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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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劫-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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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回小偏厅去时,只得潘浩元一人。
  心里又不期然地抽动着,游目四顾,坐立不安。
  “他们呢?光中与贺智呢?”我慌慌张张的问,甚而不见了群姐。
  “是不是一定要找他们回来,你才安心?”潘浩元竟这样问。
  我呆了一呆,若拿手往脸上一放,一定是烫热的。
  我解释:“不是切开了一盆水果吗?他们吃了没有?”
  潘浩元没有答我,只静静地睁着眼,看我在厅上团团转。
  有点像斗兽场观众席上的皇侯贵宾胃,非常冷血而尊贵地望住场内那只将要作困兽斗的动物,心慌意乱地来往踱步,准备在下一分钟就为保全自己的性命而肉搏厮杀。
  我的不得体与张惶,完全被对方看在眼内,心头更多焦躁。
  “你坐下来!”潘浩元说,语音平定,且具权威性。
  “坐下来,我给你说几句话。”
  从前,敬生也是以这副类同的语调对我,我就总好象着了魔似,乖乖的如言照办。
  如今,我也真的坐了下来,面对着潘浩元。
  “敬生去世后,你适应得并不好。”他说。
  怎么适应呢?
  要我改嫁才叫适应得好吗?
  念头飞快掠过心上,随即满头冷汗,只一忽儿功夫,那真丝旗袍就紧紧的贴在背上,只为汗出如浆之故。
  我未免太离谱、太孟浪,怎么会想出这个念头来?
  羞愧得两腮发热发烫,浑身僵直。
  “这样子孤怜伶的过日子,是要令你胡思乱想的。”潘浩元竟说了这两句话。
  “关心你,爱护你的人,只想你生活过得正常健康有建设性有前途,如此而已。”
  潘浩元恳切地望住我。
  “我的一番心意,你如果觉得并不单纯,并不可取,甚而并不可靠,我不怪你,我明白。但你身边对你好的人,无一个不直接或间接地向你介绍了一条你应走的道路。那些人包括宋欣荣、贺智、群姐、甚至潘光中、芬姐。他们是毫无机心,不求回报的希望你幸福,并有所成,你应该相信他们。”
  我呆住了。
  潘浩元这么说,就等于指责我好多心,以为他一直对我的关怀是别有用意的。
  我真有这样想过吗?
  是不是我作贼心虚?
  抑或作贼心虚的是另有其人?
  我看了潘浩元一眼,那健康的肤色上抹了一阵红光。
  他其实也正在看我。
  这叫不叫心照不宣呢?
  “你的决定,我将永远尊重,绝不会以我的意愿为依归的,请放心。诚意地希望你跟在宋欣荣身边工作,因为这对你是好事,我其实并不常在富华,根本也不常常在本埠。”
  话已说得相当露骨而明显了。
  我只能答:“各人的好意,我非但心领,且会实实际际的筹算去。”
  回到睡房去卸装,脱下了那袭旗袍,把发髻打散下来,在镜前站着。
  身体还是如此的光洁粉白,肌肉依然是英挺在嫩滑的皮肤之内。
  我伸手抚触着双肩、手臂,甚而沿胸膊,直下至腰际。
  我宽松地叹一口气,感觉仍是滑不溜手。
  当然才不过是一段短短的日子,今朝的人比黄花瘦,还落得一份凄迷的楚楚可怜,只怕碧海青天夜夜心之后。会把人整个都磨损得枯黄干瘪,神颓志丧。
  我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下去。
  躺在锦被之上,那种贴身的软棉棉感觉。益发令我想起了私情欲念,因而更念敬生。
  不能再在潘浩元那番说话上钻牛角尖,由他怎样想当然吧,我必须谨记自己是贺家人,昨天是,今夜是。明朝亦是。
  除了敬生,不可能再有别的人,此生也不作此想了。
  然,总要把心神安顿,把体能虚耗,别是如此空荡荡的干折靡自己下去,以致于忽然间苍老,更令人惆怅。
  贺智要陪我添置新装,我竟有一番兴奋,对她说:“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从乡下走出来,工厂工打不下去,便上大同酒家求职,那照顾我的同乡老表,就借我一套她最得体的衫裤穿在身上见工去。其后,还是预支头一个月的薪金,去缝了件旗袍,当成制服穿。那种感觉,现今跑回来了!“
  贺智笑:“包保把你打扮得比那一次更满意。”
  我以前很少逛名店,跟在贺智后头走,声势还是响亮的。
  店员殷勤招呼,贺小姐前贺小姐后的,简直当她是宝。
  贺智低声地对我说:“看,这就是外头世界,认钱不认人,我每月负责她们大量佣金,故而对我鞠躬尽瘁。等下你大手笔的买上几套,立即升价十倍。”
  年轻女店员原本只着意招呼贺智,其后看我是试穿一套,买一套的样子,便忙不迭的围绕在我身旁,服侍得非常妥贴。
  那些时款套装也真是方便,差不多每一套穿到我身上来都好看,舍不得放弃。
  最难得的是整个人都变得年青,这感觉竟如此有效地影响着我,是始料不及的。
  以往不是一直嚷,老了老了,好似一点都不在乎。
  其实不然。
  贺智也买了两套,其中一套黑色镶米白缎领的套装,贺智喜欢极了,就是那尺码太窄,腰身反而显得臃肿,坏了贺智甚是适中的身裁,诚是美中不足。
  我说:“大一号就理想了。”
  店员立即说:“请等一等。”
  只钻到里头去一转眼的功夫就把另外一套大一码的西服取出来:“贺小姐,这一套合你的心意了。只是要待明天才能送上你办公室去。”
  贺智点点头:“不相干,你们肯定别是穿用过的就成了。”
  “贺小姐请放心,我们有专业道德。”
  我忍不住插口:“怎不现在就一起包起来拿走呢?”
  贺智把我拉到一旁,低声道:“他们要多赚一笔。”
  然后,贺智细细的向我解释,这等名店也做一些娱乐或欢场中人的生意,电影电视艺员小姐们有空踱至名店,选定几套贵价货,然后把冤大头带来,签了信用咭了,服装才转一个圈,就自动送回店里来,物归原主,名店回佣百份之五十,衣服再重新安然无恙地卖出去。小姐呢是要现钞多于名牌服装,名店呢,多一条财路。
  “刚才那一件定是什么人订下来,等有人认头找了数,再卖给我。”
  贺智笑道:“我跟贺勇就不知多少次一齐为同一袭眼装付过钱!”
  从前的社会风气和道德标准真不是这样的。
  别看轻我们酒家女。客人要多打赏小账,千多万谢,那是全层楼同事有份摊分的正当收人。
  至于说,个别客人送礼物,我们还真不轻易肯收。收礼是真要对对方有好感,且是赏他面子,认定友谊的表示。
  且收了人家的礼物了,就一定用。譬如说我认识了敬生有成年的日子,才肯收他一件衣料,还立即缝制了,穿出来,让敬生看,以示谢意。
  怎么现在江湖行走的女人,真的面不改容、大小通杀。完全不怕流言、不顾面子,更不谈骨气了?
  才出来买几件衣服,就上了新的一课。
  外头的新人情、新道理,还真是大把大把的有得我慢慢学,好好学呢!
  签完了信用咭,贺智看看表,对我说:“有个会议等着我去主持,迟不得。你先到发廊去,我给那发型师补个电话,招呼一声,他自会给你剪个好看的发型。”
  我其实心上是十五十六,多买几套服装替换无所谓,要更改发型,真有太多诚惶诚恐,贺智这么一说,我乘机退缩下来,说:“那就改天吧!你忙你的。”
  “三姨,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你这发髻怎么配时款西服?”
  “我这就把头发束上去,用个发夹夹好了,不梳髻,不就成了!”
  正扰攘之间,竟见走进来一位贵夫人。
  我很自然的喊了一声:“大嫂!”
  是贺聪的妻。
  贺阮瑞芳跟我平日的关系不怎么样。
  她看上是个淡淡漠漠、喜怒不大形于色的人。
  常碍着了聂淑君和她母亲阮柳氏的身份和关系,我当然的不指望阮端芳会对我额外的友善。
  因而,我们一直的保持了距离。
  然,想深一层,我对阮端芳的印象还不是太差的。
  只为有一次,一位表亲摸上门来,向聂淑君求借。
  这种事对贺家来说呢,也是司空见惯了。
  实实在在的,敬生年中就预定了一笔钱,无可避免的用在接济亲朋戚友上头。
  敬生还自定一个规矩,凡是第一次开口求借的,除非数目太离谱,否则必定帮忙,然,下不为例。坚持旧债未还,新债免问。
  我呢,心就比较软,事必问明问白借款的理由,如果觉得其情可悯,境况堪怜的话,总是帮的。
  聂淑君却是赌心情,碰巧对方说的话对她的胃口,而那天她又是心朗气清,神采飞扬的话,手笔还是可观的。否则一毛不拔。
  这天,来的一个远房亲戚是聂家那边的人,并非贺氏一支,对方说是儿子赴洋深造,希望能多借几千元,让儿子多个松动钱傍身。只因苦学生现今不一定能名正言顺地在彼邦找到帮补用学费的散工,各国的移民局今出如山,发觉学生谋事,严重的要递界出境。
  亲戚总觉得儿子人地生疏,一到步就要慌慌张张地找工作,太令她担心了,于是求助于聂淑君,讲好待儿子安定下来,一切就绪,也未必需要动用那笔钱,就立即归还。
  一定是碰着聂淑君心情不怎么样,于是拉下了面孔,说:“拿我的钱去安顿你儿子的心,怎么成话呢?又不是没得穿没得吃了,这个忙叫人家怎么帮?我的心也多不安稳呢,谁帮我?”
  就是如此毫无转圜地回绝人家了。
  那亲戚是垂头丧气的走,还是我送她到大门口去的。
  我心上真有点难过,几千元是个小数目,真想就掏出来帮她一帮,可又不敢,回头让聂淑君知晓其事,那还得了,怕吵得连天都要塌下来。
  目送着亲戚离去,连一句“好走”都卡在咙喉说不出来。
  心想,要编个动人的故事才借到钱呢,其实不难。人家既是实话实说了,又有谁不是在养儿育女呢?将心比已,自知其中苦心,何必连举手之劳也省掉?
  正在愁闷之际,只见阮端芳促促忙忙的赶出大门来,见了我就问:“走了呢?”
  “嗯,刚出门!”
  “三姨,这儿五千元,你替我拿去送给她,或仍在外头等公共汽车。赶出去,会追得上吧!”
  我茫然,不知所措,只想再开口询问,阮端芳就说:“快去,快去,我并不知道她住那里?”
  于是我赶出去,果然在家门转角处的巴士站看见了亲戚,叫住了她,把五千块钱塞进她手里时,对方含泪。
  “细婶!”她是如此的称呼我:“我一定还你!”
  “不,不,是聪少奶奶的钱,你别挂在心上,只管叫孩子好好的念书。”
  她连忙点着头,才上了公共汽车去。
  我回到大宅来,寻了个适当机会,向阮端芳回报。
  她看旁边没有什么人,就给我说:“昨晚读了三毛的一篇短篇,她自己的亲自经历,差点没帮上一位值得相帮的老实人,白白因自己多疑而害人家很受了一点苦。
  写得实在好,我感动了,今日看见那亲戚,恻然。“
  那是惟一的一次,阮端芳跟我讲这么多话。
  她在贺家,地位也是超然的。
  翁姑对她好,丈夫大权在握、娘家架势,膝下有男丁、自己样貌学识都相当,这样子的人物,是绝对有权选择朋友。
  她要是跟我保持君子之交,我也实在不敢高攀。
  这次在名店碰上面,原以为打过招呼,也是各走各的阳关道,各过各的独木桥。
  没想到阮端芳和颜悦色地一直跟我和贺智攀谈。
  贺智急急着手表:“大嫂,我先走一步,有会议!”
  走了两步,回头仍嘱咐我:“三姨,你记得去剪发,我秘书已给你预留了时间。”
  “三小姐,三小姐……”我还想挣扎,贺智已一溜烟地跑掉了。
  阮端芳问我:“是到贺智惯去的那家发廊吗?”
  我点点头,立即下意识地伸手摸摸发髻,有一点尴尬。
  “我正要去做头发,陪你一道走。你不晓得在那儿吧?”
  我摇摇头,也只好跟她成行。
  那发型师把我头发放下来,拿把剪刀在手,正审量着要如何替我落发时,我紧紧的闭上眼睛。
  心情复杂至极。
  当然是心痛,青丝一把,还真陪伴我经年了。
  又有点难为情。人家剃了三千烦恼,为着出世。我呢,刚相反,临老学吹打,现今才来整装上阵,实行积极入世,闯荡江湖去。
  阮端芳就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一定是看到我那不安的表情,伸手过来拍着我的手背,以示鼓励。
  我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走出发廊时,我一脸绯红,直情有点像偷偷做了件见不得光的事似。
  大太阳一晒下来,我慌忙的用手扯着发脚,要立即把头发拉长下来似,宁可拔苗助长。
  “三姨,你这新发型实在好看!”阮端芳说。
  车子还未开到,我真的急于跳上车,回家去躲一躲,很不愿见人,很见不得人似。
  偏就是司机不知往那儿跑了。
  “三姨,我请你去饮杯咖啡,定一定神,你会习惯下来的。”
  我当然不好推却。
  对贺家人,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服从感。
  不论他们待我如何,就连聂淑君在内,我一直都心甘情愿地讨好。
  人家说,作妾的人有两种极端心理,一种是恨不得权倾天下,唯我独尊,将另一头赶尽杀绝,好高枕无忧。另一种是巴巴的奴颜卑膝,刻意逢还,但求相安无事,共存共劳。
  我看来就算不是后者,亦相去不远了。
  心态是显然因为长期受不正常的关系影响,而有点奇特,以致脱离正轨的。
  坐到咖啡室去,我仍有点紧张。
  双重的原因,一为那新剪的发型,实在令我不安,好象全世界的人都在看牢我,虎视眈眈。二为坐在对面的不知是敌是友,对方出奇的和蔼亲切,使我有点无从适应,受宠若惊。
  “听说三姨打算到外头去做事?”
  消息实在传得快。
  肯定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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