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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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 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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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把刀送给你,你的要求,我尽量办。”只要她提的,他势必会去办。他和她,从来没有战斗,因为他一开始就输了。藤田智也办妥了雁飞要的,将她约到了静安寺庙北的涌泉井。这是一座古泉,在赤乌古刹旁边,还竖了一座石栏,上面有同治年间的书法家胡公寿题写的“天下第六泉”,现在看来,也斑驳了。
他觉得一切都旧了,慈航普度的佛光照不到自己。雁飞走了来,背着万丈霞光。原来佛光也照不到她。她问:“怎么不进庙里上柱香?”他却问她:“我记得这眼泉水可以冒这么高,如火鼎一般。如今怎么不再冒了?”
雁飞幽幽道:“三七年的八月后就不再冒了,都说是佛祖发了怒。”“恐是因战祸堵了水道,疏通之后,天下第六泉还是天下第六泉。”他坚持。
“现在是死水。”雁飞盯住了他手上的米灰色的玲珑又圆坛子,眼中也汪出了两潭深水,深水覆灭,也是死水。她将坛子抱进了怀中:“谢谢你总是能办到我要求的事。”“在你眼中,我除了这些事,再也干不出更有意义的事。你们政府在报纸上表彰了他的行为,算得生荣死哀。”雁飞朝着藤田智也轻轻一笑:“生荣?”嘴角下弯,终成苦笑。有扫地僧人持了扫把推了边门出来打扫涌泉井。雁飞看着眼熟,上前几步,突问:“大师傅,您还记得我吗?我在您手上给两条平安腕带开过光。”僧人缓缓抬头,慈眉善目,浅带笑意,他点头,再持了扫帚打扫。过一阵又喟叹,这回面上的笑意渐渐逝去,慈眉锁了起来。“再多的平安腕带也只保得心安,如何保得其他?”他一边扫地一边摇头,将涌泉井周遭打扫得纤尘不染。“扫完这一刻,过了半刻,风一起又会起了尘土。”藤田智也说。僧人朝他合掌行了个佛礼:“人生固大梦,天地余劫灰。”他转身进了寺门,留他细细辨别这话的意味。“人生固大梦,天地余劫灰。”雁飞醒过神,“我也该走了。”“去哪里?”他问她。她指了指对面的百乐门:“回那里。”“我以为你洗尽铅华去了。”“脏了就是脏了,怎么都洗不干净!就像这里,大师傅不过才扫好,现在又起了灰尘。”
藤田智也看着雁飞抱着骨灰坛子走向对面,打个弯,拐进了百乐门的后门。她远了,也许也从来没近过。他记得很小的时候,每当有男人来敲门,母亲便将他送到弄堂的出口,塞给他几个洋角,哄他别处去玩耍。他再看着母亲走向弄堂的深处,打个弯,拐进了那个肮脏的深渊。
他什么都阻止不了。回头,是那一井死水。雁飞并没有踏进百乐门,她低头望望手中的骨灰坛子,就停驻在百乐门的门前。门前彩灯围绕的巨型海报上印的是熟人,她讶然,原来竟是乔绮,贯了名号叫做“绮丽佳人”。海报不算新,四角都有些许褶皱,恐是放了一段时日了。雁飞心中暗算了下日子,明白了些许,有的是殊途同归的悲哀。
她转身离开,回到杜家石库门。从医院里出来之后,归云和庆姑就将她接去了杜家方便照顾。卓阳常常跟着归云跑来杜家,更多时候他和展风两人关在房里不知在说些什么。这回卓阳又同展风避在一处说话,归云一个人在逗着江江,当作没有看见。
雁飞却觉出不对劲,只为归云叹:“真难为你肯担这一切。这些男人都爱把家庭重担撂给女人。”“因为我爱他。” 归云坦陈道。“你该想尽一切办法绑住他。”归云挨着雁飞说:“小雁,用一整颗心去爱一个人,原来是又幸福又吝啬的。我想我应该像归凤那样学着知足,可是心底又知道是不够的,才几个月,好像老天爷给我的好日子就是一出折子戏,不给落幕就要没了。我也抱怨过时间太短,可是我爱他,我不能让他溺死在我的爱里,这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没有办法不放他走,不让他去做那些事。”“傻孩子,你只得一个他,他也只得一个你,已经十分难能可贵。”雁飞终不掩饰,“爱上一个不会去爱的人才叫悲惨!”归云却不追问。这是雁飞的折子戏,也是她的伤。她猜测过其惨重,更怕揭雁飞的伤,所以情愿不去好奇,不去了解。她只是慰贴了雁飞:“小雁,好在还有你和我相依为命。”
雁飞不掩饰地流露了半分哀戚:“是啊,连我的孩子以后还要麻烦你。想想我这辈子似乎一直被你救济。” 归云恻然:“胡扯,你我之间谈什么救济!”雁飞笑笑也就不再往下说,她将怀里的坛子拿了出来,放在了卓阳写的牌位之后。那牌位是卓阳买的,展风立的,庆姑本有微词,但见展风悲恸的模样,也说不出什么了。归云没有料到雁飞会从怀里拿出这个,怔怔看了半天,说:“卓阳说他会去龙华的墓地为向先生选块好地,人要早些入土为安。”雁飞蹙了蹙眉,江江又开始哭闹,她似未所觉,归云赶紧把孩子给抱回来哄着。
“他是想要回家的。但是东北那么远——”她完不成他的任何愿望,就像他也完不成她的任何愿望。她只能认命:“麻烦你们了。”
归云见她神色倦怠,便说:“我给你放水洗澡?”将江江放入摇篮,就见展风和卓阳从房里出来了,展风一眼就瞧见桌上多出来的骨灰坛子,一愕。这是他千方百计终还是不得门路而想要弄到的东西,他知道雁飞的法子,就问:“你去求过藤田智也?”雁飞不点头也不摇头,说:“英雄向抒磊。呵,他有一班好兄弟,不算差到底。”
展风上前上香,忍不住眼圈微红。雁飞又说:“你该走的,不要去计较他不想让你们为他计较的事。”“雁飞,你很早就认识向先生对不对?”展风问她。“我们是旧识。”她已随着归云下了楼。卓阳上前轻拍展风的肩,说:“谢小姐说的没错。”展风道:“我见不得那汉奸逍遥法外,如今仗着张家和日本人四处耍威风。先前的弟兄有几个也折返回来了,你也晓得我不报这仇誓不为人!”卓阳突然说:“向先生已经为自己报了仇。”展风是明白的,卓阳打探到消息,告诉了他。他气恼、痛心、又不甘。人生总是意想不到。他久久不语,叹道:“我是没有想到五福他竟然——”“向先生行事确实特立独行,他的事便必须是自己解决,不想给旁人添半点麻烦。明天就会有报纸拆穿日本人装腔作势威胁巡捕房的伎俩。”卓阳继续道,“你也知道周文英常跟着日本人,不宜轻举冒险去打草惊蛇。”展风长长吐了一口气,道:“经历那么多,我如再毛躁也太不是样子了。我明白,会伺机再行动。”卓阳转头,也给向抒磊上了柱香。展风说:“我会谨慎。”“那就好。”卓阳往楼下望了望,归云正提了水壶从灶披间走出来,她扬头朝他一笑,轻叫一声:“等我一道回家。”卓阳目送归云进了楼下的卫生间。“周文英的事情完了后,是否还准备去云南?”他问展风。展风握拳:“向先生已经牺牲了,他的遗志就是想要上前线堂堂正正跟鬼子干一仗。我想了很久,心甘情愿。向先生给我们选的这条路,比以前浑浑噩噩混干强。”“好。”卓阳道,“堂堂正正去杀鬼子!”他也想了很久了,只是——他再度望向楼下。千万不舍,终是还要舍。他宁愿自己能心软能怯懦能不那么坚定,就不用看一秒少一秒。
归云为雁飞的澡桶中加了水。雁飞将自己丢在滚热的澡桶里,蒸汽滚滚上冒,她冒出细汗。低头,水下是自己隐约的身体,紧滑的,雪白的,抚摸上去,热烫得触痛手心。她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还有一副活生生的身体。“我给你搓背。”归云说。雁飞坐起身:“好。小时候都是我给你洗澡。”归云拿起毛巾细细擦拭雁飞的背脊,她看到了她背上的伤疤,褶皱鲜红的,在背脊的正中央,像一团多出来寄生在她身上的生物,张牙舞爪,要吞噬了纤细的雁飞。这样相似的狰狞,似曾相见。她的手抚摸上去,轻柔地,学小时候自己跌伤了小雁给自己揉散痛楚的手势。“傻瓜,早不痛了。”“哪里得来的伤?”雁飞转过头,看着她认真道:“我放了一把火,最后只烧的我自己得了这块疤,其实是我讨了个大便宜。”她闭上眼睛,“如果当年一了百了,哪里会再捱那么多苦楚?有的人天生是来受罪的,没有好命,求什么好运?”归云不赞同:“不不不,命是自己挣的,我们都努力,能活得更好。”“你总朝气蓬勃,但是老天爷不长眼睛。”雁飞伏在桶沿上,遮掩住表情,“当日本人打进东北的时候,我这辈子就什么都完了,我的家,我的命。我能怨谁?那年中国兵不知道撤到哪里,丢下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受苦。后来中国兵冲锋陷阵,还是挡不住该来的灾难。死了多少人了?
“我是女人,所求不多,粗茶淡饭,和爱的人胼手胝足共建一个小家庭,这辈子也就够了。但这都是奢求,只怕在梦里才能实现。“我真的准备这样做过,还攒够了大洋,我只是不知道那样做竟有这样的难。我不过是个女人,丢了那个魂,这只是一个空壳,捱一日是一日。第二次,是连魄都丢了,什么都剩不下。”
归云扣紧她的肩头,要她痛,要她醒:“你还有江江。”雁飞却摇头:“她多不幸,比我还不幸,竟然不捡父母就投生到我肚子里。”她回头看住归云,“好在还有你。”水汽中,她的神情不清,归云抓不住她的视线,她着急了:“你别指望江江能靠住我,什么都没有亲娘好!”“不,你会是个好妈妈,而我不会是。我认准的,错不了。你知道我是认死理的人。”
水汽浓了,雁飞的脸孔糊了。归云想起新婚夜,她和卓阳共在澡桶间,也是水汽缭绕,浓到最后她看不清卓阳的脸孔。雁飞和卓阳,都似是要远了,她抓不牢,留不住,急痛交加,不觉流下泪。泪也是化在了水汽里,烟消云散,没有了。她只看到她背上的疤痕,只有疤痕在水汽中是清晰的。
三四 留取丹心照汗青
光阴如水,似箭,渡过去,是像寒冰的。归云知道自己要勉励去走,她想珍惜好每寸时间,却始终无法对卓阳说一句挽留的话。她和卓太太同心协力要照顾好离别前的卓阳,(小说下载网|。。)每日好吃好喝地伺候。
“你们把我当肥猪养!”卓阳玩笑。卓太太和归云不笑,她们虽不笑,倒是也不哭了。深秋即将来临,冷凉日渐刺骨,逼迫每个人都去做出选择。国与家,太艰难了,这是一条茫茫不见头的路。归云觉得自己也是一脚踏上去,就像展风说的,没有法子回头。她一力跟着卓阳走,但也不是“嫁鸡随鸡”的妥协,只因这是她的爱情,她就负责到底。这样一想,归云的心中多些暖气。
卓阳的报社同事已陆续走了,只留了“真奇怪”三人同卓阳,他们是那日惨剧的目击者,目击之后,成了善后者。蒙娜赶在他们走之前在德大西菜社包了包房做饯别宴,他们一走,《朝报》就真的结束了,蒙娜的掩护工作也即将告终,不需要再做中国报纸的大洋旗。她另起了炉灶,竟又集合了一帮英美的新闻工作者重起炉灶,开始专做外文版的时政报刊,为原先同莫主编合作的白俄人士亚当夫在西爱咸斯路上秘密办的国际电台提供英文新闻稿件。众人都为蒙娜孤身上阵担心,蒙娜倒是不惧的,说:“毕竟我是美国人,日本人能拿我怎样?”说这话的时候,她带着点桀骜。“国家强有多好!”卓阳轻叹。归云端起酒杯,是她从没有喝过的红酒,红色烈如火,早已烧灼她的心。她望定蒙娜,真诚地赞赏地笑:“我敬你!”蒙娜和她碰杯,红色液体隔杯碰撞,是个“人”字。握着杯子的手都充满力量。两个女人都笑了,蒙娜说:“我要亲一下阳,作为吻别。”甄齐关三人尴尬,卓阳也变了色,都没想到蒙娜大胆至此。可是归云坦然地笑了笑,她把卓阳推到跟前,说:“我做主,给你亲。”
蒙娜作势,要拥抱卓阳,卓阳往后退了退,说:“喂喂,别拿我当赌注开顽笑!”
蒙娜大笑:“瞧他,没有你胆子大?”两人都瞅着卓阳笑。归云同蒙娜干掉了一瓶红酒,卓阳以为归云会醉,但归云的酒量远在卓阳的意料之外,只是红了脸颊,有些微醺。卓阳知道红酒后劲大,就先带着归云要回去,蒙娜同卓阳道别,说:“我想你的选择是正确的。”他们拥抱,是告别的拥抱。卓阳嘱咐蒙娜:“你们两个自上海要互相照应。”
蒙娜点头,碧蓝的眼,忽而如潮涨般湿润。出了西菜社,归云受了冷风一吹,醺醉去了些,她甩脱卓阳的手,在深夜的马路上激奋地跑了几步,大口喘了气又深深呼吸。“卓阳,有时候我跑不过你,有时候我比快。”她转头,回忆浮上来,“小时候我也给了那个告地状的姐姐三块大洋。你知道吗?那是我当时仅有的财产。”卓阳跑上来牵住她的手:“还逞强,我看定是醉了。”归云伏在他的胸前:“现在你是我仅有的财产,我要把你给交出去了。”
他的胸膛震动了一下,她抬起头,倔强地瞅着他:“我不会比蒙娜差劲,这个时候,中国人更不能差劲。”他能看见她秋波盈盈,专注地注视他,似要把他的模样刻进心底,存放生生世世。
“你就是这样不愿认输。”她“吃吃”地笑:“你说,当年我可没输你。你付出一小部分,我付出的是我的全部。”
卓阳已经吻住了她的笑颜,一闪身躲进梧桐后的弄堂转角的无人处。对住她唇,深深深深吻下去。归云趁着酒意,伸出手臂勾紧他的脖子,只有这时候,她不用放开他。这一夜,是卓阳揽着归云散步回家,将夜色中大上海的大小马路仔细走个遍。他们甚至去了小时候初次见面的外滩附近的小弄堂,只是记忆久远,都记不住到底是哪一条。卓阳和归云的记忆又有出入,两人记着相反方向的两条弄堂。归云扯着他的袖子娇嗔争了番,卓阳便存心做小伏地哄着她。只末了,归云忽悠悠一叹:“当年那告地状的姐姐不知后来如何了。”“如果有一天不用再有当日那女子那般凄惨景象出现在街头,中国才能得来真正光明。”
月亮将卓阳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归云看着那影子很久很久。再牵手,一起回家。
次日一早,卓阳送归云去饭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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