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陈叔一切都是为我打算。”李建成也笑了笑,顺手揉了揉自己有些干涩的眼睛。“今后有什么话,还望陈叔像今天这样知无不言!”
陈演寿笑着躬身,“陈某记下了,世子早点安歇吧,时候不早了!”看到对方没有继续深谈下去的表示,他主动捏掉了心里最后几颗火星儿,拱手告别。
李建成微笑着将对方送出二门,执晚辈之礼告别,然后又微笑着返回自己的书案边,抽出一叠洁白轻软的绢纸,提笔在上面勾勾画画。陈演寿今天想表达的意思他其实完全听明白了。他也清楚那样做,有可能永远将旭子绑在自己的战车上。但他却不敢那样做,不是不愿,而是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希望。
大周和大隋两朝最后其实都毁在了世家之手。父亲李渊私下里不止一次得出类似的结论。而李旭之所以屡屡被无怨无仇的刁难,陷害,也主要是由于他的出身问题。他是条山涧里蹦出来的黑蛟,一群养在池子的锦鲤自然要想尽一切办法在其长大之前将其消灭掉。而李旭在六郡推行的那些新政,无异于想毁掉整个养锦鲤的池子,将它与山涧、大河混为一体。
天下群雄中,不止窦建德一个人从李旭所推行的政令中吸取养分。目前李家治下的义宁朝,也借鉴了相当大一部分均田和垦荒政策。但将均田、科举和尚武三策原封不动的吃下去却根本不可能。非但他李建成不敢答应旭子,换了父亲李渊亲自来恐怕也不敢贸然作出这个逆天的决定。
不像博陵军这边,李旭麾下的将领、心腹大部分来自普通人家。目前帮助河东李家争夺天下的,却包括裴寂、刘文静、柴绍、长孙顺德等豪门子弟。这些人每个人背后的都站着一个硕大的家族,根深叶茂。父亲李渊攻克龙泉后,坚持无论出身高低贵贱有功同赏时,已经被刘文静等人大肆指摘。如果自己敢向前再走一步的话,李建成相信,不用弟弟世民伸手去拉拢,父亲身边的裴、刘等人便立刻要想尽一切办法将自己从唐王继承人的位置上拽下来。
为得到一个李旭而失去父亲身边所有肱骨重臣的支持,值得么?李建成手中的笔涂涂抹抹,将写好的字迹又涂成一团黑。这是个非黑即白的赌局,到底压哪边,他不敢下注。
第五章 无名 (六 中)
李建成不想赌,他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式。却没想到问鼎逐鹿本来就是一场赌局,无论他愿意不愿意,自从李家起兵的那一刻,他已经把自己的全部所有压了上去。胜,则是惠及几代的荣华富贵,败,则一无所有,包括性命也要赔掉。此外,还有另一个赌局早已经展开,那就是有关唐王世子之位争夺,同样是没有任何退路,同样是输者要血溅五步。
对于后一场赌局的认识,同为李渊之子的李世民则要比自己的哥哥清醒得多。当发现父亲在明里暗里大力巩固哥哥的地位之后,非但没有立刻收起自己野心,反而想尽一切办法,力图挽回自己目前的劣势。
父亲不会直接向自己出手。作为家中曾经最受宠爱的儿子,李世民始终坚信这一点。父亲一方面需要自己替他领军出征,虽然自己偶尔会犯一些小错误,但在这个乱世中,将兵权交给自家人远比交给外姓安全。这也是哥哥在太原起兵之后虽然毫无建树,却依旧能坐稳左路军统帅之位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李世民认为父亲需要自己这个不安分的挑战者来向哥哥施加压力,督促他尽快成熟起来,以便将来接过李家家主的重担。
有了这两条安全保障,李世民就可以做一些稍微出格,但不非常明显出格的举动。如自己建立自己的用人圈子,大力结交父亲身边的宠臣等。这些零敲碎打的小动作虽然表面上对哥哥的位置和家族的团结和睦造不成太大威胁,但对于李世民个人势力的培养却有着非同小可的帮助。
自从李建成和李婉儿领军北上后,留在京师附近的将领们几乎都得到了二公子的刻意接纳。有的是几匹好马,有的是一把好刀或者好弓,还有的则是纯粹的军事理论上的交流与往来。对于武夫而言,这种交流很普通,代表不了什么重大意义。然而,随着礼尚往来的次数增多,李世民府中的客人渐渐就多了起来。
对于不愿意卷入兄弟之间争执的人,李世民保持了应有的尊敬。刘弘基目前已经被李渊从他的麾下划分出去,单独领一哨兵马去“援救”东都。临行之前,李世民不但将自己收集到的所有弓箭都从库里调了出来,无私地交给刘弘基使用。并且亲手将从皇宫里抄出来的一幅柳叶甲送到了刘弘基营中。武士矱现在身居要位,为了避嫌,不能再主动到二公子府上拜访。李世民就托了父亲身边的一位重臣,向朝廷举荐武士矱的亲哥哥为司农卿。虽然这位武家兄长是个有名的老实头,不可能给任何人任何形式回报。
对于一直跟在自己的亲信,李世民则努力为他们争取合适的待遇。如今,长孙无忌已经是四品通议大夫,宣威将军,汾阳县侯。普通士卒出身的侯君集也有了中散大夫、明威将军、岚城伯的诸多头衔。其余一同打天下的弟兄,也都凭借战功获得了不错的地位。‘二公子处事公允,不以出身待人’这是弟兄们发自内心的赞誉。
对于其他原来不归自己统属,但有心与自己结交的人,李世民更是给了他们合适的回报。如因伤没有随娘子军北上,留在京城卫戍九门的丘师利兄弟,孙华的结义哥哥白文晋等,都屡次得到了他的“无私”举荐。
除了不问出身门第结交各种朋友之外,对于所有可能为家族出力的机会,李世民尽量不放过。他不争功劳,不问报酬,只管用心去做事情。几次发生在京畿附近的旧隋势力反扑,都被他迅速扑灭在了起始状态。如此一来,即便对二儿子过去表现有所不满,李渊也不忍心将其冷落太久了。刚巧薛举吞并唐弼部众,率军六万,号称三十万骚扰扶风。唐王李渊便不得不再给二儿子一个表现机会,命令他带着右路军五万兵马西进,到大震、安夷两关抵御薛举。
接到父亲的命令,李世民立刻举荐丘师利的弟弟丘行恭做副将,侯君集、长孙顺德为右一领军、右二领军,长史无忌为行军长史。武士矱侄儿武克臧为司仓参军。京兆郡丞白文晋为军司马。并举荐齐州进士房玄龄和大儒王圭的得意门生杜如晦为记事参军。这些人能力和品行素为李渊所熟知,所以没有任何阻碍相关委任就被批复了下来。
大军到了扶风郡,李世民立刻在杨广行宫岐阳宫举行了一次秘密会谈。参加的者除了长孙顺德、长孙无忌、侯君集等几个固有心腹外,又增加了房玄龄、杜如晦和李靖三人。密议开始,李世民毫不隐瞒地承认自己受到了父亲的刻意冷落,并且将目前哥哥所处的有利条件一一挑明。他告诉自己的所有心腹,自己不认为哥哥有能力接替父亲的职位,进而给所有人一个光明的未来。为了避免将来大伙都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必须想办法让父亲认识到兄弟二人在能力上的巨大差别,尽早放弃对自己的固有成见。
听完李世民的话,长孙顺德、侯君集等人都很着急。特别是长孙顺德,因为谋事过于偏向李世民,已经被李渊从左膀右臂的位置赶到了李世民麾下。这等于他今后的所有前途都与李世民的个人前途息息相关,不得不绞尽脑汁为对方谋划。
着急归着急,大伙七嘴八舌说了一大通,却拿不出什么太好的对策。毕竟建成的世子地位确立以久,并非轻易可以撼动的。况且唐王李渊的态度也决定了大伙的态度。自从他大张旗鼓地送李建成及其麾下健儿北上之后,李家门下大部分核心重臣就主动和李世民疏远了距离。
“唉,李某命薄!”看众人除了抱怨之外束手无策,李世民摇头,喟然长叹。
“唐王在此事上,的确过于偏向世子!”长孙顺德跟着叹气,花白的胡须上下抖动,看上去就像一团染了霜的枯草。
“依属下之见,唐王是个非常有分寸的人。他的春秋不高,应该有很长时间考虑这些事情。”对李家兄弟之间龌龊,房玄龄虽然早就有所耳闻,却没想到二人之间已经到了这种水火不同炉的地步,楞了一下,迟疑着安慰。
“并非我危言耸听,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大哥为人虽然宽宏,但此番南下的功劳却绝大部分为我和尔等所立。一旦父亲百年之后,兄弱弟强……”望着面色不一的众人,李世民低声解释。
兄弱弟强,至少在北方对抗突厥人的战争没打起来前,外界的感觉是这样。以唐王李渊目前的权势,也难怪李世民担心自身安危。最是无情帝王家,李渊若是当了皇帝,建成和世民二人的关系就像当年的杨勇和杨广。虽然瓦岗军所书写的檄文中,厉声谴责了杨广杀兄夺位的罪行。但如果换了杨勇当皇帝,恐怕他也无法包容一个曾经统领四十万大军征服整个江南的大将军弟弟吧!
“二公子可以韬光养晦,或者暂时少领军出征,避一避世子的风头。也许在唐公心中正希望你这样做!”本着儒家的思考,房玄龄继续劝告。兄友弟恭,是他认为理想的家庭成员相处标准。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劝有些愚,但给别人出主意手足相残的事情,暂时他还做不出来。
长孙无忌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问题是现在二公子无法不出头。四下里全是敌人,总不能躲在京师里不出战。若战,旁人必然会将二公子和世子的战果相互比较!”他耸耸肩,以奚落的语气继续补充,“还好北上对抗突厥的人中还有个李仲坚,否则,我等说不定就要披发左衽了!”
“即便击败了突厥,大部分功劳恐怕也是李大将军的。他出道七年来只败过一次。”侯君集冷笑了一声,尖刻地指出。对唐公借李旭之手给世子建成创造成名机会的做法,他非常之不满。既然是涉及到中原生死存亡的战争,就应该派遣李家最强的人出马。派一个连仗都不会打的世子去做什么?打胜了当然能借机稳固地位,可万一败了呢?毕竟突厥人起了倾国之兵。
“此战恐怕即使挡住了突厥人,也是惨胜!”说道军事,一直保持沉默状态的李靖突然开口。他自从成为李世民的幕僚后,所有密议都有机会参与。但以心肠毒辣而闻名的他却如同换了一个人般,很少再给谋主出什么祸害人的歹毒主意。
“惨胜?”刚刚在话语里还带着抱怨意味的侯君集立刻跳了起来。“药师何出此言,难道你没听闻了李将军之名么?”
“应该不会战败吧?毕竟有长城为屏障!”长孙无忌的注意力也被李靖的话所吸引,皱着眉头追问。
他们都不希望李建成凭借此战获取赫赫声名,但他们内心深处却绝不希望看到中原输掉这场战争。虽然输掉了战争后,李世民将顺理成章地取代其兄的地位。
在这一刻,他们毕竟还都是中原人。
第五章 无名 (六 下)
“李将军用兵的确有独到之处,博陵将士也的确是天下致锐,但他们毕竟势力单薄了些!”见众人都将疑问且略带愤怒意味的目光看向自己,李靖忍不住露出了一脸苦笑,“在下也期望李将军能顺利将突厥打出去,可博陵将士还没从上两场恶战中缓过元气来,始必可汗就起了倾国之兵南下。以疲惫之师对虎狼之众,就算李将军有百战百胜之名,此番李某也没看到他的胜算在哪?”
“你当然看不到!雁门关之战的时候,很多人也看不到!”侯君集最近一直看李靖不太顺眼,冷笑着讥讽。“可雁门关一战,突厥人照样被二公子和李将军联手打得溃不成军!”
“此一时,彼一时。上次大隋天子的余威仍在。天下源源不断有兵马往雁门勤王。”李靖被噎得脸色微红,大声争辩两次突厥南下的差别。“况且那次是二公子与李将军联手,而这次换了世子前去!大伙刚才也说过,领兵打仗,并非世子所长!”
“那也未必会输掉!”见对方拉出李世民做挡箭牌,侯君集哼了一声,悻然坐回自己的座位。
“李某只是多算不胜,少算胜而已!”李靖顺口抛了一句兵书上的名言,为自己装点门面。“在李某看来,北方战事的确不十分乐观!除了李将军和二公子,当年雁门之战的英雄或者因故不能前去,或者已经作古。博陵将士的确独木难支!”
这话侯君集无法反驳。当年雁门之战出力较多的几个英雄中,云定兴已经病故,阴世师刚刚被李渊斩首。尧君素和曲突通两名虎将此刻正被河东兵马团团困在两座孤城之中,如果坚持不肯投降的话,早晚都是被擒杀结局。
“此外!”见气焰最嚣张的侯君集被自己说得神色黯然,李靖缓了口气,继续强调,“突厥人南下不仅仅是因为中原内乱,据李某在马邑所知,前年春天、去年春天、今年春天,连续三年草原上都旱得厉害。而今年冬天又来得特别早。眼下中原战乱不休,近期内根本不可能有大宗粮食向外输出。牧人不擅长积蓄备荒,每逢灾年都可能饿死人。连续三个灾年下来,如果他们再不到处抢点儿吃食,很多部落就要绝种!”
“始必可汗之所以从冬天准备到现在,恐怕是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根本就没留退路。而中原起兵迎战的,到目前为止不过唐王、李将军两家兵马。仓促之间,两家兵马很难协调如一……”
他的话听得所有人心情沉重,但大伙却无法否认他所讲得句句都在点子上。一方涉及到生死存亡,而另一方却各怀心思,即便孙吴复生,估计也要自叹命苦了。而一旦战局发展真的应了李靖的预测,大伙该如何面对呢?恐怕包括李世民在内的天下所有英雄,也不敢担保自己定能挽狂澜于即倒吧!
“世子一直非常欣赏李仲坚的才华,到了涿郡后必然会全力给其以支持。”长孙无忌先看了李世民一眼,然后倔强地坚持。他非常不欣赏李建成那种略显懦弱的性格,此刻却巴不得李建成的性子越懦弱越好。最好到了涿郡之后立刻将兵权交给李旭,他自己退居后营对一切不闻不问,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