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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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 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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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叫:“中华民族万岁!”人如鸿雁,飘然坠地。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但国已破,家已亡,孑然一身的,只有绝望。
陆明看到报纸上的报导,想,他也是同样绝望的。他拿好了枪,也拿好了手榴弹。
国已破,小蝶已亡,他身残,志也不能坚。陆明趁着归云和老范不注意,往爱多亚路上去看日本人换岗。英格兰人正哭丧着脸将手里的枪交给了日本人,还得听着训。过路的中国人被勒令立正,战战兢兢地在旁注视着这一切。日本宪兵得意地肆意地拍打英格兰人的脑袋。陆明看准了,他不会静止在这里,他已经看清楚了带头的是个有军衔的日本兵。好,就是他了。
他猛拨开人群,持了枪就放一弹。先前还耀武扬威的日本兵“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地上。其他人炸开了锅,日本兵一看,竟是个独臂的,又是怕又是恨,合围上来。
陆明拉了手榴弹的线,他又看准了,这边五六个,人多,他得值回票价。人冲过去,身上已挨了几颗子弹,鲜血“汩汩”地流出来。他已经失去了痛的感觉,只想着小蝶。化成了灰,也要在一起。他扑了过去,一团火光,真的顷刻间就化了灰。暮色沉沉,爱多亚路的地面上一片狼藉。地是惨白的,中心一个红,也像膏药旗。日本人灰头土脸收拾地面,将中心那点红灭去。他们决定要多做军事演习,他们没有想到中国平民也有这样与“武士道”相似的俱焚精神。但中国人又多了几段痛。卓家的门楣上,那太阳旗就像是白幡。归云归凤又是奔波,合葬了陆明和小蝶。残缺了的家,在乱世里飘荡。活下去的人,还得受无尽的折磨。庆姑受不住连日的刺激,最先病倒了,卓太太的慢性喘嗽病也犯了。归云同归凤不得不分工,一个努力赚钱养家,一个在家里努力照看病患。但是风不止,小营生也犯到了大麻烦。日伪当局搞了“米粮统制”,老范领来了米证,大半夜就拿了麻袋去轧户口米。归云见他一个人不够用,也跟着去了。可米店前人山人海,人人僵着面,被风吹得干了,成了枯燥的草,仰望生机。但米店总不开门,待日头高了,终于开了,草们瞬间就活了,成了一窝的蜂。生存多可贵,要争要抢,还要自杀自灭。来协管的是日本宪兵瞧着直乐,火上浇油,拿起大竹竿子冲人群扫过去,立刻有人被绊倒,遭了身后的人的践踏。归云被挤出人群,避开不及,胃部被竹竿狠狠捅了一下,眼泪差点就流出来,直疼到心头。老范大急,将她护在身后。两人千辛万苦,衣冠都被扯乱了才按制买回了五斤的米,归云才晓得当初杜班主不让她上街抢购米粮是多么袒护着她。又是暗自伤心了一阵。老范说:“照这样,粮油都要配给了,对咱们的店大大不利。”归云点头,她是明白的。老范说:“那些领了日本人的证的饭店,还能经营妥当。”归云也是明白的。老范再说:“无论如何,咱们要好好熬过这个坎子。”归云开了口:“咱们就花人工接他们的生意吧!不能让这家败落。”两人先去了饭庄,将东西放妥了,归云整理了衣服头发再赶回家。才到霞飞坊的弄口,就一眼瞧见停在坊门边的巡捕车。心头又突突乱跳,有邻居走了出来,她忙上去问:“怎么了?”
邻居惨淡地笑:“在查户口本。要发良民证。”归云心里一急,疾步往坊门冲,弄堂里有人家养狗,此时正“汪汪”乱吠,主人喝止不住,却不见邻居探头出来张望。各家的门都闭得紧紧的,严密守护住里面的人。只有一间石库门的门是洞开的。归云心里“咯噔”一下,她快跑几步,又强迫自己慢下步子,小心地,谨慎地接近那里。
天井里赫然站立了几个黑衣似乌鸦的巡捕,手里有警棍,秉棍而立。有人说话如隼唳,嗡嗡嗡嗡,迫人心烦又心惊。归云发现一句都听不懂,但一边有沪语翻译。“真只有这几口人?”“这不都在这里吗?只有媳妇去买东西了。”大亮的电灯白炽光下,卓太太分明还病着,但是端凝地坐在客堂间中央。庆姑抱了江江,归凤搂着裴向阳都站在她身后。他们的身后是卓汉书的遗像,遗像下是那五字遗作。白纸黑字,磊落分明。她的目光澄澈,同样磊落分明。得体的翠锦宽袖棉旗袍,端丽的盘髻,优雅地将右手肘搁在桌上。她似看着所有人,又似目光高过所有人。居高临下站她对面的带着隼唳相的日本兵,竟像矮了几分。她的声音依然温柔,说:“孩子还要睡觉呢!”翻译的人睨着眼,喝:“这是例行公事。”归云这才看到满室狼藉,桌椅杂乱,书籍饰物林落四处。只有卓汉书的遗像和遗作端正在那里。
翻译又问:“你家公子呢?”卓太太的声音变得严厉而含蓄了:“卓家门风森严,历代专心治学,不容这肄业的不肖子在上海无所事事耽误学业,该收他的骨头决不容情。”翻译身旁的日本兵正猫着腰看卓家的摆设,竟也是个识货的,他伸手拍拍翻译的肩,指了指卓汉书遗像下的字。翻译一呼手,唤来两个伪军巡捕,“拿回去充公。”卓太太霍然站起来:“这是先夫遗物。”庆姑也忙道:“自家写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谁知那翻译反手一推,将卓太太推落坐到椅子上。庆姑怀里的江江忽然就说了话:“打人,是坏人!”翻译回头看看,身后那个日本兵倒是瞧着好笑,看他一个中国人被一个中国幼儿奚落。他成了被人取笑的狗,恼羞成怒了,冲过去就要打江江,庆姑连忙往后避,裴向阳一个箭步冲过来,拦住他。归凤慌忙道:“先生,小孩子不懂事,给您赔罪了。”他气恼发狠,立刻喝令伪军巡捕去拆卓汉书的字帖。归云这时候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她扑过去,挡在字帖前,就叫:“这是先父遗作,请尊重亡者。”恼怒的巡捕哪里管她,将她往旁边一推,她踉跄倒底,还没站稳,就被急于求功的巡捕用枪靶子在腹部捶了几下。卓太太、庆姑、归凤、裴向阳都大急,赶着过来扶她。一众人蹲着,愤怒地瞪着那群人,他们已经将卓汉书的字帖扯了下来。翻译谄媚地笑着,双手奉给身后的日本兵。日本兵眼里露出欣赏的意思,这时候,他身后有个人轻轻走了进来。巡捕们闪开了一条道,日本兵也转身,有些意外,但是还是朝那人立正行了个军礼。那人走近了,先将卓太太扶了起来,鞠了一躬,道:“师母,您受惊了。”
日本兵受惊了,归云等也怔住了。藤田智也转身严厉地朝日本兵“噼噼啪啪”说了大堆的日本话,日本兵渐渐恐惧了,立刻立正,将手里的字帖亲自又挂回了卓汉书的遗像之下。翻译也恐惧了,他听懂了,这是个更大的头,他正责备他们的办事不利,又是同这户人家有些交情的,他怕要糟,也立刻低头认了错。藤田智也训斥完了,转头对卓太太说:“师母,请您放心。”卓太太是心惊,可听他这样说,又心安了,她点点头:“谢谢你了。”藤田智也立正躬身,他不敢当。巡捕三三两两撤了,没了进门的气势。翻译一脸的郁卒,似无处可发泄。归云瞧见了,顾不得还疼痛的身体,站起来拿了两张钞票就暗暗塞进了翻译的手里。她小声说:“多有得罪了。”
翻译一愣,他原存了些报复的心思,可被花花绿绿的票子迷住了。心里的鸟气出来了,就顺了。他顺势塞进了自己的裤兜里,也就走了。庆姑端了茶出来,放到桌上,嗫嚅着招呼:“你――要不要喝杯茶?”藤田智也又是躬身,他说:“学生,不敢。”他还是走了,走的时候,江江突然冲他挥挥手,叫:“拜拜!”藤田智也回了头,他进来到出去,一直无甚表情,整个人是木的,这时面色柔和下来,对着江江笑了一笑。归云追了出去,叫:“藤田先生请留步。”藤田智也站住。“你,应该知道雁飞的事情了吧?”藤田智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就站着,整个人还是木的。归云朝他鞠了一躬:“雁飞的尸首,还没有入土。”他似乎站了很久,归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夜了,天空也困倦了,星星都被模糊的月光模糊了。每个人的面目都带着薄薄的、不可名状的悲凄。他说:“我知道了。”归云的人事,只能尽到这里。她的无能为力在这个乱世之中被扩大,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把握住什么。所有她近身的,都在离开她而去。卓阳,如今也像断了线的风筝,渐渐无了音讯。她是放心的,又是担心的。怕他的信来,被这里四伏的人们窥探到卓家的秘密。她又盼着他的信来,时时刻刻挂着他的安危。家国飘零,就是如此。每个人都被九蒸九焙,内外煎熬,被迫受着“良民”的待遇。支撑着,等待黎明。又不知道黎明还有多久才会来。淡井村附近撤了洋宪兵,日本人又不太愿意打理,就给了“义务警察”去管。“义务警察”往巡捕房领了袖章,别在臂上,就威风了。他们不管秩序,只管收益。好好的淡井村原本是临街整齐的两排铺面,如今多了破破烂烂的摊棚,把马路挤得水泄不通。都是逃难来的穷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了竹茅雨棚,借着原本搭建好的铺子,在外面又搭了一层,起早贪黑,凭了自己一双手找活口。“老范饭庄”外面多了两层小铺子。一家是卖炒米花的,摆个摇炉,整天“轰隆轰隆”的声音听着像爆破。上海大街小巷时时会有爆破案发生,多了,大伙也就习以为常了。
习惯忍耐,三年四载地下来,百忍成了精,不知道是中国的人习惯还是劣性。
还有一家是卖烘鱿鱼的,将鱿鱼在煤饼上烘得干了,脆脆的,每条鱿鱼都有一样的纹理。就像这里拥挤忍耐的人,忍得久了,面目都是一样的。藏了活的希望,只余一双死灰的眼。
甜咸霸道的香,浓郁到中人欲呕。小孩子是不管的,江江喜欢鱿鱼干和炒米花,裴向阳就用零花钱买了给她。她大了些,会走路了,一手一把吃食,在店里“嘎崩嘎崩”吃的欢。庆姑看见了,不免抓了她的手,把吃的都没收,还怪道:“腻腥的东西,吃了就不怕得了病!”
江江馋,骂归被骂了,但还是忍不住要去吃。庆姑心里更抱怨,对归云说:“只见收钱,都不见有人管管。”归云道:“都是为了活命,算了罢!”归凤就从灶庇间里拿出了松花团,是老范从闸北的黑市倒来的面粉新近做好的,原本预备着售给周围小洋房的客人。庆姑看见归凤一口一口喂了江江吃了,又摇头叹气:“真是作孽哦!”江江吃得欢,笑嘻嘻地说:“还是豆沙馅哒!”裴向阳在旁边看着,咽了咽口水,归云马上就拿了一个递给裴向阳:“别饿着!”裴向阳正在长身体,也是馋痨的,握在手心里猛吃了两口。大人们也聚在一处用午餐了,归凤端了菜泡饭出来。清汤挂水的,里面只有菜沫子、豆干子和胡萝卜丁子,干净透底,是稀的。老范同媳妇一起备了碗瓢,筷子是用不到了的。
裴向阳看一阵,松花团吃不下去了。他走到归云身后,说:“妈妈,我以后不吃这个了!”手里握了半只松花团。归云怜爱他,摸摸他的头,还是将松花团塞进他的嘴里。“小孩子长身体,要多吃一点。”忽然江江一阵欢呼,有人走进店来,手里拎了一只纸盒子,是凯司令的奶油蛋糕。
归云忙站起来。“打搅了!”藤田智也朝她颔首。老范也站起来了:“阳春面是哇?稍等稍等!”归云倒了茶过来,藤田智也品了口,微笑:“是黄山毛峰?当年老师留下的?”
“也只有妈妈和藤田先生才喝得出这个茶,咱们都不太品的出的。”归云说,想,其实还有一个人应该品的出。藤田智也说:“以前老师更崇尚功夫茶,只是我对乌龙不够偏好。”想,他喝过最好喝的功夫茶,已经是那个夜里朦胧的记忆了。他将奶油蛋糕推到江江的面前。江江说:“我不是今朝过生日。”“没有说过奶油蛋糕一定要过生日的时候吃的。”江江就拉拉归云的衣角,归云把她抱起来,说:“谢谢叔叔。”“谢谢叔叔。”江江把奶油蛋糕也抱了起来,巴巴地要下来,找了做功课的裴向阳,说:“阿拉今晚给奶奶带好吃的,你只许吃一小块,我也只吃一小块。其他都要给奶奶吃,奶奶身体不好,爸爸这几天要来信的,奶奶一定高兴。我们要在回信里跟爸爸讲我们吃了奶油蛋糕。”
女孩子有一副伶俐的口齿,絮絮说着,兴奋着,裴向阳拉了她的小手,两个孩子都走远了。
藤田智也怅怅地听着,深深吁着气。面上来了,用熬了久的骨头汤吊的,一锅又一锅,煎熬到底,也就香了。多么艰难?藤田智也沉浸在这种复杂的艰难的芳香之中。这是他一直想要纪念的味道,像当年娘做出来的。因为纪念,他来吃了两三年,因为可以陷在一片鲜香的回忆里。他想,他再也找不到可以分享回忆的人了。归云说:“这几年,由您费心了。”这几年,他也找不到自己的心了。当年回到日本,也找到了妹妹,但那只是妹妹的尸首。他有一个贞烈的妹妹,为了纯洁的爱情宁死不屈。大娘疯了,他将大娘安置在长崎的疗养院。伯父的电报也到了,他必须回来。
可是回来,他更孤独。原来当那个人真正不在了,他才发现心中被凿空了一个窟窿,空荡荡。他的秘密,全部都交给她。他的秘密就是他的魂,她带着他的秘密走了,他的魂也不见了。他的心事无从寄托。归云说:“你送的粮食都够用。我们很感谢。”藤田智也吃完面,站起来,他说:“不用谢我。”又说,“北边的一份画报有个有点名气的摄影师,署名‘云阳’,拍的照片很有名,大多是现场第一手资料。”归云愣住,泪水迅速将感情吞没。“云阳”,会不会是他?用她的名字做他的姓?归云似哭或者似笑,坐在窗前,遥望一轮红日,看它渐渐西斜,它的亮,遍洒她的身。
泪,不过是在眼眶里打个转,她逼退了泪,又起身。她想起她的责任。老范准备去工厂督工,归云叫住了老范:“下午这几处的款子得交了。”
手里一项一项的,“义务警察”的、流氓的、巡捕房的、商务处的等等,一层层盘剥,公的私的,都是在不太平的年月里求太平。她掂量好了,世道是艰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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