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仕途”,其实已经到头了。
那次因为抽烟被请到教导处,龙虾讲完办公桌上那个照片中女孩的悲惨故事,脸上原本蒙着的一层青灰色悄然褪去,血色回暖,然后言归正题,告诉我说学生会新的名单里,我已被定为组织部副部长,所以我在这个时候被抓到抽烟是很糟糕的,不过也不能算是无法挽回,到时候走个形式写个检查便可过关。
而他似乎也考虑到了这个晋升速度可能带来的不必要的关注,讲:你也清楚我们学校的一些规则,你并非“原班人马”,现在的两个职务基本上就算到顶了,再上去,容易引起怀疑,树敌也会很多,对你不利。
其实对副部长的履历我已经很满足了,但没容我表态,龙虾继续道:高三政治班的马超麟,他现在已经拿到了交通大学的加分考试的名额,再过几天就要去考了,希望蛮大的——好好干,如果不出意外,你也会像他一样,交大的加分考名额我不敢保证,但华师大或者财大是最起码的。
他这句话说完,我就感觉自己像被子弹击中了一样。
名牌大学的加分考试是每个高三尖子生狂热追求的目标。加分考中表现优异的人,高考时只要以该校为第一志愿,就能获得五到十五分不等的加分,这往往就是进与不进,或者录取一流还是二流专业的关键筹码。
每年各个名牌大学给我们学校的加分考名额都不超过三个,复旦、交大这样的学校甚至只给一个,资源紧缺程度可想而知。但至于具体把名额给哪个高三学生,大学和中学都没有明确标准,完全由高三老师根据学生的成绩和平时表现来决定。
也就是说,老师想给谁就给谁。
龙虾不是高三老师,但站在他背后的那个人,是所有高三老师的老板。
我明白龙虾刚才许诺的已经是最终极的赏赐了,呼吸早已乱了节奏,半晌说不出话。他却一脸的轻松平静,仿佛我们方才谈的不是足够让两个高三学生为之决斗的加分考名额,而是落在教室窗台上的一片枯树叶。
现在看来,有着欺瞒和背叛行径的尾巴林博恪似乎也要变成龙虾眼中的一片枯树叶了。
所以,此时挂在我墙上的那张聘书,与其说是对前段时间尾巴工作的肯定,倒不如说是盛极而衰的“凭证”。
千辛万苦,东奔西跑,告发了无数人,牺牲了我和班磊的友谊才几乎到手的加分考名额,就在瞬间灰飞烟灭,只因为一个胸大无脑的班花的冒险表白,一枚搞不好连不锈钢材质都不是的愚蠢的情侣戒指,以及一个忠于职守的班干部的小报告——真是无与伦比的美妙组合拳。
3
翌日周五,带着两个黝黑的眼圈去学校,就像赴刑场的犯人的镣铐。
昨天晚上始终没有睡好,而是用手电筒在被窝里头看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本来它应该被我偷偷放回图书馆,但那次正巧遇到了南蕙,后来就一直没有行动,于是一直藏到现在。
在这个惊心动魄的节骨眼儿上,我唯一能看得进去的书居然是这么一部大毒草似的小说,实在颇为讽刺。
他终于在混乱的人群中认出了她,眼里含着最后的痛苦的眼泪。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在他们共同生活的半个世纪中,她从没有看到过他的目光如此明亮,如此悲伤,如此充满感激之情。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她说:“只有上帝才能知道我多么爱你。”
看到这句时,我终于把持不住,眼睛一闭就失去了知觉。这次短暂的昏迷只有两三个小时,都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称为睡眠。
尽管我知道今天会很不好过,但作业毕竟还是要交的。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问同桌借了作业一通大抄,让他讶异不已,并且下笔如有神,神经病的神,字体都是龙飞凤舞,像地段医院医生写的感冒药处方。干完抄袭的勾当我立刻到楼下高二1班去打探消息。
出乎意料,班磊到现在都还没来学校,一直到出早操时,也没在1班队伍里发现他的踪影。
看来他很聪明,昨天得到了我的线报,今天索性不来学校,暂时避过了风头。但我知道这一招是没有用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历史上也有被发现早恋的学生正好染病不来,于是教导处派老师直接杀上门去,省掉了鲁莽的父亲对儿子一顿好打的路途成本。
如果昨天尾巴抓到的证据足够有“杀伤力”,那么今天放学后,教导处的老师可能就会出发去班磊家了。
而要“抓”我的话,他们则随时可以动手。
但一直到午休时分,地理兴趣小组活动室都没有动静传来。倒是学生会临时组织了一个小座谈,就在行政楼的一问开放式会客厅。除了几个现任部长外,还有若干已经卸任的老部长。我赶到男B里的时候,宣传部前任部长正在讲一个笑话:
一群伟大的科学家死后在天堂里玩藏猫猫,轮到爱因斯坦抓人。他数到一百睁开眼睛,看到所有人都藏起来了,只有牛顿还站在那里。爱因斯坦走过去说:牛顿,我抓住你了。牛顿却反驳说不,你没有抓到牛顿。爱因斯坦倍感诧异,问你不是牛顿是谁?牛顿说,你看我脚下是什么?爱因斯坦低头看到牛顿站在一块长、宽都是一米的正方形的地板砖上,不解。牛顿得意洋洋地道:“我脚下是一平方米的方块,我站在上面就是牛顿/平方米,所以你抓住的不是牛顿,你抓住的是帕斯卡。”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宣传部前部长其实根本不擅长讲笑话。但其他人出于礼貌都哼哈了几句,我则丝毫不为所动。
“帕斯卡”,班磊的代号,这个看似无心的笑话太不合时宜了。
更加糟糕的是,我听完笑话后四下确认今天来了哪些人时,赫然发现前任宣传部副部长马超麟也坐在会客厅的视觉死角。这的确符合他选择座位的风格,就像蛇类总喜欢盘踞在阴暗的小角落里。他捕捉到我的目光,用那种阴冷的眼神和我打了个说不清味道的招呼。我的骨头都变得冰冷,因为根据历史经验教训,但凡有这位尾巴元老出现的场合,我都不会遇到什么好事。
接下来二十分钟的小座谈会让我如坐针毡,因为总感觉背后有双毒蛇般的眼睛在盯着我。等到散会时,我迫不及待地起身离开,连近在咫尺的电梯也不坐,直奔楼梯口。可没等我往楼梯上踏出一步,马超麟的手就轻轻拍在了我肩膀上,嗓音轻快,却让我感到恶心:别急着走呵——龙老师正要找你呢。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我只是庆幸,马超麟一直扮演着负面的角色,最初和我抢功劳的是他,现在带我走向内部审判的还是他,有始有终。这样只有好,如果是南蕙把我带过去,心里肯定更加难过和别扭。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次马超麟却很友好,因为一路上他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在我进去之前才幽幽地讲:你知道么,龙老师一直都很喜欢你。
扔下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他就走开了。
而我更加忐忑。
4
周六,去财神家补课,一如既往。
我的身份和地位,安然无恙。
星期五的召见,最后证明是虚惊一场,尽管我当时走进那间房间时,龙虾正背着手站在窗户前,观察着下面操场上的动静,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那张办公桌上却堆着很多造型奇异、包装精美的糖果,眼睛一扫足足有五六十颗。它们出现在这间光线阴郁、堆满机密和阴谋的朝北房间里,实在是显得有些突兀和怪诞。
正一头雾水,龙虾转过身来,嘴角露出笑容,把手朝那些糖一挥,讲:抓一把吧。
我小心地拿起几颗糖果看了一下,全是不认识的法文字母,只认得出来这些是巧克力,而且一定价格不菲,便猜测道:哪位老师结婚了?
他摇摇头:庞老师送过来的。
原来这是一个学生家长从国外出差带回来的,今天专程来拜访教导处主任螃蜞,感谢他及时查出了他们家小孩早恋,感恩戴德地送了足足三大盒比利时名牌巧克力。螃蜞这老家伙虽然办事雷厉风行甚至难免凶神恶煞,但为人还算仗义,并没忘记里面很大一部分其实是尾巴的功劳,所以巧克力给了龙虾一大半。
我轻手轻脚地从这些战利品里拿了一小部分放进口袋,等着龙虾转移到真正的话题。然而他却对班磊的事情只字未提,只是让我再多拿一份巧克力给南蕙带过去,然后就让我回去了。我愣在那里足足有三四秒钟,也不知道是不是嫌自己胆子不够肥,居然反问:没事了?
龙虾正慢慢剥开一颗,眼神似乎比我还要纳闷:你觉得会有什么事找你?
我下意识地摇头,又抓起一把糖果转身朝门口走去。身后的龙虾却看似没头没脑地叮嘱了一句:有什么想法及时和我汇报,千万不要擅作主张。
我没有搭腔,只是轻轻带上门,然后在门口又呆站了几秒钟,才发现手里的巧克力有两颗已经被我捏得变了形。
那天我相信学校里有不少人都吃到了这种名贵的巧克力,包括剪刀小组,还有那些隐藏在各个班级的其他尾巴,以及所有反早恋战线上的工作者。但我没有享用这代表胜利的美味糖果,而是悉数带回家给了母亲,跟她说是同学生日发的,我已经吃过了不少,剩下这点给她尝尝。
其实我也馋,但我实在不敢碰它们,怕吃进嘴里时,那种味道只苦不甜。
从财神家出来时已经十一点半。母亲今天加班,家里剩菜也吃完了,所以她预先给了我五块钱让我在外头吃碗面。结果我刚一踏进饭馆门口,立刻就像只被惊吓到的蟑螂一般快步退了出去。
几个月的尾巴生涯,已经锻炼出了我认人奇准的本领,所以绝对不会认错那个被我跟踪了多次的背影:餐馆东角的那张四人桌上,班磊的脊背和后脑勺正对着门口,而坐在他对面那个正在倒啤酒的男生我却并不认识。
冤家路窄。
然而仅仅两分钟后,我却又走了进来,用最短的时间挑选了一个角落的双人小桌,和他们那桌正好被一堵装饰矮墙隔开,十分隐蔽。
班磊显然是喝多了,说话嗓门有些大,因此我能比较清楚地听到他们那边的谈话。昨天放学的时候我还专门到校外的杂货店打电话到他家,确认他果然生病了,病情不重,休息一天即可。现在看来,他痊愈得也真够迅猛的。前面扫过一眼餐桌,两人已经喝了不下六瓶,并且还在问老板继续要东海啤酒,并不时有香烟烟雾飘过来。
我在二手烟和啤酒酒气的干扰下将自己那三两葱油拌面吃得无比“细水长流”,其问有过一个惊心动魄的小插曲:班磊不小心将一只调羹掉在了地上,滑到了我脚边。只要他探出上半身绕过小矮墙看一眼,我就会像丢了壳的牡蛎一样暴露无遗。幸好他的同伴阻止了他,让老板拿了只新的。
最后我终于从两个酒鬼的对话里搞明白了一个振奋人心的事实——
班磊失恋了。
不用说,想必你也应该猜到了,是水手服提出的分手,因为她“有了别的男人”。而且幸运的是,她提分手提得很是时候,也就是上周日。之后经历了几天的“纠缠”,班磊终于意识到大势已去,彻底放弃挽回感情的希望。那枚曾经惹来祸水的情侣戒指,也被班磊一气之下扔进了下水道。等龙虾在本周四派遣新的尾巴去跟踪班磊,自然一无所获。
反倒是我,被班磊电话里的那番谎话搞得一惊一乍,魂不守舍了两天。至于他为什么跟我说那天下午他和女友见过面了,唯一的解释就是:林博恪是个讨厌的蛆虫,没必要和他说实话。
但不管怎样,现在天下太平。
我推断出来龙去脉之后,高兴得连剩下的面条都没吃完,赶紧付账走人。一路上骑车轻快,不时放开双手作得意忘形的展翅翱翔状,然后跑到陈琛家里下五子棋。一边在方格本上画着黑点,想到自己的狗屎运出奇的好,竟然会扑哧一下笑出来,搞得陈琛莫名其妙。
为了隐瞒,我把那个爱因斯坦抓帕斯卡的笑话告诉他。陈琛问这有什么好笑的。我的回答却让他莫名得更加深重:因为他其实没有抓到帕斯卡,没有抓到。
5
水手服同学虽然在正确的时间对正确的人作出了正确的抉择,使得班磊和我都免受劫难,但我不会把勋章偷偷扔在她家邮箱里,更不能轻易放过她和她的新男友。
我将尽我所能地为这对情侣做一次义务的尾巴。
经过星期天在水手服家门口一个上午的蹲点,我终于候到了她走出小区,过了三条马路走进一家肯德基。我以为这是幽会的地点,就跟了进去,却发现她只是借用里面的卫生间,并且十分钟后出来时已经美少女变身完毕:换了上装和过膝的裙子,简易地改了发型,唇膏、眼线、粉底全部上阵。总之和刚才判若两人,宛如水仙一下变成野玫瑰。
变形金刚般神奇的水手服又上了辆侣路公交,我也大摇大摆地跟了上去,陪她坐到人民广场新世界百货下来,亲眼看着她在百货大楼门口和一个男人动作暧昧地接上了头。
然后我就傻眼了。
水手服的新任男友并不是我上次偶然邂逅的那个,而是又换了新人。这厮气宇轩昂英俊不凡,但用电动刮胡刀或者名贵手表的广告词来形容,就是“处处体现着成熟男人的味道”,至少相对我们这样的中学生来说分外“成熟”,也不像大学生。保守估计,至少应该二十五六岁。再看他时髦的衣着打扮、搂腰的熟练姿势以及眉宇间透露出来的轻佻,说他是有正经工作的人我也不大相信。但要说“游手好闲”、“小开”、“花花公子”这些气质,那眼前的小子实在是太符合了。
想来水手服也真有本事,背着班磊勾搭了这么一位活色生香的社会人士。
事到如今,同时向家里和学校举报这对情侣是行不通了。光举报水手服一个人又不过瘾,最好能抓到(从性格来看这很有可能)她同时和别的男生约会的证据,这样才能从敌方内部引起矛盾。
可话又说回来,我真怀疑眼前这个公子哥是不是会在意水手服忠贞呢?他自己想必也是光撒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