顾的人很多,突然觉着不孤独了。对菩萨的礼貌做完了,出了正殿,卓太太携她走入城隍庙的花花世界。往湖心亭的去处,更多了尘世的香,什么酒酿园子、南翔小笼、白糖粥、五香豆等等,热热闹闹,是生活的俗气。
走过九曲桥,桥下池水并不干净,总有没有公德的人往湖里放尿,可往绿油油浑浊的湖面看下,竟还有鱼的。归云同卓太太走进了湖心亭,熟络的堂倌来迎接,还泡来了毛尖,并送上一碟五香瓜子和甘草黄连头。卓太太同堂倌说笑几句,对归云讲:“卓阳的爸爸很喜欢来这里。以前他在这里招待过一个日本作家,是什么叫芥川龙之介的。回家后发了半天牢骚,说这边优良风景被糟蹋尽,在邻国大师面前丢了份子。”卓太太说着笑,归云却在心中隐隐作痛,不由凄然。卓太太见她这样,握住她的手:“好孩子,有些事情经历多了,也就不怕了。”她从衣兜里拿出一卷白纸,并不展开,直接塞到了归云的手中。她的面容还是安详,平静,只是道家常。“在打仗前,我们家有十几件卓阳爸爸喜欢的东西,都带回了浙江老家山里的一座旧书洞,怕以后的人不知道路,就画了一幅图下来。卓阳爸爸说了,卓阳性子激烈,好承担,有些责任咱们做父母的偏心些,不让他来担,只能委屈未来的儿媳妇了。”归云一惊,直直望住手里的纸卷:“阿姨——您——”卓太太只是笑:“我年纪大了,有些责任担不动了,但真高兴有个媳妇能陪我,这就是最大的福气。”她摁住归云的手,定要她拿住了那纸卷:“我且自私这一回,这是咱们的秘密,是卓阳不能够知道的。”她诚恳地望着归云。归云的眼睛湿润了,她将卓太太面前的茶水递上,微颔首,唤一声:“妈妈,用茶。”
卓太太的眼也湿润了。离开湖心亭的时候,喧嚣的茶楼里有卖艺人吹起了洞箫,归云看见湖底的老龟停在浅洼处深长了脖子喘气。肮脏不堪的地方,其实有无限生机。卓太太是在次日携了卓阳到杜家提亲。上海的洋派风气兴盛,可她并没有因此失了古礼,找了媒人,是卓汉书昔日交好的租界华人探长的太太。庆姑很是吃一惊,不曾想过卓家提亲这样快,还这样郑重其事,一时倒不知如何应对。只凭着卓家母子将彩礼放到了桌面上,是红纸卷包好的方正的金条。她都不敢数。卓阳对他鞠躬:“杜妈妈,请您成全我和归云。”庆姑因为展风,并不痛快,眼前来了这喜事,她并不甘愿应承。但没想到出面应承的竟是展风。
展风也对卓太太鞠躬:“阿姨,我家妹妹就交给您家了,请您多担待。”俨然已成了一家之主。
庆姑十分惊鄂,卓太太又细声说:“本来是想等卓阳过了热孝再办这重喜事,但如今情势不由人,我们也只好变通一下。”归云往庆姑面前,屈膝跪下:“娘,这些年来您当我自家女儿似的养,女儿大了,无以为报,终身是您的女儿,往后承欢膝下,奉养终老,都是女儿的职责。”庆姑尴尬着轻叹一声,她怎么能不成全?这屋里众志成城,就要她成全。她的别扭烟消云散,拉了归云起身,这个女孩,她从一点大拉拔到亭亭玉立,看她与卓阳并立,怎不是一对佳儿佳妇?
只有自家展风还是孑然一身,挂着前途惘然的归凤。她心中酸甜苦辣,泣汪汪一双泪眼只看着自己丈夫的牌位。但有喜事,总是让人心情愉悦的。庆姑来了精神,合计下日子,将卓阳和归云的婚期定在五月初八,讨个吉彩。展风更是积极承办了归云新房的翻新,找来昔日在王老板工厂认得的瓦匠水泥工拉了队伍就去了卓家。卓太太做主将婚筵订到了国际饭店,她说:“卓家娶媳妇虽不是大手笔,可也不能丢了场面,毕竟只有这一次。”卓阳嫌弃事情繁琐,就由着母亲和归云筹措,唯一的贡献也就只有写请柬。卓家杜家都有邀请亲朋,林林总总几十号人。待看到杜家的名单愣了一下,问归云:“展风请了向抒磊?”
归云道:“是啊,他和向先生关系不错。”卓阳又看了看请柬,神色古怪。归云看出来,还来不及追问,他又突然问她:“那天早上妈妈找你说了什么?”“并没有说什么。”归云要转身,被卓阳扳了过来:“真的?”归云就信口胡诌:“她问咱们什么有什么打算?譬如对婚期的要求啊,譬如什么时候要宝宝啊,譬如房子要弄成什么样子?”卓阳嘴角一斜,坏坏笑起来,蹲下来就把面颊贴在她的小腹上,戏谑:“哦,宝宝,说不定已经在里面了。”归云大羞,猛将他推开,埋头埋怨:“你老羞我,好意思?”卓阳却一本正经,认真玩笑:“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太太大人,咱们在讨论家庭大事。”
归云不好理他,生怕又被他说些臊住自己的话。卓阳抱着她深深叹气:“还是等我回来再要宝宝吧!你一个人,太辛苦!”她任他抱住,倒在他的怀里。“你说过的,日本人已经是秋后的蚂蚱,不过几年功夫。咱们都能等,坚持到最后。”
彼此拥抱。卓阳悄悄在她右手的无名指上套上了卓太太的那只翡翠戒指。归云莫名感动:“你——”“妈妈说传女不传男,她是一路偏心你到底。”卓阳唉声叹气。归云眼中一热,握住那戒指,一时感慨良多。她要很努力很努力用新嫁娘的喜悦冲淡不远的离愁,幽幽地说:“卓阳,你什么都知道,原来你早让自己置身那么危险的境地。”
卓阳真的叹气了:“我真是不能瞒你什么。杜归云,卓阳的一切就是杜归云的一切,包括我的幸福和危险。”这次是归云执起他的手:“卓阳,你给我今生今世最大的幸福,就是做卓太太。这个名称之于我而言太珍贵,我要好好保有这个名称,更要承担你承担的一切。”她凝望他。窗外的玉兰长得茂盛,她偷偷在树荫底下拉近他的衣襟,光明正大亲吻他。
云冉冉,树葱葱,挡不住半米热烈的阳光。归云将喜字的红帖子,一张一张喜悦地寄出去,最后留了三张,是给小蝶、归凤和雁飞的。
她亲自先送了请柬给小蝶,小蝶喜上眉梢,直问:“我是不是能做伴娘了?”
归云自是满口应她。倒是庆姑并不答应,忌讳小蝶身上的病并不太好,又是脏病。只归云不管,特地请了顶好的化妆师傅给小蝶定妆,还在静安寺路的“俏佳人”洋裁店为小蝶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