螃蜞这辈子恐十自跟太多的学生“好好谈谈”过了,所以这只会引起他的自嘲和更加的紧张。好在接着又传来龙虾从容不迫的声音:老庞,没事,让我和小林单独待一会儿吧,他不会出格的。
螃蜞皱皱眉头,让那个男生和男老师先回去。但他自己还要在这里等,等到一个真相大白,等到一个水落石出,等到一个束手就擒——他当然不相信里面那个男生不会出格,或者不会做出有损于尾巴计划的事情。
螃蜞要是会随便相信学生讲的话,那他就不是具有二十年丰富经验的教导主任了。
2
听到外面没什么动静了,办公桌后面的龙虾把目光收回到我身上,语气却不急不缓:前面,说到哪儿了?
我在椅子上正襟危坐,丝毫不像一个列举罪证的人,倒像是在上一堂有生以来最认真严肃的课:最开始引起我怀疑的,是班磊车祸之后,我去找一个曾经暗恋过他的外校女生,因为说来很巧,我父亲生前和那个女孩的父亲是好朋友,所以认识;当时她快要去别的地方念书了,我在她离开前两天最后见了她一次,本来想告诉她班磊的噩耗,但最终还是没有狠下心,不过,她无意当中却说了一句话——
夏朵当时说的是:你和他我都不会忘记,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祝他以后会更加幸福,至于你……最好,不得好死。
我当时回答她:好死不好死,听天由命吧,但不管你信不信,我也希望班磊以后能再找到一个好姑娘。
夏朵嘴角很快抿了一下:你不知道么?他们复合了。
我:你说什么?
夏朵:班磊,和他以前师范附中的那个女朋友,他们复合了,前段时间我朋友正好撞到他们在和平公园那边约会,就告诉我了,看样子应该也没复合多久吧——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说到这里她眼圈略有微红,然后换了种语气:总之,我认了,我比不过那个穿水手服的小狐狸精,我真的认了。
水手服。复合。班磊。
这就是夏朵给我的最重要的线索。
等一下。
龙虾听到这里,忽然伸出手打断我,问:你说的这个暗恋过他的女孩,是不是就是马超麟怀疑你瞒报信息那次,目击者声称和班磊在一起的那个外校女生?
我垂下眼帘:不错。
龙虾:这么说来,马超麟怀疑得没错,你的确扣下了举报线索?
我深吸一口气,承认道:对,但现在说这个没用了,班磊已经是植物人了。
龙虾摇摇头,眼神有些黯淡:当然有用,这说明了你的诚信问题,也说明了我当初看人的眼光问题。
说着他手对我轻轻一挥,仿佛自己不是在被控诉和检举,而是仍旧掌握着主动权:你继续讲下去。
我当时被夏朵的话吓了一大跳,但还没想到尾巴那一层,只是诧异原来班磊背着我偷偷留了一手,而且几乎可以和如来佛祖当年对孙悟空来的“那一手”比大小。
当初为了夏朵的事情,我和他在篮球场摊牌,估计那时他就已经和水手服复合了,并且演技十足地瞒过了我,让我以为他真的看破了红尘,从此不再想早恋。他留的这一手,说白了,的确像个巴掌,真真切切地打在昔日好友——我的脸上,并且回响十足地告诉我:林博恪,你是个尾巴,一个告密分子,我以后绝不再告诉你任何事情。
所以,哪十白当初瞒天过海帮他保密和水手服早恋的事情,哪怕曾经费尽苦心扣下他和夏朵约会的举报消息,其实在他眼里,我早已是个不值得信赖的人了。
因为这个秘密被揭露的缘故,从认识夏朵以来,很多事情的线索就需要重新整理、重新思量。然后我也不知道是哪根筋那么敏感,便去学校图书馆翻了一下班磊车祸那几天的《新民晚报》,找到了那则交通事故新闻。
不看不知道,一看就疑心大起。因为班磊遭遇飞来横祸的地点,既不是他以往回家的路线,也不是去篮球场的方向,偏偏就是前往水手服她们学校的路线,但又不全然是,而是往西偏差了两条小马路,看样子像是为了安全起见故意走的弯路。
跟水手服复合后,班磊一定格外小心,表面看似清心寡欲,实则为惊弓之鸟:一来是防止别的尾巴;二来,搞不好,他怕我还会跟着他。
于是只能去问尚且清醒的另一名当事人。
这是我第一次正式出现在水手服面前,并且也是最后一次。那时师范附中刚放学,在茫茫的水手服大军里,我这身校服便显得有些特别,所以也吸引到了目标的注意力。但她只是多看了我一眼,想装作没事往前走,结果被我叫住了:同学,请留步。
其实我没指名道姓,但她做贼心虚地迟疑了一下,想要回头,又没敢。我走到她跟前,把胸前的校徽摘下来在她眼前晃一晃,让她明白我的来路,才继续道:我是班磊的朋友,想问你一些事情。
她的脸变得越发白了。
凭良心说,水手服的姿色绝对可以给到九十分。以往我跟踪她的时候,更多的是远观她的身材。如今直面相对,总算能看个真切。一句话,即使放在今天,哪怕中学生的审美观发生了一系列改变,水手服依旧能当之无愧地稳占班花宝座,或许还能竞争一下校花的排名。
但,也是这张美丽的脸,引得班磊陷入早恋、离家出走,接着又脚踩两条船,让班磊酩酊大醉,后来却又绕回到她身边。最终,可能还使得他现在无知无觉地躺在病床上。
就是很多张这样的脸,是无数悲欢离合的起始点。
可拥有这张脸的水手服却又是胆小怕事、软弱无能的。朝三暮四、组建船队可能是她的强项,但面对一个脸色凝重的男生的逼问,她毫无经验。她的美貌和手段此时无济于事,因为对方只要一个答案。所以她承认了,承认复合,承认班磊在车祸前那段时间鬼鬼祟祟的,承认他车祸那天本来两人约好一起去看电影。
最后,她也承认,班磊出了车祸之后,她从未试图去医院看望他。
真是无比奇异的女子。
为了奖赏她的这种表现,那场谈话的最后,是以一个耳光作为结束。因为当时是在一条僻静的小马路上,没什么人看到。其实看到也无妨,尽管打女人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应有的作为,而且我也很怀疑自己是否有资格给她那一巴掌。
但,打了她,我才能释放掉一些压力,去做接下来的一些事情,一些更加重要的事情。
我这一巴掌没有用多大力气,但水手服被打得有些发懵。我看着她宛如带雨梨花的俏丽脸庞,讲:你现在彻底解脱了自由了,继续去勾搭其他男人吧,但以后不要去看班磊。
永远不要。
3
龙虾:说到现在,你这些都是猜测。
我点点头:所以我就开始找有用的证据了,很巧,它们就在这间房间里。
从水手服这里汇总到的情况表明,班磊很有可能当时是被尾巴跟踪的。如果真是这样,龙虾这里肯定有线索。所以第二天在给剪刀小组打下手的时候,我就抽空查阅了尾巴的资料。
剪刀小组查阅信件都是在这间地理活动室,这个时候龙虾本人往往是不在的,房门和柜子的钥匙由剪刀小组现任组长暂时保管。
由于检查信件时要结合学生资料,所以存放学生资料的那个柜子是开着的。我趁着帮她们抽调资料的机会,翻了一下高二年级的那一栏,结果发现原本应该放在后面的班磊的资料,现在被插在了很前面,这表明近期有人察看过他的档案。
但这些都还只是小线索小证据,不能完全依靠。所以我突发奇想,察看了班磊车祸后那几天的学生出勤记录,结果发现高二年级有个男生在车祸后那周连续两天未来学校。这个人我是记得的,当初我代替南蕙成为龙虾的传令兵时,就去给他下达过指令,是个典型的尾巴。
而且,这个人在高二4班,就在班磊他们教室的正对面。
想要单独接触他很容易,那天下午的体育课,就是我们班和4、6班一起上。碰巧这堂课有一千米长跑测验,我找到他的时候这小子刚从男厕所洗完脸出来,坐在教学楼旁的花坛一角大口喘气。我拿了两瓶廉价矿泉水走过去坐下,将瓶子递给他。
他看到是我,迟疑了一下,接过喝了一大口。这是个好信号,他还是认我这个“内部人士”的。他对我道谢,我说不必客气,龙老师关照过我,最近要好好照看你。
男生原本渐渐平静下来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脸色红中带白:你也知道了……
说完眼光警惕地看看周围。
我笑笑,自己也喝了口水:这么大的事儿,不敢太声张,放心,内部没几个人晓得,再说你是我们的人,大家一条船,这种时候不会不帮你。
他叹口气:我这几天老做噩梦,都是梦到,梦到他追着我,然后汽车碰撞的声音,接下来就是一大摊血……
我拾手阻止他,顿一顿,道:别说了,发生这种事情谁都不想的,你只是只是在执行命令。
说完我起身,把这个可怜蛋留在那里继续受着神经折磨。
真相一目了然。
龙虾听到这里,拿起茶杯喝了口水:兵不厌诈。
我说:事情的真相现在很清楚——我们的尾巴跟踪班磊,结果被他发现。班磊想要反过来抓住对方,两个人都骑着自行车,于是展开追逐。班磊的车技很好,按理不会出事,但事有不巧,偏偏在逃遁和追捕的路上遇到了那个酒后驾车的疯狂司机。那个命大福大的尾巴当时逃离了现场,且心有余悸,精神受到打击,所以一连好几天没来上学。
龙虾终于松口:这是意外,也是一件丑闻,我们不得不保密。
我:这不是丑闻,这是错误,从一开始就是天大的错误。尾巴小组的行事作为尽管有些阴险卑劣,但客观地说是为了学生的未来着想,让他们心无二用好好念书。可是这些都有一个底线作为前提:不让任何人受到人身伤害,因为人命大于天,要是连命都没了,还谈什么读书考大学?班磊的事情虽然意外成分居多,但归根到底,尾巴小组已经染上了本不该有的鲜血。
龙虾扬扬眉毛,看看门上的环形锁,再看看桌上被剪断的电话线:那你现在想怎么样呢?显然你没有教训那个尾巴,那看来你是来找我算账的,对么?
坐在椅子上的我纹丝未动:他是在执行他的任务,就像我当初那样,所以我不怪他,换成我,也会急于摆脱目标;我也不是来找您动粗的,我来这里,只有一个请求——
解散尾巴小组。
龙虾没有丝毫地犹豫答复我道:不可能。
4
螃蜞此时差不多在门外等了有足足半个小时,各个班级都已经开始上课。但他耐心很足,红双喜一根接一根的抽,连房间里的我也明显闻到了一股烟味。如果偶尔有老师或者课间上厕所的学生经过和他打招呼,看到他此刻的焦急样子,定然会好奇。但他全然不顾,现在大概全把耳朵和心思放在这扇门背后了,等着万一有什么大动静,就立刻破门而入。
教导主任这么紧张,是很有必要的。之前那个跟着他过来的男生,就是极度善于察言观色的马超麟。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出发来找龙虾的路上,曾经和一个学生不当心撞了下,掩在外套下的环形锁掉了出来。当时人不多,但这一幕恰好被路过的马超麟看见。他起了疑心,索性跟着我。在横幅签名的地方,他又看到了我签下的那个名字,觉得情况极其可疑,最后发现我一脸肃然地进了龙虾的房间。
结合最近班磊的事情,加上很久之前他就对我存有的怀疑,马超麟断定了要出事情,于是立刻去东厂一条街找螃蜞。
此刻在尾巴的办公室里,龙虾反倒不像外面的人那么神经高度紧张。哪怕在他拒绝解散尾巴小组之后,我威胁要对外公布真相,龙虾也是有条不紊地讲:公布真相需要证据,你有可以公布的证据么?
的确,想要在学校的地盘上拿到尾巴小组的物证是不可能的。只要我走出这个房门,甚至不需要半个小时,这里所有的资料、档案统统会被转移或者销毁,而我自己手头根本没有哪怕一张纸的物证。
龙虾很聪明,所有要传达的命令,全部是口头的,不会留下痕迹。
至于人证,呵呵,简直是痴心妄想。尾巴和剪刀小组绝不会有人愿意站出来为我作证。他们都是被告,没有任何理由和我站在一条战线上。就算我一一指出我所知道的尾巴成员,也无法证明。普通师生肯定会以为我是个满脑子幻想的疯子和神经病,竟然能想出这么荒谬的事情来。
相反,光是凭现在我把龙虾锁在办公室和剪断办公电话线这两条罪行,已经足够让我被门外的螃蜞提到教导处吃警告处分了。
龙虾看出我的弱势,从桌子后面慢慢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讲:真相是最无关紧要的,证据才最重要。
我说:班磊是我初中最好的兄弟,他现在变成了植物人,就是最好的证据。
龙虾说:他的事我也很抱歉,但你还清醒,你还要面对高三和高考——难道你忘记了自己还有加分考的名额了么?
房间里陷入一阵沉寂。
片刻,我打破了沉默:龙老师,您还记得我有一次抓获一对早恋情侣,我们一起看到他们的处分警告贴在黑板栏上,您当时问我的话么?
龙虾:记得。
他当时问我的是:老实说,为了这些人,你心里会有忏悔么?
林博恪当时的回答坚定而自信:报告老师,从来没有。
龙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讲,我也没有。
这是我们唯一一次关于尾巴的行为正确与否的讨论,只有短短三句对话,却让我一直都没怎么怀疑自己,也不怀疑尾巴存在的合理性和正确性,即便有时候我会对那些遭到处分的情侣略感歉疚。
但现在情况截然不同了,我要消灭尾巴。
如果龙老师不将之解散,那只能由我来做这个恶人,亲自动手。
我说:我的答案现在改变了,从知道班磊车祸真相的那天起开始,每晚我都在忏悔。
言罢,我从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