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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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巴-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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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几乎要当场喷出一口浓血送给她:跟踪的事情我不做,学校功课多,况且万一我和他回家不顺路呢?
  而我真实的想法是:当初为了不让龙虾派人跟踪班磊,老子可谓瞒天过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现在为了点小钱再去做他的尾巴,我实在怕被天打五雷轰。
  夏朵对此大失所望,脸拉得老长,这种表情实在不合适她那种清秀乖巧的五官。但小丫头知道自己不能来硬的,和我闹翻了,可就连监视心上人的人都没了。于是只能无比幽怨地盯着我看。其实就算她把我看穿了也没用,绝对没门。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说:你有没有看过一本书,叫《霍乱时期的爱情》?
  没有。她很莫名地眨眨眼睛:怎么了?
  你该去看看的。我说:你真该去看看的。
  出学校大门往左两百米,经过国营烟草商店门口后拐进一条弄堂,有一个当时比较少见的插卡电话亭。每天中午的十二点二十分我会准时抵达这里,与此同时十几公里外某所高中附近杂货店里的公用电话机就会响起,守在一旁的夏朵便立刻抓起电话听筒。
  对班磊的监视汇报一天两次,中午报告他上午的情况,傍晚则打到夏朵家传递班磊下午的动向。夏朵从来没有错过过汇报电话,等待我刺探的情报似乎成为她每天最重要的生活内容之一。
  正是因为这种狂热心态的存在,为我带来了金钱上的收益,而关于班磊的情报源源不断地流向女孩那里:他今天收到了几封信、这次物理考试班磊考得不大好、前几天打篮球他扭伤了脚、班磊昨天剃了头发……诸如此类等等。
  其实我的教室和班磊不在一个楼层,加上最近都在准备期中考,连尾巴小组的任务都暂停了,哪里会去管这么多他的破事儿。每天我汇报的情报有不少是杜撰的,以满足夏朵的窥探欲。况且情报内容经过细心编造,真假难辨,她也不可能找班磊一一核实。
  监视行动持续了一个星期,夏朵让我的个人资产骤然暴涨到一百元。但她要我跟踪班磊回家的贼心不死,还说价钱好商量。
  我当时正沉浸在第一次拿到这么多钱的兴奋和愉悦里,听到她这话就像在一碗鱼翅汤里吃到一根头发丝。毕竟最后事关高三的加分资格考试名额,放学回家的时间必须无条件地交给尾巴小组,而夏朵的任务说到底只是个捞钱的外快,两者绝不能同日而语。我立马拒绝了她,说平时在学校我就经常在他边上晃悠了,放学后还跟着就太明显了,再说他家和我家完全是两个方向。
  但夏朵已经完全陷入了某种狂热,用一个词来说,就是偏执。她没有回答,像是完全预料到了我的答案,但既没有继续纠缠也没有说算了,就站在那里幽怨地看着我,脸色惨白,眼眶湿润,可怜又可气。
  真是傻女人,怪不得会恋爱,怪不得没有勇气去表白。
  我清楚,现在除了我没人能帮她这个龌龊的小忙。她们学校到我们学校足足几十公里,除非放学后立刻坐火箭过来,否则她自己决然逮不到班磊。但像她现在这样酝酿眼泪是没有用的。我不是一个普通的会滥发同情心的高中小男生,我是一名尾巴,最懂得隐藏和欺瞒。
  我的同情心和慈悲心肠早就被深藏起来了。
  4
  用监视班磊所得到的酬劳,我给巫梦易买了三张当时最新出来的流行音乐专辑。和它们的崭新程度一样,价钱也火辣无比,三张CD一买,那一百块钱基本上就用完了。
  但跟赠送方式的难题比起来,这些问题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虽然已经不是尾巴小组的目标,但要把这份礼物送到她手上还真难。我不能亲自出面去送,也没有值得信任的人可以委托;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她们教室的风险太大,搞不好会被当作小偷:把CD直接扔在她家信箱里?那更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的行为。
  直到我想起了剪刀小组。
  剪刀小组的工作流程是将前一天检查过的私人信件在一大清早就放入各班的班级信箱,也就是早上八点半左右。而邮局在上午十点左右送来的新鲜信件则会被门卫室的人提前扣下来——这两拨信件是不会混在一起的。
  可是从理论上说,班级信箱里有一种信件是可以幸免于难的。
  买好CD的翌日上午第二节课后,我像往常一样来到门卫室的班级信箱取邮件和学校统一规定订阅的《中学生报》。当班的门卫老头在收听无线电里的足球新闻,注意力不在我这里。我飞快地将插在腰间的信封取了出来,和我手上的信件混在一起,然后自顾自嘀咕了一句“怎么把这封信放到我们班来了”,就将它塞进了巫梦易的班级信箱。那里面当然就是去了封壳的三张光碟,细心地用白纸作了隔层,防止划坏表面。信封上注明它是一家音像店寄给巫梦易的会员奖品,但假如仔细观察,会发现邮票边上根本没有邮戳。
  大功告成。
  接下来,就该去告发夏朵了。
  归根结底,这个丫头不过是我的临时财源,我们是交易关系,谈不上任何情谊。现如今我对于金钱的目的达到了,自然可以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买了音乐CD的当晚,我就已经准备好了一封匿名控诉信,告发她暗恋某个男生,甚至花钱雇人在学校监视对方的恶行。夏朵的父母看到这封信自然是不会放过自己女儿的(万一我被她供出来了,顶多算个胁从,不会治我的罪),这样的话我就能顺其自然地甩脱她这个包袱,还间接地保护了班磊不再受恋情的困扰。
  别怪我阴险,从长远上来说,我这也是为她好:与其默默无闻地坚守希望渺茫的暗恋,不如快:刀斩情丝,安心念书。
  我的计划很简单,本周六我和夏朵在补课后结清这个星期的监视酬劳,然后一路跟踪她回家,将举报信塞进她家的信箱。信的笔迹我特意作了处理,夏朵当然会怀疑是谁干的,我会一脸诧异地说不知道,然后把嫌疑推给同样被她举报过的水手服。
  因果报应和女人间的斗争,都是万年不变的经典戏码。
  但我算准了一切,却唯独没料到一点。
  就是夏朵的父亲。
  那天夏朵和我分开后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我偷偷骑车在后面穷追不舍(有多痛苦我就不说了,不过还好路程很短,而且那时这座城市的路况已经开始显得拥挤了),终于跟着来到一个比较高档的住宅小区。
  大楼的铁门使用了当时比较少见的对话监控系统。她拨通了其中一户的对讲机,让家里人给她开门。我和她相隔的距离较远,看不清她到底摁的是哪一户人家,只能看到个大致范围,索性把那个楼层的人都骚扰了一遍,直到有户人家恶狠狠地回了句:她住对门706!
  托这个人的福,我转身走向那排蓝色的信箱,找到706号。刚要打开书包去取那封忘恩负义的举报信,却听到铁门后面的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我连忙收起东西,装作在研究那个对话系统。从楼里面出来的是个中年男子,神色严肃地拿着一部当时极为珍贵的移动电话在和人交谈,显然是有要紧的急事,钻进了外面停着的一辆黑色大众轿车之后很快开走。因为匆忙,他开门时虽然望了我一眼,却并没有盘问我什么,更没有发现我在看到他五官的一刹那,脸色变得极为古怪。
  我目送着汽车离开,又看看那排蓝色的信箱,忽然心脏像被电击了一下,然后鬼使神差地走到铁门前,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欲望,拨通706室的对讲机,过了一小会儿就有人回应了。
  此时我不用存心将嗓音压低,声带已经因为激动和诧异而让音调走样了:请问……请问,夏明超先生在家么?
  对讲机里背景音沙沙地响着,夏朵那极不耐烦的声音却清晰无比地传了出来:“我爸刚出去,你打他大哥大吧。”
  5
  在五六年前,夏明超一直是以“夏叔叔”的形象存在于我的记忆里。他是我父亲的高中老同学,关系相当好。我们家现在仅有的家用电器——那台用来听英文听力磁带的录音机,就是当初他出国办事的时候带给我父亲的。每次他来我家,都会给我带一些礼物,比如零食、图书或者玩具。
  那时我们家的柜子上曾放过他和我父亲的合影。父亲不爱照相,这是他生前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之一,但后来我就再也没找到那张照片。
  我最后一次见到夏叔叔,是在父亲的追悼会上。当时母亲哭得呼天抢地,我却没怎么大声哭出来,只是安静地流眼泪,呆望着遗体,像是灵魂出窍般地经历了整个过程。当时与会的还有很多很多神情肃穆的人,有的见过有的没见过。我在他们的脸上看到哀恸,更看到了某种莫名的忧虑——后来他们中有不少人成为来我们家讨债的常客。
  正在我为那种忧虑所莫明的时候,有只手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我扭过头,看到一身黑衣的夏叔叔,他的手没有离开我的头顶,很温暖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不住地叹气。我看到他脸上的神色是单纯的惋惜,只是不知道是为活人还是死者。他忽然转过半个身子,然后我就看到躲在他背后的半张小脸蛋。
  是个和我一样年岁的小女孩。
  那时候的夏朵就已经打扮得很乖巧精致了,但她显然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脸色雪白,两只眼睛惶恐地看着眼前臂缠黑纱的小男孩,以及他周遭阴冷沉重的氛围。而我这才意识到她就是父亲还活着时,两家人指腹为婚的娃娃亲对象。但这只是玩笑,夏叔叔的女儿跟着她妈长年在别的城市念书,从未到我家来过。
  第一次见面,竟然就是这个地方。
  同时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当时借了夏叔叔一笔数额不少的钱来做生意,可惜失败了。父亲死后他却没有像其他债主那样上门来要,这固然可贵,但问题是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我们家。那时我还一度以为他也发生了什么意外,便问母亲。母亲只是长时间不说话,最后讲:这世间人情总是说不清楚的,暖会变成冷,而冷有时候其实就是暖,你还太小,领悟不了。后来我终于明白,母亲的意思是说,人总是复杂的,夏叔叔当初曾经帮过我们不少忙,现在我们有难了,他不落井下石,光念着当初对我们家的好,便也应该知足。
  而当初的娃娃亲,更是从小玩笑变成了天大的玩笑。
  那一年,我和夏朵都只有十二岁,像两只尚未孵化的蛋。五年之后,当我们在水手服家附近再度遇到,我觉得她面熟,只想到了财神家的补习班,却丝毫无法将她和夏家的那个小女孩联系在一起。
  造化弄人。
  我还记得当时在追悼会上,小夏朵和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呆呆地互相看着。夏叔叔让她管我叫哥哥,小姑娘却像吓傻了一样。她爸爸见她这么没礼貌,有些恼火,硬是勒令她喊我,还把她往我跟前推。夏朵终于吓得哭了出来,只是声音不大,眼泪比较丰富,但在追悼会现场这样的地方,她这么一哭,倒也合了现场的气氛,夏叔叔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只能转而哄她。而我反倒不流眼泪了,之后一整天眼眶都是干涸的。
  追悼会之后吃豆腐羹饭,却没再看到夏朵的影子,想来是她爸已经差人把她送回了家。席间我去上厕所,看到夏叔叔在门口独自抽烟,脸上的表情凝重如海边的岩石,那是我从未看到过的严肃神情。见我过来了,他照例拍拍我的头,捋捋我的头发,什么也不说。等我从洗手间出来,他已经不在了,餐桌边也找不到影子。
  那之后,他就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
  6
  回家的路很漫长。
  那封揭发夏朵的信终究没有塞进信箱,因为假如我举报了,可能从此以后就没多少机会能见到她了。
  对我来说,她不只是一个曾在我父亲的葬礼上哭泣的小女孩那么简单。
  半路上经过一家小杂货店,瞥到有公用电话。我犹豫了一小会儿,下车过去用五角钱拨了个号码,然后跟夏朵说,我们学校快要期中考试了,班磊的事情要暂时放一放。她没有怀疑什么,说:行啊,反正他这段时间应该也在忙复习吧——对了,你也耍加油哦。
  我用她看不见的微笑(或者说苦笑)作为回答挂了电话。
  这一步只是拖延时间,我要好好想想以后的打算。
  以目前错综复杂的局势,大概真是写个小说都足够了:少男林博恪十二岁时在父亲葬礼上第一次遇到订了娃娃亲的少女夏某,感觉诡异:因为父亲去世成绩下滑最后落进了三流初中,遇到了共苦但没有同甘的兄弟班某:到了高中和兄弟反目,然后某天夏某猛然出现,一直暗恋班某不说,搞不好还会害得兄弟俩陷入麻烦……从小学一直布局到高中,上天对我的磨难的设置可谓步步为营。后来我在网上无意中看到了一句英文俗语,觉得对我当时的处境真是无比贴切的形容:“Fuck my life。”
  除此之外,还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那就是我回去之后到底要不要对我妈汇报今天的惊天大发现。
  虽然父亲死后我们生活困难,但母亲还是在一点一点地偿还着那些债务。夏叔叔作为偿还对象之一,却在父亲去世后不久又出了国,并且杳无音信,连家也搬掉了,以至于有段时间我实在搞不明白究竟谁欠了谁的钱。母亲现在要是知道了夏叔叔在哪里,按照她的性格一定会想办法还钱(虽然过程会有些漫长),那么夏朵也就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然后我会更加无法从目前的泥泞局势里安然脱身了。
  也许,还是按兵不动最合适吧。
  我摁了摁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走进自家大楼。母亲一脸不安地给我开了门,还没容我一只脚踏进门槛就说:刚才你们老师打电话找你来着。
  老师?哪个老师?我的第一反应是龙虾打的,可能又有紧急任务了:是不是姓龙?
  她摇摇头:是你们班主任,说你们班上有个同学……生病死了。
  ——死了?谁?!
  ——姓陈的,好像是你们以前的班长。
  原高二7班班长陈琛因心脏病突发逝世,时间是昨天,也就是星期五晚上,享年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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