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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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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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恐惧,买舟回乡的念头便被遏住了。
  说被遏住,就是没有能根本撤消;她真想去找倪焕之谈谈,听他谈理想,谈教育以及别的什么。因为心头那个严厉的声音时常在那里呼唤,她的回忆和想望更隐秘了;譬如,当着同学们的面,她不敢想到那些,好像她们就是发出那个严厉的声音的。她想到那些大都在上了床关在帐子里的时候,否则眼前也得摊一本书,好像帐子和书本是可以隔开她同那个严厉的声音的。假如同学们细心观察,一定能发见她近来的转变,虽然只是细微的转变。她依然凝思,但是凝思的时候常常半抬起上眼皮,眼睛无目的地一瞥;这是烦躁的表示,从前所没有的。她又喜欢独个儿在一处,教室里,自修室里,运动场上,能不同别人在一起就更好,虽然并不显然拒绝别人的陪伴和谈笑;因为这样便于检点保藏在心头的珍玩,而不露丝毫的秘密。同学们对于她太信任了,太尊敬了,似乎别的女郎容易闹出来的那种思慕和烦闷的把戏,惟有她是绝对无缘的;所以对于她的细微的转变完全忽略了,依旧同她商量一切事情,请她帮助解决功课上的疑难与疏漏,并且爱娇而不狎亵地叫她“我们美丽聪明的金姐姐”。
  “为什么叫他不要来信呢?谈论教育的事情和别的光明的话,就给台监看见了又有什么要紧?而在我,收到那样的信将何等地快活醉心呀!……为什么叫他不要来信呢,你这傻子!”
  她这样地懊悔,便想何不先寄他一封信。可是这只使她自觉脸上热烘烘的,知道是红起来了;信却终于没有写。她又带着幻造的欢喜这样设想:他的信来了,在舍监太太手里,那老妇人的侦探似的眼光看着她,问她写信的是什么人,那时候她将怎样回答。“是表兄,同他是姨表兄妹,”她温馨地回答那意想中的舍监太太,同时又设想用一种“你管不着我”的骄傲神态去接那封可爱的信。但是现实立刻提醒她,并没有什么信在舍监太太手里,欺诳的回答和骄傲的神态全都用不上;她爽然了。便恨自己竟没有一个真的表弟兄。如果真有表弟兄的话,信来信去自是寻常的事;从那寻瘢索疵的合监太太手里,毫无顾忌地收领男子手写的信,即不问中间写些什么,那种感动与欢喜能说得完想得尽么?
  总之,她触在情爱的网里了。虽然触在情爱的网里,却不至于抛弃了一切,专对一方面绞脑牵肠;这因为独立自存的意愿吸住了她好几年,到现在还是有很强的力量,而她与焕之的几次交接,使她事后回想不置的,究竟摹拟的成分多,而实感的成分少。流着相思泪或者对影欷欷之类的事是没有的,她还没有到那种程度。
  暑假期渐渐近来,回乡的热望渐渐炽盛,几乎等不及似的;这也是不同于从前的。终于放假的日子到了。她起来得特别早,把前天就整理好的行李搬上家里雇来接她的船,就催促摇船的阿土开船。一路看两旁的荷花,田里的绿稻,以及浓荫的高树,平静的村屋,都觉得异常新鲜可爱,仿佛展开一个从来不曾领略的世界。但是,慢慢地有一种近乎惆怅的感觉搅扰她的心,就觉得这样那样靠着船舷都好像不合适。于是半身躺着,取新近买到的杂志来看,那是很流行的《新青年》。然而看得清的是一个个铅模印成的字,看不清的是各个字连起来表达的意义。为什么心不能安定呢?她放下杂志,明明知道又像全不知道地问自己。半年的阔别,那学校的新设施进行得怎么样了?那温和优秀的人儿有没有什么改变?他又有什么新鲜的理想珍宝似地炫耀别人的眼睛么?又有什么可爱的议论音乐一般娱乐别人的心神么?关于这些,她都不能构成个粗具轮廓的答案。又似乎平时觉得并不模糊的几次会晤的印象,那些谈话,那些姿态,现在也化得淡了,朦胧了。空虚之感就在她心里动荡,竟至想起“现在往哪里去呢?”那样的念头,恰恰同切盼回乡的热望相反。待他到家里去访问自己呢,还是到学校去找他?他会不会已经回去了?见了面又同他谈些什么呢?怎样才能满足几个月来很想找他的愿望?……对于这一串另外的问题,她也只有踌躇,无从决断;因此,馁怯便踅进了她的心。
  开船早,风虽不大,却是顺风,不到十二点就到了。蝉声这里那里响应着,倦懒又怕热的花白猫在藤棚下打盹,建兰的若有若无的香气让软绿帘护着,金小姐在这样的环境中见了兄嫂。谈话间知道高小里还有一个星期才放暑假;焕之当然没有回去,昨天晚饭后他曾来这里谈话乘凉,吃学校农场新摘的西瓜。这使金小姐又觉得心头充实起来,头绪纷繁而总之是可慰的意念像春草似地萌生。她就随便谈女师范里一些可笑而有味的琐事,来掩饰她别有原因的兴奋。
  树伯告诉她高小里曾遇到风潮,说信里写不尽那些,所以索性不写。金小姐说从城里的报上也约略看到一点,可是不详细,没头又没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办事太不顾一切了。譬如驾车的,闭起眼睛专管掣动手里的缰绳,迟早会把车撞翻了的。”树伯这样开了端,便把风潮的因由和经过详细说一遍。结末他矜夸地说:“还亏我去找蒋老虎,同他透明见亮地说,学校不是什么肥肉,他们干的也不是什么顶坏的事,不要从中作梗吧。他总算同我有交情,老实对我说,是不是肥肉现在不用谈,因为他并非真想吃。只是蒋冰如那样像煞有介事,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他看不惯,所以给他一点儿颜色看。而且,凡是蒋冰如干的事,他也真心是反对。我就代冰如解释,我说冰如这个人是没有什么不好的,不过有点儿读书人的呆气,不通世务是有的。我又说冰如同他完全没有芥蒂,他在地方上干的一些事,冰如都佩服,常常说那样热心社会事务的人多了就好了;只因彼此一向生分,所以他不曾亲耳朵听见冰如说。我还说了别的许多话;像做媒人一样,总之把双方尽量拉拢来,直到粘在一块儿才歇。他这才回心转意,慷慨地说,既是这样,他就把祖传的荒地捐给学校,诉讼的话不提了。当然,不必说了,他还得了点实际的好处,——空手而还的事情他是向来不干的。然后,镇上一般的反对声浪渐渐平息下来,学校里的农场总算搞成功了。”
  金小姐听得很注意;愤慨的意念在心头窜动,不平的眼光直射树伯的脸,好像受那土豪欺侮的就是她自己。到末了,听说农场终于搞成功了,眉目间才现出悠然凝想的神色;她要在意想中描摹出那充满生机的农场,富于教育意义的乐园。她的左手托着腮颊,兴味地问:“搞得很好吧?”
  “还不错。同普通田园大致相仿,不过整齐些,又有点儿玩赏的花木。你还不知道,那个教理科的李先生因为有了比较好的事,辞了职走了。焕之接任他的功课。所以农场的事情也是焕之在那里管。”
  “他!”金小姐觉得异常惊喜,“他喜欢谈革新教育,这新事业由他去管,再好没有了。”
  树伯的近视眼睁大一点儿,定定地看了金小姐一眼。她才知道自己的语调近乎兴奋了;脸上微微感觉烘热。
  “他起初是很高兴的,”树伯一笑,似带嘲讽的意味,“遇见了我,总是说什么东西下种了,什么东西发芽了,好像他是个大地主,将来的收获将加增他无限的财富似的,但是近来,我看他有点儿阑珊了。”
  “为什么呢?”金小姐虽然着意禁抑,总掩不住关心的神色。
  “我也莫明所以呀。昨天晚上他曾说这样一句话:‘理想当中十分美满的,实现的时候会打折扣;也许是有那么一回事的。’若不是意兴阑珊,他,喜欢理想的他,会说这样的话么?并且,他好些时没谈起农场的什么什么了。”
  仿佛听人传说自己所悬系的人患病似的,金小姐惆怅而且焦虑了。他发见了这种新设施有弊害而无效益么?他在进行中遇到了从旁的阻碍么?从以前几次的会晤来推测,他像是个始终精进的人,意兴阑珊是同他绝对联不上的。但是,他确已吐露了阑珊的心声了。——她这样想,要去看他的欲望更加强盛起来;她似乎有许多话要问他,又有许多安慰的话要对他说,虽然再一想时,那些话都模糊得很,连大意也难以捉摸。
  “他们的新花样不止一个农场呢,”树伯兄妹妹不开口,迎合她的兴味似地继续说,“戏台也造起来了,音乐室也布置起来了,商店也开起来了。听说下半年还要增添工场呢。”
  “那很值得看看,那样办的学校从来没见过,”金小姐惟恐兄嫂怪她急于往学校里跑。
  “你可以去看看。”
  “是的,我想今天就去,”她挺一挺身子,两手举起掠着额发,那意态像是立刻要动身似的。
  “坐了半天的船,不辛苦么?就是要去,下午四五点钟去为是;现在太阳晒得那么厉害,又是一无遮盖的田野间的路,简直不能走。”
  金小姐没有理由说一定要立刻去,便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想把带回来的书物整理一下,但是一转念就感觉不耐烦,缩住了手,让那肚子饱胀的网篮待在一旁。她来回地走着,心里浮荡着种种的情绪,欣慰,馁怯,同情,烦恼,像溪流里的水泡一样,一个起来了,立刻就破碎,又来了第二个。就在两三个钟头之后,将要去会见一个虽不是爱着却是打动了自己的心的男子,实现那几乎延续到半年的想望:这在她是从来不曾经验过的。她一会儿嫌时间悠长;一会儿又感到它跑得太快了,从帘纹里映进来的日影为什么越来越偏斜呢!她开了壁上的小圆洞窗,见田野、丛树、村屋仿佛都笼上一层微微跳动的炎热,反射着刺眼的光。倏地把窗关上,又去梳理那新挑下来剪齐的一排额发。有了那一排额发,更增加秀逸的风姿;尤其是从侧面看,那额发配合着长长的睫毛以及贴在后脑勺的两个青螺一样的发髻,十分妥贴地构成个美女的侧面剪影。忽然,她从镜子里注意到自己的脸色红红的,眼睛里闪着喝醉了似的异样的光;一缕羞意透上心来,眼睛立刻避开了镜子。
  第14章
  金小姐到学校去时是下午五点。吹着爽快的风,大地上一切就像透了一口气;树木轻轻摇动,欢迎晚凉来临;蝉声不再像午间那样焦躁急迫,悠闲地颇有摇曳的姿致。她穿的是新裁的白夏布衫,齐踝的玄纱裙,白袜子,丝缎狭长的鞋。简单朴素的衣着是这时候所谓女学生风,但像她那样裁剪合度,把匀称的体格美完全表现出来,简单朴素倒是构成美的因素了。
  校役水根回说倪先生在农场里;心里怀着疑怪,怎么一个年轻小姐跑来看倪先生呢!想了几转终于想不明白,只好举起手来在盘着粗黑大发辫的头顶一阵地搔。
  这当儿,金小姐似乎已排除了一切烦扰的心思,只是这样想:她是来看学校里的新设施,希望长进些见识,将来服务时总会有许多用处;这中间完全没有私念和俗欲,所以羞惭是绝对不需的。正惟这样想,她才从家里举起第一步脚步呢。
  一个低低的门通到农场。脚下是煤屑平铺的五尺来宽的步道。两旁一畦一畦高高矮矮的完全是浓绿的颜色。西瓜像特地点缀在那里似的,那么细弱的藤叫人不相信会结那么大的瓜。黄瓜藤蔓延在竹架子上,翠绿的黄瓜挂着,几乎吻着地面。向日葵朝渐渐下落的太阳低垂着头;叶子是一顺地亸着,晒了一天,疲乏还不曾苏醒呢。玉蜀黍从叶苞里透出来,仿佛神仙故事里的小妖怪,露出红红的头发。毛豆荚一簇一簇地藏在叶子底下,被着一层黄毛。棉已开着黄花,有如翩翩的蝶翅;将来果实绽裂,雪白的棉絮就呈现出来了。……靠右两棵高柳下的一区种着玩赏的花草。白的、红的、深红的波斯菊仿佛春天草原上成群乱飞的蝴蝶,随着风势高起又低下。茑萝爬上短短的竹篱,点点的小红花像一颗颗星星,又像一滴滴血。原议迁去而终于没有迁去的坟墓就围在竹篱里面。上面种着蜀葵、秋葵之类茎干较高的东西,也就把死寂的气象掩没了。篱外五尺见方一块地齐整地栽着各色凤仙和老少年;颜色娇嫩的花叶组织成文,像异域传来的锦毯。旁边排列着几百支菊秧,都是三张瓦片围一堆泥,中间插一支菊秧;这到秋来,将有一番不输于春色的烂漫景象呢。
  金小姐听着自己的脚步声,眼看含有教育意味的一一印着学生教师的手泽的各种植物纷陈在面前,一种激动的情绪涌上心头,仿佛来到圣洁的殿堂。平常的园圃也见得多了,而眼前的园圃似乎完全不是那么样,中间满惦着天真的意趣与劳动的愉快,一张叶子的翻动,一朵花儿的点头,仿佛都是手种它们的人投入新生活的标记。不禁想到将来服务的时候,也必须这么办才行,否则学校就没有意思。
  “金小姐,你放假回来了?”
  骤然间一声好鸟似的,她听见悦耳的焕之的声音;将来也必须这么办的意念便消散了,眼睛里满含着喜悦,向声音来的方向望去。
  步道向左弯曲,在一丛高与人齐的麻的侧边,有个茅亭,亭中焕之的身影从麻叶间可以窥见。他举起右手招着,正走出亭子来。
  “啊,倪先生!我参观你们的农场来了。你们的农场这样新鲜有味;这里镇上的孩子应当骄傲,他们有独有的幸福。”
  金小姐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了的高兴;同时步子加快了,身体摆动的姿态像一阵轻快温柔的风,映在地上的长长的斜影见得很可爱。这时候她要是反省的话,对于自己的神态一定会惊异;每一回放假归来,初见兄嫂,决不是这么一副样子;这是女儿看见了久别的母亲,情不自禁,简直要把整个自己投入母亲怀里的神态。
  焕之走到金小姐面前。彼此都站住了。他用清湛的眼睛看着她,透入底里地重读那深刻在心头的印象。血液似乎增加了什么力量,跳动得快而且强。像矜持又像快适的感觉仿佛顽皮的手爪,一阵阵搔他,使他怪不好过。这中间闪现的意念是“她来了!她果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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