龄上,可是还骑马追兔子玩呢?”阿史那却禺见属下渐渐开始放纵,咳嗽了一声,笑着介绍。
众突厥官员见上司如此说话,立刻恢复了热情。有人请教索头奚和诸霫联军战争经过,有人问及圣狼赐福的传说,徐大眼谈笑风生,一一把问题解答了。提到两军勇士交战,血肉横飞的场景,他说得详之又详,恨不得把每个动作眼神都向众人描述清楚。谈到如何用兵,如何料敌,则晕晕乎乎,仿佛自己根本没参与过决策一般。
却禺麾下几个武将都是经历过战阵之人,一听就知道徐大眼的话不尽是实。碍着却禺大人的颜面,大伙也不戳破,跟着不懂战阵的文官们拍案叫好。李旭笨嘴拙舌,自知道说故事不如徐大眼来得精彩,所以也不插嘴,一个劲儿地闷头苦吃。
干掉了两大串葡萄,数个逆季而生的蟠桃之后,有女奴捧上了银制杯盘。一只只做工精细,图案精妙,看得李旭两眼之发光。徐大眼亦停止了吹嘘,提起一把银制割肉刀,仔细考证起它的产地与成色来。
这是他的家传学问,突厥贵胄们虽然知道银器的精美贵重,却想不到其中到底有多少讲究。待听到波斯银和东倭银的成色差别,南海银和窟说银用途异同,又扯及波斯王西征,只为了抢几个银匠回家。吐火罗人一辈子存银子,才能凑够女儿的头饰等奇闻怪谈,只听得眉开眼笑,自觉大长见识。
哄堂的笑声中,几个壮汉将晚宴的菜肴抬了上来。草原上吃食以肉类为主,阿史那却禺虽然地位高贵,宴客的菜肴也不过是全羊、全鱼、鹿胎、乳驼四样。只是这四样材料又分了五、六种烧法,切出了七、八个部位,做出了花样就数都数不清楚了。
阿史那却禺端起第一碗酒,为客人接风洗尘。大帐中紧跟着响起了丝竹之声,两队美艳致极的歌姬走上前,捧着酒碗放声高歌。
李旭端起铜碗,一边抿,一边观察帐中众人。从开始到现在,阿史那却禺一个字也没问起二人因何离开苏啜部,显然他对连环计的效果非常自信。大梅禄裴力咕噜满脸慈祥,说话时却总是向银狼身上扯,大概是想探明甘罗为什么不在自己身边,是留在了苏啜部还是放归了野外。小伯克毕连对徐大眼很是不服,看样子不满意却禺用如此规格的盛宴招待两个身份低微的客人。右吐屯可思合理是个精细人,方才问得最多的是苏啜、舍脱等部的牛羊数量,草场和水源分配。左吐屯八思哈喇是个老狐狸,说话不多,但每句话都落在了关键处,让徐大眼想回避都回避得非常吃力。
这些人对自己是喜是恶,李旭不太在乎。但阿史那却禺的热情让人实在受不了。他第一次热情地和自己称兄道弟,就把整个苏啜部算计了进去。今天他以如此隆重的礼节欢迎远客,弄不好又要做出什么花样文章。
思来想去,李旭也没发现自己还有什么好被算计的。行囊中几件宝石美玉,在自己眼里算得上贵重,让徐大眼看来就成了一点小钱。放在阿史那却禺这种突厥王族眼中,估计更是不值得一看了。剩下的就是一匹马和一张弓,如果却禺翻脸要将弓马扣下来,李旭也知道自己毫无办法。
正胡思乱想间,歌声已经终了。众人喝干了碗内美酒,陆续坐回原位。阿史那却禺再度拍手,歌姬们蹲身向客人行礼,然后轻舒广袖,飘逸婀娜地跳了起来。
比起霫族的歌舞,突厥人的舞姿更加复杂多变。激烈处如苍鹰凌空,婉转处又如西子当楼。每个女子身上的舞裙都是苏绸所做,上不覆肘,下不及膝,只是在手脚腕处用银环箍了箍,将两条通明的轻纱若即若离地挂在手臂和双腿上。如是一来,更增添了舞姿的诱惑力,即便是李旭这种被陶阔脱丝的舞姿熏陶过的人,看了之后也感到血脉贲张。
“你们两个,去为客人倒酒切肉!”一曲终了后,阿史那却禺指了指两个领舞的歌姬,大声命令。
两个歌姬躬身施礼,烟一般飘到了李旭和徐大眼身侧。其他三十多名歌姬轻笑一声,花瓣一般散到了官员和将军们身旁。
“他们是我的两个宠妾,一个叫绿珠,一个叫烟萝,希望不污了贵客之眼!”阿史那却禺看了看面色尴尬的李旭和徐大眼,客气地说道。
徐、李两人赶紧侧身让开一个位置,请两个女子入座。突厥人有让妻子或宠妃给贵客陪酒的习俗,但客人却绝不可以逾礼,否则即有被主人打出家门的风险。
两个女子端起客人放在小几上的酒碗,满满斟上。十根手指轻轻捧起碗底,高举到双眉之间。徐、李二人神情愈发窘迫,接过酒碗,张口就向喉咙里倒,一碗酒小半进了肚子内,大半却洒在了衣襟上。
“贵客万马军中尚无所畏惧,怎么却被两个拎不起刀来的女子吓到了!” 大梅禄裴力咕噜拊掌大笑,高声追问。
座中男女都笑了起来,大伙性格放任不羁,平素厮闹习惯了,即便是偶尔酒后失德也没人深究。第一次有人看到被两个歌姬吓得洒了半碗酒的人,比看了什么五条腿的牛羊还感兴趣。
李旭的脸再度涨红,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来回答。徐大眼却被酒给呛晕了头,一边咳嗽,一边回敬道:“诸位未曾闻听,色字头上一把刀么?两军之中,刀箭有处可避。女子眼中,刀箭无踪无形!”
众人又笑,皆道徐贤者答得巧妙。一众女子趁机频频倒酒,不一会就把大伙的酒兴给挑到了高潮处。
“如此季节,二位英雄结伴南下。莫非家中有什么急事要赶着去办么?”又喝了几轮酒后,小伯克毕连举着酒碗问道。
“离家太久了,突然想回去看看!”李旭向阿史那却禺投下意味深长一瞥,笑着回答。
徐大眼已经被那个叫绿珠的歌姬灌醉了,餐刀再也拿不稳,脑袋瓜子一次一次歪到了他自自己的膝盖上。此刻,无论突厥人出什么招,都必须李旭一个人来应付。
“不会是赶着回去为国效力吧!”阿史那却禺放下手中酒碗,笑着询问。
“为国效力?”李旭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自己为什么离开苏啜部,阿史那却禺应该比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清楚。他故意装糊涂,是顾及到客人的颜面呢,还是包含别的不良企图?
“是啊,难道你不知道大隋已经厉兵秣马,准备出征高丽了么?” 阿史那却禺瞪大眼睛,做出一幅惊诧状。“对了,你们常年在外,估计还不知道家乡发生了什么事吧。来人,传合卜阑,让他跟贵客说说家乡的近况!”
“特勤有令,传合卜阑!”肃立在门外的红披风侍卫一个接一个,将命令传了下去。两碗酒的时间过后,一个面目清秀,脸上带着几分畏惧的青年人被侍卫带了进来。
“见过却禺大人,小的不知道却禺大人找,吩咐有何!”名字叫合卜阑的年青男子躬身施礼,怯生生地问道。他的突厥语说得极其生硬,听上去完全是将汉语一个词一个词的翻译而成。
“你可以用汉语说,我这个朋友是你的族人,想知道中原最近发生了些什么事情!”阿史那却禺摇摇头,指着李旭向合卜阑命令。
“是,小的遵命!”合卜阑做了一个长揖,回答。一换成汉语,他的口齿立刻清晰。把近一年多来大隋皇帝的德政,逐一道出,初时语气还能保持平淡,到了后来,声音越来越高,两眼通红,恨不得拔刀子与人拼命般激愤。
原来大圣人皇帝陛下检视自家的文治武功,发现有一点不如秦皇汉武,所以决定有生之年一定要把高丽荡平了。从去年开始,边塞诸地陆续征兵,只要是男人,无论士农虞商,独子赘婿,只要四十五岁以下全部需要入伍。铠甲,兵器皆需自备,官府不理。有些人年龄明明超过了四十五岁,也被黑心的官吏们硬塞进了军中。有些人年龄不及史五岁,只要家中没钱,也接到了从军名册。
于是,很多人家为了打点官府,搞得倾家荡产。还有人为了逃避兵役,不得不远走他乡。
这都是李旭知道的,所以他并不为此感到吃惊。但合卜阑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的下巴彻底掉到了地上。“圣上征兵一百三十万,征民壮服徭役者三百万,凡外逃不归或逾期不往军中报道者,被抓住后,皆与抢劫同罪。很多人赶路赶得迟了,没到军中,就稀里糊涂住进了监狱!”
“啊!”李旭长大了嘴巴,觉得浑身的酒意直往头上涌。这次决议南返,计划地就是凭借手中的财物贿赂官府,找机会把自己从征兵名册上划掉。如若不成,就从军杀敌,说不定凭着目前的一身本事,也能博取些功名。没想到未入长城,已经成了朝廷的罪犯。与抢劫同罪,自己长了这么大,几时拿过别人一针一线!
努力看了看对面的徐大眼,李旭希望此刻他能想一个好主意。目光所及,却看见一条白亮亮的口水从徐兄的嘴角淌到了矮几上。坐在他旁边的那个歌姬眉头紧皱,看上去说不出地厌烦。
“仗还没开打,消息已经传到草原来了。依我看,你还是不要回去的为好。虽然你们两个都是英雄,跟着如此一个混蛋皇帝混,能混出什么好结果!”阿史那却禺见李旭两眼茫然,趁机提出自己的建议。
有家归不得,苏啜部又不能留。难道自己真的要跟着这个奸诈的阿史那却禺混日子么?李旭觉得头晕晕的,心里有无数个想法,却没有一个能经得住推敲。
“苏啜部不过万把人,怎配留住你们这样的英雄。跟着我,阿史那却禺可以保证,你们两个的功名富贵唾手可得。至于女人名马,你看上哪一个,我立刻给你取来!”阿史那却禺带着几分酒意,微笑着劝道。
注1:《通典·北突厥传》:“可汗犹古之单于也,号其妻为可贺敦,亦犹古之阏氏也。其子弟谓之特勤,别部领兵者谓之设,其大官屈律级,次阿波,次颔利发、吐屯,次俟斤。据推算,设,相当于唐代的节度使。通常由特勤担任。吐屯相当于掌管一郡的民政大吏,类似于中原的知府。伯克,通常为贵族,将军。梅禄为总管。
第一章 大贼 (三 上)
“我只想要陶阔脱丝,可你却夺走了他!”李旭在心中狂叫,一股烦恶滋味直冲脑门。‘我不用你充好人,我受不起你的恩惠!’一波波酒意潮水般撞击着他的喉咙,他惨笑着站起来,抓起一个酒袋子向嗓子眼倒去。
自己在苏啜部所遭受的所有挫折几乎都于眼前这个叫却禺的有关,偏偏此人还笑得满脸坦诚。李旭知道自己没有力量报复却禺,也知道自己一旦拒绝,恐怕这场接风酒就立刻变成了鸿门宴,他不想说话,只有将大口大口地将马奶酒灌进肚子。
“附离兄弟好酒量。留在我部的事关系重大,你可以和朋友商量一下,过几天再回答我。其实,你们中原人有一句话说得好,大丈夫何患无妻……”以却禺的智慧和阅历,又怎猜不透一个少年的心事,笑了笑,低声安慰道。
“呃!”李旭身体向前一仆,拼命忍了又忍,才把涌到嗓子眼的酒压了下去。这滋味可绝对不好受,一瞬间,他的眼泪、鼻涕、口水同时淌了出来。
“附离大人醉了!”却禺帐下的几个武将笑着说道。突厥人喝酒向来是不趴下不算,男人喝醉了在他们眼中反而是豪放的标志。所以非但不觉得徐、李二人失态,反而认为两个年青人爽直,值得一交。
“却禺大人,你真的哪个女人都可以给我?”李旭晃悠着直起身体来,抹了把脸上的鼻涕眼泪,大声问道。
“可以,除了他们两个!”阿史那却禺指指绿珠和烟萝,笑着说道:“小兄弟,我知道你的心事。再过几年,你就会发现,其实,这事根本算不了什么!”
“恐怕,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在搞鬼!”李旭的醉眼中闪出了几丝愤怒。以突厥汗国的势力,即便订婚后再反悔,恐怕受了侮辱的苏啜部亦只有忍气吞声一途。他摇摇头,再次把嘴巴凑向酒袋。
“啪!”马皮酒袋落在了地毯上,酒水四溅。李旭伸手去拣,刚弯下腰,膝盖却跟着一软,整个身体跌进了身边那名叫绿珠的歌姬怀内。
“哄!”将军们哄堂大笑。明明不怎么能喝,却拼命显示自己的酒量,在十七、八岁的年纪,他们也犯过同样的错误。
“醉了,冒犯可贺敦,请却禺汗见谅!”李旭挣扎着离开绿珠的怀抱,拱手向阿史那却禺赔罪。
突厥王通常被称为大可汗,可汗的妻子叫可贺墩。但其国并没有中原那么严格的官职等级,凡带有一个部落的人都可以称为可汗或小汗,其正妻亦可以被称为可贺墩。阿史那却禺是大可汗的族弟,辖下大小部落有十几个,称一声可汗未尝不可。但绿珠只是一个高丽进贡来的歌姬,地位照着可贺墩差得可不止一点半点。此时听见李旭称自己为可贺墩,直笑得花枝乱颤。一把夺过少年手中酒袋,冲着却禺喊道:“特勤,还是让这孩子休息吧。连续跑了这么远的路,再结实的人都不会有力气了!”
“来人,招呼贵客到寝帐休息!”阿史那却禺心情也很愉快,拍了拍手,命令。
立刻有四名女奴跑进来,两人一组,将徐、李二人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阿史那却禺四下看了看,又大声命令道:“合卜阑,你负责招呼二位贵客,如果他们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仔细你的屁股!”
“是!”被称做合卜阑的青年人吓得一哆嗦,赶紧鞠了一个躬,快步追了出去。一边追,心中一边抱怨老天对自己实在不公平,同样是中原来的汉人,人家是座上客,自己怎么就成了帐外奴。
阿史那却禺目送徐、李二人的背影消失,慢慢转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经过一晚上试探,他已经大致摸清楚了徐、李二人的底细。那个叫附离的小子好对付,属于刚离家门的少年,还没学会隐藏心机。眼下虽然因一个女人的原因对自己心怀怨恨,但揭过这个疙瘩并不太难。突厥王庭中,有的是从各个临近部落或国家进贡来的美女。有了那些风情万种的女人,他很快可以忘掉苏啜部的雏儿。比较令人为难的是那个大眼睛姓徐的少年,此人说话云山雾罩,根本听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