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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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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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了两竹竿。他不禁感叹着想:唉,新家庭的幻梦,与实际相差太远了!但是一种新生的兴奋主宰着他,使他这感叹只成为淡淡的,并不在乎的,他有满腔的话要告诉佩璋,便走进卧房。
  小孩是男的,出世有五个多月了。最近十几天内,夜间只是不肯睡熟,才一朦胧,又张开小嘴啼哭起来。体温是正常,又没有别的现象,病似乎是没有的。只苦了抱着他睡的母亲;耐着性儿呜他,奶他,整个的心都放在希望他安眠上,自己就少有安眠的份儿。这会儿小孩却入睡了。轻轻把他放上床,她自己也感觉有点儿倦,随即躺在他旁边。渐渐地,眼皮阖上,深长的鼻息响起来了。
  焕之看入睡的佩璋,双眼都阖成一线,一圈青晕围着,显出一些紫色的细筋;脸色苍白,不再有少女的光泽;口腔略微张开,嘴唇只带一点儿红意。他便又把近来抛撒不开的想头温理一过:才一年多呢,却像变化到十年以后去了,这中间真是命运在捣鬼!她这样牺牲太可怜了;你看这憔悴的颜色,而且,憔悴的又岂仅是颜色呢!
  他顺次地想下去:“无论如何,我没有怨恨她的道理。她的性情,嗜好,虽然变更得不很可爱,可是变更的原因并不在她;她让生命历程中一个猛烈的暗浪给毁了!我应该抚摩她的创伤,安慰她的痛苦;就是最艰难的方法,我也得采取,只要于她有益。至于自己的欢乐,那无妨丢开不问;这当儿还要问,未免是自私的庸人了。”
  他的眼光又移到依贴在母亲胸前的小孩。这会儿小孩睡得很浓,脸色是绝对地安静,与夜间那副哭相(大张着的嘴几乎占全脸的一半,横斜的皱纹构成可笑的错综)大不相同。肤色是嫩红。垛起的小嘴时时吸动,梦中一定在吃奶呢。他想:“这样一个小生命,犹如植物的嫩芽,将来材质怎样优美,姿态怎样可爱,是未可预料的。为了他,牺牲了一个母亲的志愿和舒适,不一定就不值得吧。”爱的意念驱遣他的手去抚摩孩子的脸,暂时忘了其他一切。
  警觉的母亲便醒了,坐起身来,惺松地望着焕之说:“你回来了?”
  焕之坐下来,傍着她;这正是适宜于温存的时候,因为常会作梗的孩子暂时放松了他们;并且他有满腔的话要告诉她,并排坐着也畅适些。他说:“刚才回来。今天的讲演会,来听的人很不少。”
  “唔。怎么,你穿了这样一件衣服?”
  “刚才讲演的时候,衣服全淋湿了。这是借的陆先生的。”
  “全淋湿了?身体受了湿气会不舒服的。湿衣服带回来了么?”
  他稍微感到无聊,答了她的问,回到自己的头绪上去说:“今天来听的人都有很好的表示。他们愤懑,他们沉默;愤懑包蕴在沉默里,就不同于浮光掠影的忧时爱国了。他们听我们讲演,把每一个字都咽下去,都刻在心上。这在我是不曾料到的,我一向以为这个镇上的人未必能注重国家大事。——我们太不接近社会了,因而对社会发生这样的误解。告诉你,一个可喜的消息:从今以后,我们要把社会看得同学校一样重,我们不但教学生,并旦要教社会!”他说得很兴奋,有如发见了什么准会成功的大计划似的,随后的工夫就只有照着做去罢了。当然,他所期望于她的是赞许他的大计划,或者加以批评,或者贡献些意见,使他的精神更为焕发,他的计划更为周妥。但是,完全不相应,她接上来的是一句不甚了解他意思的很随便的话:“难道你们预备给成人开补习班么?”
  这太浅薄了,他所说的意思要比她所料度的深远得多;对于这样浅薄的料度,他起了强烈的反感。但是他抑制着反感,只摇着头说:“不。我们不只教大家认识几个字,懂得一点浅近的常识;我们要教大家了解更切要更深远的东西。”
  “这样么?”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神情是不想再寻根究抵,就这样不求甚解已经可以过去了。突然间她想起了什么,嫌厌的表情浮上憔悴的脸,起身到衣橱前,使气地把橱门开了。她要找一件东西,但是在久已懒得整理的乱衣堆里翻了一阵,竟没有找到。
  他感伤地想:她竟不追问要教大家了解更切要更深远的东西是怎么一回事,这因为她是现在的她了!若在去年刚结婚的时候,这样一个又重要又有味的题目,硬叫她放手也不肯呢。然而一直讲下去与待她追问了再回答,效果是相同的,他便用恳求的声调说:“不妨等会儿找东西,听我把话讲完了。”
  但是她已经从橱抽斗里找到她所要的东西了。是一双小鞋,黄缎的面、鞋头绣一个虎脸,有红的眉毛,黑瞳白镶边的眼睛,绿的扁鼻子,截齐的红胡须,耳朵是另外缀上的,用紫绫作材料,鞋后跟翘起一条黄缎制的尾巴,鞋里大概塞着棉絮一类的东西。她把小鞋授给他,带着鄙夷的睑色故意地问:“你看这个,漂亮不漂亮?”
  “啊?这个蠢……”他接小鞋在手,同时把话咽下去。他看了这颜色不调式样拙劣的手工制品,不禁要批评它蠢俗下堪,但是他立刻猜想到这东西出自谁的手,故而说到半中便缩住了。他改为轻声问:“是母亲做的吧?”
  “还有谁呢?我总不会做这样的东西!”
  “请你说轻一点儿。她做给孩子穿的?”
  他站起来走到房门口,眼光通过外房和中间,直望母亲的房门:心里惴惴地想,又有什么小纠纷待要排解了。
  “自然算给孩子穿的。她拿给我有好几天了;因为是这副样子,我就搁在橱抽斗里。”
  “现在怎样?”
  他回身走近她,玩赏似地审视手中的母亲老年的手泽,蠢俗等等的想头是远离了,只觉得这上头有多量的慈爱与苦辛。
  “她今天对我说:‘五月快到了,从初一起一定要把我那双老虎鞋给孩子穿上,这是增强保健,避毒免灾的。’这样的鞋,穿在脚上才像个活怪呢!”
  “我看穿穿也没有什么。”
  “不,我不要他穿,宁可让他赤脚,不要他穿这样的怪东西!”她颇有点执拗的意味。在类乎此的无关宏旨的事情上,他领略这意味已经有好几回了。他的感情很激动,但并不含怒意,商请似地说:“只是不穿要使她老人家不快活。”
  “但是穿了之后,那种活怪的模样,要使我不快活!”
  他默然了。他的心绪麻乱起来,不清不楚地想:“老年人的思想和行为,常常遭到下一辈毫不客气的否认和讥评,这也就是这样的一幕。谁错了呢?可以说双方都没有错。然而悲哀是在老年人那一边了!”这只是一种解释而已,对于怎样应付眼前的事件,一时间他竟想不出来。
  看了看她的严肃的脸,又看了看床上睡着的孩子,他的眼光终于怅然地落在手中小鞋的花花绿绿的老虎头上。
  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
  第20章
  “五四运动”犹如一声信号,把沉睡着的不清不醒的青年都惊醒了,起来擦着眼睛对自己审察一番。审察的结果,知道自己甸蔽得太深了,畏缩得太甚了,了解得太少了,历练得太浅了……虽然自己批判的字眼不常见于当时的刊物,不常用在大家的口头,但确然有一种自己批判的精神在青年的心胸间流荡着。革新自己吧,振作自己吧,长育自己吧,锻炼自己吧……差不多成为彼此默喻只不过没有喊出来的口号。而“觉悟”这个词儿,也就成为最繁用的了。
  刊物是心与心的航线。当时一般青年感觉心里空虚,需要运载一些东西来容纳进去,于是读刊物;同时又感觉心里饱胀,仿佛有许多意思许多事情要向人家诉说,于是办刊物。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刊物就像春草一般萌生;名称里大概有一个“新”字,也可见一时人心的趋向了。
  一切价值的重新估定,渐渐成为当时流行的观念。对于学术思想,对于风俗习惯,对于政治制度,都要把它们检验一下,重行排列它们的等第;而检验者就是觉悟青年的心。这好像是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的事,其实不然。一切既已排定了等第,人们就觉得再没什么可疑的,哪是甲等,哪是乙等,一直信奉下去,那倒是非常普通的事。若问甲等的是否真该甲等,乙等的是否非乙等不可,这常在人心经过了一阵震荡之后。明明是向来宝贵的东西,何以按诸实际,竟一点儿也不见稀奇?明明是相传有某种价值的东西,何以生活里撞见了它,竟成为不兑现的支票?疑问越多,震荡越厉害;枝枝节节地讨究太不痛快了,索性完全推翻,把一切重行检验一下吧。这才使既定的等第变更一番。而思想上的这种动态,通常就称为“解放”。
  被重新估定而贬损了价值的,要算往常号称“国粹”的纲常礼教了。大家恍然想,那是蛮性的遗留,无形的桎梏,可以范铸成一个奴隶,一个顺民,一个庸庸碌碌之辈,却根本妨碍作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一向是让那些东西包围着,犹如鱼在水里,不知道水以外还有什么天地。现在,既已发见了“人”这个东西,赶快把妨碍作“人”的丢开了吧!连带地,常常被用来作为拥护纲常礼教的工具的那些学问,那些书本,也降到了很低的等第。崇圣卫道的老先生们翘起了胡须只是叹气,嘴里嘀咕着“洪水猛兽”等等古典的骂人话,但奈何不得青年们要求解放的精神。
  西洋的学术思想一时成为新的嗜尚。在西洋,疯狂的大战新近停止,人心还在动荡之中,对于本土的思想既然发生了疑问,便换换口味来探究东方思想。而在我们这个国土里,也正不满意本土的思想,也正要换点儿新鲜的口味,那当然光顾到西洋思想了。至于西洋的学术,与其说是西洋的、不如说是世界的更见得妥当;因为它那种逻辑的组织,协同的钻研,是应用科目来区分而不是应用洲别国别来区分的。天文字该说是哪一洲哪一国的呢?人类学又该说是哪一洲哪一国的呢?谁有包孕极繁富,组织欠精密,特别看重师承传授的我国的学问,才加上国名而有“中国学”的名称。称为“中国学”,就是表示这一大堆的学术材料尚未加以整理,尚未归入天文学人类学等等世界的学术里头去的意思。待整理过后,该归入天文学的归入天文学了,该归入人类学的归入人类学了,逐一归清,“中国学”不就等于零么?现在一般青年嗜好西洋学术,可以说是要观大全而不喜欢一偏,要寻系统而不细求枝节。他们想,“中国学”的研讨与整理,自有一班国学专家在。
  从刊物上,从谈论间,从书铺的流水帐上,都可以看出哲学尤其风行。随着“人”的发见,这是当然的现象。一切根本的根本若不究诘一下,重新估定的评价能保没有虚妄么?万一有虚妄,立足点就此消失;这样的人生岂是觉悟的青年所能堪的?哲学,哲学,他们要你作照彻玄秘,启示究竟的明灯!
  西洋文学也渐渐风行起来。大家购求原本或英文译本来读;也有人用差不多打定了根基的语体文从事翻译,给没有能力读外国文的人读。读文学侧重在思想方面的居多,专作文学研究的比较少。因此,近代的东西特别受欢迎,较古的东西便少有人过问。近代文学里的近代意味与异域情调;满足了青年的求知与嗜新两种欲望。
  在政治方面,那么民治王义,所谓“德谟克拉西”,几乎是一致的理想。名目是民国,但实际政治所表现的,不是君师主义,便是宰割主义;从最高的所谓全国中枢以至类乎割据的地方政府,没有不是轮替采用这两种主义,来涂饰外表,榨取实利的。而民治主义所标榜,是权利的平等,是意志的自由;这个“民”字,从理论上讲,又当然包容所有的人在内:这样一种公平正大的主义,在久已厌恶不良政治的人看来,真是值得梦寐求之的东西。
  各派的社会主义也像佳境胜区一样,引起许多青年幽讨的兴趣。但不过是流连瞻仰而已,并没有凭行动来创造一种新境界的野心,争辩冲突的事情也就难得发生。相反两派的主张往往发表在一种刊物上,信念不同的两个人也会是很好的朋友,绝对不闹一次架。
  取一个题目而集会结社的很多,大概不出“共同研究”的范围。其中也有关于行动的,那就是半工半读的同志组合。“劳动”两个字,这时候具有神圣的意义。自己动手洗一件衣服,或者煮一锅饭,好像做了圣贤工夫那样愉快,因为曾经用自己的力量劳动了。从此类推,举起锄头耕一块地,提一桶水泥修建房屋,也是青年乐为的事;只因环境上不方便,真这样做的非常少。
  尊重体力劳动,自己处理一切生活,这近于托尔斯泰一派的思想。同时,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和无抵抗主义也被收受,作为立身处世的准绳。悲悯与宽容是一副眼镜的两片玻璃,具有这样圣者风度的青年,也不是难得遇见的。
  以上所说的一切,被包在一个共名之内,叫做“新思潮”。统称这种新思潮的体和用,叫做“新文化运动”。“潮”的起点,“运动”的中心,是北京;冲荡开来,散布开来,中部的成都、长沙、上海,南部的广卅,也呈显浩荡的壮观,表现活跃的力量。各地青年都往都市里跑,即使有顽强的阻力,也不惜忍受最大的牺牲,务必达到万流归海的目的。他们要在“潮”里头沐浴,要在“运动”中作亲身参加的一员。
  他们前面透露一道光明;他们共同的信念是只要向前走去,接近那光明的时期决不远。他们觉得他们的生命特别有意义;因为这样认识了自己的使命,昂藏地向光明走去的人,似乎历史上不曾有过。
  第21章
  冬季的太阳淡淡地照在小站屋上;几株枯柳靠着栅栏挺起瘦长的身躯,影子印在地上却只是短短的一段。一趟火车刚到,汽机的“丝捧丝捧”声,站役的叫唤站名声,少数下车旅客的提认行李声招呼脚夫声,使这沉寂的小站添了些生气。车站背后躺着一条河流,水光雪亮,没入铅色的田地里。几处村舍正袅起炊烟。远山真像入睡似的,朦胧地像笼罩在一层雾縠里。同那些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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