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次显然不用我出手,无论是黄家还是药家,人家的名头可比我这四悔斋响亮多了。黄烟烟和药不然带着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走向一家店面颇大的古董店。这古董店的里头摆着几尊玉貔貅、铜钱金蟾和鲤鱼,还有枣木雕的寿星像、半真不假的鹤寿图,与其说是卖古董,倒不如说是卖工艺品,都是给那些图新鲜的广东老板们准备的,跟古董关系不大。
店主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头,一见我们三个进来,起身相迎。药不然咧嘴笑道:“张伯伯,我可好久没看着您啦。”他本来一口京片子儿,到这儿却改换了正经普通话,一本正经,听着不太习惯。店主一愣,再一看,用天津话大声说道:“眼来(原来)是药家老二啊,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药不然道:“我这是带几个朋友来溜达一圈。”店主往这边看过来,视线直接略过我,落到黄烟烟身上:“黄大小姐,你也来了。”黄烟烟微抬下巴,算是回礼。
看来他们早就认识,说不定这里就是五脉的一个外门。
这姓张的店主跟药不然寒暄了一阵,药不然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张伯伯,你们这儿有个拉纤的,叫付贵,你听说过没有?”
张店主一听,乐了,右手食指中指飞快地在柜台上摆动了两下:“怎么你们也是来看热闹的?”我和药不然疑惑地对望了一眼,听他这意思,是话里有话啊。他的手势,是以前鉴古界的一个老讲究,摆动双指,好似两条腿在走路,老京津的意思是去看当街杀头,后来没杀头这一说了,就引申成了看热闹——尤其是看别人倒大霉的热闹。
难道说,这个付贵最近出事了?
药不然连忙让他给说说。张店主看看我,药不然说这是我兄弟,没事,还拍了拍我肩膀。张店主这才开口,把付贵的事告诉我们。
其实就一句话的事:付贵这回在窜货场里折了。
什么叫窜货场?玩古董的人分新旧,那些老玩家老主顾,自然不愿意跟一群棒槌混在一起争抢东西。所以有势力的大铺子,都有自己的内部交易会,若是得了什么正经的好玩意儿,秘而不宣,偷偷告诉一些老主顾,让他们暗地里出价,正所谓是“货卖与识家”。这种交易会,就叫窜货场。
而这个付贵折的事,还真是有点大。
大约在一个多月前,付贵在沈阳道开始放风,说他联络到一位卖家,打算出手一盏钧瓷瓜形笔洗。钧瓷那是何等珍贵,俗话说“纵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如今忽然有一个完整的钧瓷笔洗出现,少不得引起了不少人注意。在付贵穿针引线之下,几个大铺子联合起来,搞了一个窜货场,召集一些老客户当场竞价,价高者得。
买东西,总得先过过眼。付贵收了一大笔订金,却一直推脱说卖家还没准备好。他在市场里声誉一向不错,铺子老板们也就没想太多。一直到拍卖当天,他还是没出现。几个铺子老板沉不住气,联合起来上他家去找他,结果大门紧锁,主人却失踪了。他一贯独居,也没结婚也没孩子,这一走,真不知道能走去哪里。
老板们没奈何,正要回头,迎头撞见一个老太太。老太太说她们家本来祖传了一个碟子,无意中被付贵看见,说是值钱东西,拍着胸脯说能帮她卖个好价钱。老太太信以为真,就把碟子交给他。这一直到现在都没动静,老太太等得着急,所以想过来问问。
两边仔细一对,铺子老板们全明白了。老太太嘴里的碟子,正是那个钧瓷笔洗。敢情付贵是两头吃,这头支应着窜货场,骗了一笔订金,那头还把老太太的东西给骗走了。他自己前后穿针引线,空手套了白狼,回头换个地方把笔洗一出手,又是好大一笔进账。
这下子可把人给得罪惨了。古董行当是个极重信誉的地方,尤其是拉纤的人,更是把信誉视若性命,这个付贵倒好,逮着机会狠狠黑了一回,固然是白白赚了一件钧瓷,可信誉也都完蛋了。不少人已经说了,一旦看见这个老头子,要狠狠地收拾他一顿。天津的小流氓们那几天满街乱溜达,因为有人放话,谁要是发现付贵的藏身之处,奖励一台双卡录音机。
我们三个听完,都是一阵无语。这类利欲熏心的故事我们都见过不少,但吃相像付贵这么难看的,还真不多。
药不然问:“也就是说,您也不知道付贵现在在哪里?”
张店主笑道:“我要知道在哪儿,早就告诉街坊了。现在付贵是整个市场的公敌,谁敢留他。”
我还想再问,药不然却偷偷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别说了。他跟张店主又扯了几句闲话,然后扯着我和黄烟烟退出店铺。我问他到底什么情况,药不然摇摇头说:“天津这地方,古董行当也自成一圈,跟北京那个圈子虽有交通,可骨子里彼此都看不上眼,有点像京津两地的相声界关系。付贵说到底也是天津圈子自己的事,家丑不外扬,咱们再问下去,人家肯定不乐意。”
我皱起眉头,这就麻烦了。付贵这祸惹得比天都大,他肯定早就不知跑哪里去了,绝不会轻易露头。不找到付贵,就解不开木户有三笔记之谜;不解开那个谜,就换不回东北亚研究所那群老头子的支持;没他们的支持,玉佛头就回不来,这几件事环环相扣。
黄烟烟开口道:“我去打听。”我摇摇头:“不妥,刚才我仔细观察那个老头子,他若有若无地怀着戒备的心态,可见对我们已经起了疑心。这事,咱们得谨慎点。”
这时候,药不然插嘴道:“甭问,问了也白问。这窜货场比外头摊子高级,讲究和忌讳也特别多。就连出价,都是伸到袖子里拉手,不让旁人看出来。出了事他们不乐意家丑外扬,也是可以理解的。”
“问不能问,查不能查,这可有些棘手……”我眼神闪动,在脑子里拼命思考。
药不然哈哈一笑,拍胸脯道:“大许你不用犯愁。天塌下来,有哥们儿这一米八二的顶着呢。那个付贵贪墨的是件瓷器,那是我家的本行。这件事,就交给我好了。”
无论是我还是黄烟烟,都面露疑惑,显然对这个轻佻的家伙没什么信心。药不然一拍胸脯,拉了一句京剧唱腔儿:“山人——自有妙计。”
说完他做了个手势,往市场里走去,我和黄烟烟将信将疑地跟在后头。只见药不然背着手,迈着方步,在沈阳道一家一家地逛着古董铺子。每到一处,他大摇大摆踏进去,也不盘货,也不问底,专跟老板扯家常,有意无意泄露自己的来历。店主们知道五脉的,对他都恭敬有加;不知道五脉的,也听过鉴古学会的大名,自然不会怠慢。
连续两天,药不然几乎把沈阳道和周边几个小古董交易市场转了个遍,每家铺子都待了一阵。但我们光听他跟铺子里的人扯瓷器经了,正经的关于付贵的消息,一句没问。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到了第三天早上,黄烟烟实在忍不住了,质问药不然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药不然笑道:“说出来就不灵了,哥们儿这锦囊妙计,还没到抖出来的时候呢。”卖完关子,他靠在沙发上,一口一个吃起鸡蛋煎饼来。天津的煎饼卷的是油条,比北京的薄脆饼好吃。
黄烟烟不甘心地又追问了一句:“你,有把握?”
药不然大手一挥:“我有把握找到付贵,但能不能逮到他,还得借烟烟你的本钱一用。”说完打量了一下她凹凸有致的身材。黄烟烟眼神里闪过一道寒芒,药不然赶紧补充一句:“我说的是你的功夫,看你想哪里去了!”黄烟烟冷哼了一声,拿起一个煮鸡蛋,离开餐桌。
我把报纸看完,问药不然:“咱们今天继续逛?”
“不用了。咱们今天就稳坐钓鱼台,等人上门来咬就成。哥们儿是张良再世、诸葛复生,罗斯福在中国的投胎转世,稳住就成。”药不然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我看他满嘴跑火车,便“哦”了一声,随手拿起一本《故事会》翻,翻了几页,总觉得心浮气躁,把书放下想出去透透气。我溜达到旅馆内院,忽然看到一个人影一闪而过,还传来喝叱声。我赶紧走过去,以为出了什么事。一探头,却看到黄烟烟在院子里晨练。
她换了一身粉红色的运动服,头发扎成马尾,一板一眼地按照套路打拳。这姑娘打得特别认真,口中随着拳势发出叱咤声,一会儿脸上就红扑扑的,鼻尖还有一滴晶莹汗水。说实话,她这副样子可比平时的冷若冰霜生动多了,跟穆桂英似的。
“谁!”黄烟烟忽然收住招式,朝这边瞪过来。我只好走出来,尴尬地没话找话:“打拳呐?”黄烟烟见是我,没什么好表情,但好歹把拳头放下来。我见她没说话,只好厚着脸皮又说:“打的什么拳呐?”
“形意。”
“形意好,形意好。我自从看了《少林寺》,一直也想找个机会学学,可惜人家少林寺的形意拳传儿不传女,呵呵。”
我故意说了个笑话,黄烟烟没笑,而是比了个手势,让我过去。这个反应有些出乎意料,我不好拒绝,迟疑走进场地。她拽出我的右臂,左手抚住了我的肩膀,整个上半身靠了过来,传来一阵馨香。黄烟烟见我有些陶醉,妩媚一笑,双手突然发力,脚下一扫,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噗通一下摔倒在地。
黄烟烟拍了拍手,得意洋洋地离开院子。我躺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也不知该不该生气。
我还没爬起来呢,药不然的脑袋忽然从走廊探了过来:“我说,别玩了,赶紧过来,有人上钩了!”
来拜访药不然的是五个人,都在四十到六十岁之间,我看着有些眼熟,应该都是沈阳道的几家大铺子掌柜,前两天药不然都去转悠过。他们五个人手里都提着点东西,不是人参就是洋酒,再就是些不算值钱但还算稀罕的小玩意儿。
药不然坐在沙发上没起来,态度跟前两天大不一样,举止矜持,看见他们拎着东西过来,下巴一抬:“搁那儿吧。”五个人把东西放到桌子上,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人搓着手笑道:“药老爷子可有日子没来溜达了。”
“我爷爷身体不大好,所以我这做孙子的替他多跑跑。几位的心意领了,东西还是拿回去吧。”
为首之人见药不然把话噎回去了,有些局促,便往我这瞥了一眼。药不然看出他的意思,说这兄弟也是我们药家的,不是外人,他们将信将疑,也不好质疑,场面顿时就冷了下来。这时我忽然想起来了,黄烟烟呢?她跑哪里去了?这种场合,按道理她也应该出席才对。
为首的掌柜姓孙,孙掌柜对药不然说:“我们听说,药家这儿招了马眼子?跟您讨教几合。”我听得清楚,马眼子是旧社会的江湖黑话,原来指的是擅长相马的马贩子,后来引申到古董界,特指鉴定古董的手段。孙掌柜说药家招了马眼子,就是在问是不是发明了新的鉴定手段。
以前鉴定全靠摸、看、尝,现在一个检测仪器全搞定了,所以精明的古董玩家,无不密切关注技术进展,随时跟进。药家是瓷器鉴定的权威,又有大学资源,他们的新成果,绝对是各方都觊觎的关注点。
药不然听了孙掌柜的话,笑道:“瓷器这玩意博大精深,哪个马眼子能保证万无一失。”
孙掌柜见药不然没否认他的问话,心中大喜,赶紧捧了几句:“科学昌明啊。到底是北大的高材生。”药不然假意谦虚道:“唉,这可不是一家的功劳,几个大专院校的研究所也出了不少力。”
五个人赶紧点头附和。孙掌柜又夸奖了几句,觉得火候到了,脖子往前探道:“我们这些经营小买卖的,最怕赝品。打了一次眼,半个棺材本儿就赔进去了。小药你们家是这行当的泰山北斗,可不能不顾我们死活啊。”
我在旁边听着,大概猜出药不然的打算了。前两天他故意东拉西扯,就是为了在沈阳道放出烟幕弹,说药家又有新的鉴定手段问世。玩瓷器的掌柜们听了这消息,肯定坐不住,巴巴地赶过来讨好他。可我有一点不明白,这件事跟付贵有什么关系。
药不然面露为难:“孙掌柜您言重了。鉴古学会有了好东西绝不藏私。只不过这件事干系重大,说出来就是一场地震,影响深远。爷爷不点头,我也不敢乱说。”孙掌柜一听这话门没关死,赶紧补了一句:“您给我们漏个底儿就成,我们绝计不说出去。”说完他一扯药不然衣袖,伸出三个指头。
这就所谓“袖底乾坤”了,只要药不然透句话出来,孙掌柜他们愿意付三千块钱。药不然有些为难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你们可千万别说是我传的啊。”五个掌柜忙不迭地点头,纷纷拿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和自家祖宗起誓。药不然这才眯起眼睛,慢慢道:“你们知道蚯蚓走泥纹吧?”
蚯蚓走泥纹是指宋代钧瓷特有的表面釉纹,开片①如蚯蚓走过草地的痕迹,是鉴别钧瓷的重要手段,也是基本常识。这一群掌柜们跟小学生似的点点头,谁也不敢面露不屑。
药不然徐徐道:“那你们是否知道,如今这个已经不保准了?”
孙掌柜他们一听,面色无不大震。蚯蚓走泥纹是鉴定宋钧瓷的绝对特征,历来人们都认为,只要有这个纹路,就一定是宋钧无疑,根本不可能伪造。可如今药不然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无异于告诉数学家一加一不再等于二了一样。如果这个蚯蚓走泥纹能被仿制,那么市场可是要大乱一阵。
孙掌柜声音都开始发颤了:“您详细说说。”药不然道:“具体详情我也不知,但药家数月之前已然发现,禹州窑厂已能仿烧出这类纹路。虽然未臻完美,但以现在的技术手段,改进不难。”
掌柜们一阵哗然。药不然连忙宽慰道:“好在经过分析,目前这类仿烧只在一些小器件上实现,大件儿暂时还烧不出来。所以我爷爷打算趁这类赝品还没大量入市,未雨绸缪,找出新的鉴定手段。”
孙掌柜急道:“那他老人家一定找到喽?”药不然摇头道:“哪那么容易,现在技术小组还在攻关呢,只不过初有眉目而已。”
五个掌柜只盼着药不然能多说点。药不然却不肯说了:“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具体的,还得等技术小组的论文出来。我就这么一说,你们就这么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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