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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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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矜持又像快适的感觉仿佛顽皮的手爪,一阵阵搔他,使他怪不好过。这中间闪现的意念是“她来了!她果然来了!”昨晚树伯无意中说到妹妹明天回来时,他就猜想她会去找他;现在,面前站着个素衫黑裙风致明艳的人,那预感不是应验了么?
  他一时找不到一句适当的话,来表达他因她的到来而引起的心情,只得承着她的上文说:“农场总算办起来了,但经过不少的波折呢。”
  他说着,低头默叹。他一想起那委曲求全的解决障碍的故事,就禁不住生气;事情虽然过去了,而受欺侮的印记却好像永久盖在他身上,也永久盖在全校每个人身上。但假如不那么办,就连一点儿革新的萌芽都不得生根,更不用说逐步逐步地扩充。能说冰如错了么?能说那出主意的算学教师错了么?他用对亲戚朋友诉说衷心甘苦的真挚态度说:“没有法子,社会是那样的一种社会!任你抱定宗旨,不肯放松,社会好像一个无赖的流氓,总要出来兜拦,不让你舒舒服服走直径,一定要你去找那弯曲迂远的小路。”
  金小姐眼睛张大了,疑异地看着焕之含愁的眼睛,再往里看,要看透他内在的心;一句问语含蓄在她的眼光里:“怎么,你果真弹动了另外一条弦线了?”
  “这且不谈,”焕之来了甜蜜的回忆,愤懑从眼睛里消逝,脸上呈现温和的微笑,“春间我说要把农场实施的情形写信告诉金小姐,金小姐说回来时面谈;现在回来了,大概乐意听我的陈说吧?”
  “倪先生真记得牢,”金小姐抬眼一笑;心灵上好像受到十分亲密的抚慰,只觉软酥酥的。四围的景物花草似乎完全消失了,惟见对面那英秀可喜的青年,从他的嘴里将吐出新鲜名贵的教育经验。
  “这哪里会忘?”焕之恳切地说。
  金小姐又一笑,两排牙齿各露出洁白的一线,在焕之眼里像奇迹显现似地那么一亮;但是她随即把头低下了。
  焕之指点着说:“这里的一切规划,像分区,筑路,造亭子,种这种那种植物,不单是我们教员的意思,完全让学生们一同来设计。那意义是理想的教育应该是‘开源的’;源头开通了,流往东,流往酉,自然无所不宜。现在一般的教育却不是这样,那是‘传授的’;教师说这应该怎么做,学生照样学会了怎么做,完了,没有事了。但是天下的事物那么多,一个人需要应付的情势变化无穷;教师能预先给学生一一教会么?不能,当然不能。那末何不从根本上着手,培养他们处理事物应付情势的一种能力呢?那种能力培养好了,便入繁复变化的境界,也能独往独来,不逢挫失;这是开源的教育的效果。我们要学生计划农场的一切,愿望原有点儿奢,就是要收这样的效果。计划云云无非借题发挥,所以非农家子弟也不妨用心思,将来不预备进农业学校的也可以用心思。这正像练习踢足球,粗看起来,好像只求成为运动会中的健儿;但练习久了,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养成了公正勇敢合群等等的美德。”
  金小姐偷看了焕之一眼;像听完全信服的教师的讲授一样,听他的话有一个个字都咽了下去的感觉。她十分肯定地说:“确实应该这样,应该这样。不然,枝枝节节地‘传授’,哪里配得上教育这个名词?”
  “我们计划停当了,”焕之舞动着右臂给自己的话助势,“就开始农作。锄头、鹤嘴、畚箕等等东西拿在手里,我们的心差不多要飞起来了;——我们将亲近长育万物的土地,将尝味淌着汗水劳动的滋味,将看见用自己的力气换来的成绩!学生的家属固然有好些不赞成这件事,但十个学生倒有十二个喜欢,因为中间有几个比别人加倍地高兴。我们按时令下种,移苗,就布置成眼前这样的格局。又相机适宜地浇水加肥,又把所做的工作所有的观察详细记载上《农场日志》。学生做这些事,那样地勤奋,那样地自然,那样地不用督责,远超过对于其他作业。他们全不觉得这是为了教育他们而特设的事,只认为这是他们实际生活里最可爱的境界,自然一心依恋,不肯离开了。什么芽儿发了,什么花儿开了,在他们简直是惊天动地的新奇,用着整个的心来留意,来盼望,来欢喜!”
  假如把他的谈话想象成一种植物,那末这一段就是烂漫地开着的花。金小姐似乎望见了那花的明耀的笑靥,她的脸上现出神往的光彩。但是一缕疑念立刻潜入她的心,她关切地问:“那末为什么……”她咽住了,幸喜自己还没说出“阑珊”一类的字眼,改口说,“那末实施的经过是十分圆满。这在教育工作者,尤其是担负全责的倪先生,该是永远不会消亡的愉快。”
  “这个……”焕之踌躇了。在他成功的喜悦里,近来浮上了一片黑影;虽然只是淡淡的,并没遮掩了喜悦的全部,但黑影终于是“黑的”影啊!
  他看见学生们拿着应用的农具在农场上徘徊,看看这里那里都不用下手,只好随便地甚至不合需要地浇一点水完事。又看见他们执着笔杆写《农场日志》,带着虚应故事的神情,玩忽地涂上“今日与昨日同,无新鲜景象”的句子。他们热烈的兴致衰退了,恳切的期望松懈了:“今天要农作,但农作有什么事做呢!”这样的话在他们中间流传了。见到了这些,当然该设法补救。但是,他们需求的是天天变换的新鲜,而植物的生命过程却始终在潜移默化之中,粗略地看,几乎永远是“今日与昨日同”;他们喜欢的是继续不断的劳作,而农场只有十七八亩地,如其每个学生要天天有工作做,就只有无聊地浇一点水。说农场不应该兴办么?那万不能承认;对于这样另辟蹊径的教育宗旨与方法,自己确有坚强的信念。说规划得不够妥善么?也似乎未必尽然;这类规划本没什么艰深,何况又曾竭尽了全校师生的心思。然而没有料到,兴奋以后的倦怠与熟习以后的玩忽终于出现了,像在完美的文章里添上讨厌的不可爱的句子,那是何等怅惘的事情!有好几回,望着那些默默地发荣滋长的花草,竟发生一种酸味的凄然的感觉,致使自己疑讶起来,仿佛也染上那种倦怠与玩忽了。
  不仅是农作,就像对于学生演戏这件事,也从兴奋喜悦之中撞见了同样的黑影。他永远忘不了那最受感动的一回。从近出的《新青年》杂志上看到莫泊桑的小说《二渔夫》的翻译,大家都说很适宜于表演,甚至徐佑甫也点头说“颇有激励的意思”;于是让学生把小说改编成戏剧的形式,练习了几天,然后开演。演到后半,两个钓徒给德国军队捉住了;因为始终不肯说出法军防地的口令来赎回自己的生命,就被牵去面对着十二个德国兵瞄准的枪口。一个哀酸地叹一口气,含泪的眼睛瞅着旁边的同命运的同伴,颤声说:“苏活哥,再会了!”那同伴回报他一个祈祷似的仰视,恳切地喊,“麻利沙哥,再会了!”——看到那地方,心完全给紧张凄凉的戏剧空气包围住了,眼泪不禁滚了下来。但是就只有那一回;此外都平平淡淡,不感很深的兴趣。还有几次,戏剧的题材是民间故事,只是照样搬演,很少剪裁布置的工夫;演来又极随便,令人想起职业的“文明新戏”的恶劣趣味。看了那些,同时就这样地想,“来了,倦怠与玩忽都来了!”
  这就算是改革的失败么?当然不能;从好的一方面看,旧的教育决不会有那样的表现。但是在理想中以为效果应当十分圆满的,为什么实际上却含着缺陷的成分?又想到自己不该这样脆弱;有缺陷不妨弥补,走的路没有错,希望总不是骗人,为什么竟会萌生颓丧的心情呢?于是努力振作自己,希望恢复到春间那样,乐观,简单地惟知乐观。可是总办不到;时时有一缕愁烦,像澄清的太空中的云翳一样,玷污了心的明净。
  “这个,”一片黑影在他心里掠过,他无力地说,“却也不尽然。刚才说的,是最美满的部分,譬如吃甘蔗,是最鲜甜的一节。也有不很可口的地方呢。我现在相信,理想当中十分美满的,实现的时候会打折扣!”他就把愁烦的因由一一诉说了。
  “这决不是原则上有什么错误,”金小姐听罢,这才恍然,连忙用安慰的声调说。
  “是呀,我也相信原则上没有错。”
  “只因为倪先生希望太切了,观察太深了,所以从美满中发现了不满。若叫普通的参观人来看,正要说‘游夏不能赞一词’呢。”
  她接着又热切地说:“就认那些是不满,倪先生和冰如先生还不能想出妥善的主意来弥补么?眼前有这样一个充满生意的农场,总之是理想教育可以成功的凭证,应该无条件地愉快。”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不愿意他怀着丝毫的愁烦,对他说话总偏于安慰的意思。同时她想他是着眼在更精深更切实的处所了;眼前的愁烦是蜕化期间应有的苦闷,超越了这一段期间,自然会入于圆融无碍的境界;于是送过钦仰的眼波望着他。
  焕之听了金小姐的解慰,思想被引进另一个境界。希望太切了,观察太深了,或者是确实的吧?现在看到的一些现象,实际上算不得倦怠与玩忽吧?自己却神经过敏地以为撞见黑影了,心境烦扰了好些日子,岂不是无谓?而把这些对金小姐完全诉说出来,更觉得又抱歉又懊悔,好像将不能证实的传闻去动摇别人的心一样。因此带着羞愧的神情说:“应该无条件地愉快;是呀,我们到底做起头了!”
  “接着一个长期的暑假就要来了。”
  “金小姐的意思是说在暑假中可以再来审慎设计,从新考量么?”他这样说,心里盼望余下的结束功课的一星期飞逝地过去,自己便回到家里,整理一间安静的书室,在里边专心翻读关于教育的书;又想不回家去,就住在校里过夏也好,这样可以每天同冰如讨论,又可以照料农场的一切,而且也……
  “我不是说你们以前干的一定有错;不过说暑假里加一番详细的研究,可以搞得更好。”
  斜阳把人影拉得更长了。焕之忽然觉察自己的影子同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几乎成为一个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主宰着他,使他睁着近乎迷醉的眼,重又向她端详。一排新挑的额发仿佛大晴天闲逸地停在远处的青云;两颗眼瞳竟是小仙人的洞窟,璀璨地闪着珍宝的光;那淡红的双颊上,浮着甜蜜的明慧的浅笑,假如谁把脸儿贴上去,那是何等幸福何等艳丽的梦啊!而一双苗条的手拈弄着白夏布衫的下缘,丝缎鞋的后跟着地,两个脚尖慢慢地向左向右移转,这中间表白她心头流荡着无限的柔情。
  他从来不曾看见她有今天这样美,也从来不曾有这样强烈的感觉,只想把整个自己向她粘贴过去。他的鼻子上略微出着汗,但两只手似乎有点儿冷,而且不很捏得拢来;心房是突突地急跳,自己听得见那种不平静的声音。
  他的身子耸一耸,兴奋地说:“暑假里我不预备回去。”
  “那好极了!”金小姐无意地流露了心声,脸上更染上一层红晕,差不多与亭子那边盛开的夹竹桃一样颜色。
  “为什么?”焕之有意问一句。
  “下学期我们要实习了;我自觉懂得太少,不够应用;倪先生在这里,可以常常请教。”金小姐用青年女郎天真烂漫的态度来掩饰骨子里的不自然。
  “说什么请教?我愿意把自己想的同别人谈谈,也喜欢听听别人想的;但是除了冰如先生,谈话的人太少了!金小姐,你不要说请教,就说同我谈话,行么?”
  “行固然行。但我确实佩服你们的主张和办法,说请教也不是虚矫的话。”金小姐说罢,飘逸地旋一转身,随即抚爱似地玩弄那手掌形的麻叶。
  “金小姐,你才可以佩服呢,”焕之略微凑近金小姐,语声柔和,可是有点儿发抖。“我好些时心头烦扰,觉得很没趣,力自振作,又不见效果;此刻你来了,只这么短短的几句话,就把我振作起来了。我依然是个乐观主义者了,我昂着胸承受希望的光辉。”
  他转身向西,全身沐着夕阳的温和的金光。
  金小姐非意识地摘下一小片麻叶,用两个指头夹着在空中舞动,回转身问焕之说:“真的么?我不相信我的话有这么大的功效。”虽然这样说,欣幸成功的意思已经含蓄在语气之间,甚至还带着“我的话竟有这样大的功效”的夸耀心情。
  “我真盼望每逢感到烦扰时,金小姐就用名贵的几句话给我开导呢!”是焕之的热诚的回答。
  这一句话,好像那生翅膀的顽皮孩子的一箭,不偏不倚正射中金小姐的心窝。她喝醉了酒似的,浑身酥酥麻麻,起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同时,一种几乎是女郎的本能的抗拒意识也涌现了,她知道这一出戏再演下去将是个怎样的场面,而阻止这个场面的实现是她的责任。她不能说什么,只好遥对着亭子那边的夹竹桃出神。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晚风拂过,花草的叶子瑟瑟作响,带着凉爽的意味。有纯粹本镇口音的歌声从学校旁侧那条河边送来,是渔人在那里投网打鱼,唱着消遣;这工作将延续到明天早上才歇呢。
  “谈话的人太少了!”焕之反复咏叹地重说刚才说的一句话,总算把沉默冲破了。“亭子里有竹椅子,我们可以去坐坐,再谈一会。”
  于是两人一同到亭子里,八字分开地坐下,朝着亭外一座小火山似的一丛夹竹桃。东方天边的云承着日光,反射鲜明的红色,灿烂而有逸趣,使金小姐时常抬起头来。
  他们从谈话的人少谈到彼此的朋友,从朋友谈到家庭。焕之说可惜镇上没有相当房子的出租,不能迎接母亲来同住。这触动了金小姐的伤感,嘴里不说,心里嫉妒地想,焕之有母亲,她却没有。随后提到树伯。焕之说,不客气地批评起来,像树怕那样的人固然没有什么不好,但不是值得佩服的;因为他只有一个狭小的现实世界,一个家庭,一份家产,一个乡镇,他的一切言动都表示他只是那个狭小世界里的人民。金小姐同意焕之的批评,不过加上说,哥哥待她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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