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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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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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成一张纸的时候,已经是十二点了,匆匆吃过午饭,一双脚再也不肯往房里走,他便跑出了学校。电车已经停开,因为电车工人有他们的集会。几个邮差骑着脚踏车飞驰而过,不再带着装载信件的皮包或麻布袋,手里都提一个包扎得很方正的纸包,是预备去亲手赠与的慰劳品。
  他觉得马路间弥漫着异样的空气。很沉静,然而是暴风雨立刻要到来以前那一刹那的沉静;很平安,然而是大地震立刻要爆发以前那一刹那的平安。每个人的眼里都闪着狂人一样的光,每个人的脸上都现出神经末梢都被激动了的神色;虽然有的是欢喜,有的是忧愁,有的是兴奋,有的是恐慌,他们的情绪并不一致。昨天乐山说的钱塘潮的比喻倏地浮上心头,他自语道:“他们听着那笼罩宇宙吞吐大气的巨声,一时间都自失在神秘的诧愕里了。啊!伟大的声音!表现‘力’的声音!”
  突然间,一阵连珠一般的爆竹声冲破了沉静平安的空气;马路两旁的人都仰起了头。焕之对准大众视线集注的所在看去,原来是一家广东菜馆,正在挂起那面崭新的旗帜;旗幅张开来,青呀,白呀,尤其是占着大部分的红呀,鲜明地强烈地印入大众的眼,每个人的两手不禁飞跃一般拍起来。
  “中国万岁啊!革命万岁啊!”正像钱塘江的潮头一经冲到,顿时成为无一处不跃动无一处不激荡的天地;沉静和平安从此退让,得不到人家一些儿怜惜或眷恋。涨满这条马路的空间的,是拍掌和欢呼的声音。
  一手按着腰间的手枪的“三道头”以及肩上直挂着短枪的“印捕”眼光光地看着这批类乎疯狂的市民,仿佛要想加以干涉,表示他们的威严;然而他们也聪明,知道如果加以干涉,无非是自讨没趣,故而只作没看见,没听见,依然木偶似地站在路中心。
  焕之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被一种力量举起,升在高空中;同时一颗心化为不知多少颗,藏在那些拍掌欢呼的人们腔子里的全都是。因为升在高空中,他想,从此要飞翔了!因为自家的心就是人们的心,他想,从此会博大了!他不想流泪,他不去体会这一刻的感情应该怎样描写;他只像瞻礼神圣一样,重又虔诚地看一眼那面青呀白呀尤其是占着大部分的红呀的崭新的旗帜。
  他觉得双腿增添了不少活力,便急步往北跑。这家那家的楼头相继伸出那面动人的旗帜来,每一面伸出来,引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砰!……砰!……砰!”
  “听!火车站的枪声!”
  路人侧着耳听,显出好奇而又不当一回事的神色,有如七月十四日听法国公园里燃放声如放炮的焰火。
  “劳动的朋友们!你们开始使用你们的武装了!在火车站的一部分敌人部队,只供你们新发于硎的一试而已。你们还要……”焕之这样想,步子更大更急,直奔火车站而去。
  第26章
  大海的浪潮涌起,会使海面改观。然而岂止海面呢?潮从通海的江河冲进来,江河里的大船巨舶便失了魂似地颠簸起来;又从江河折入弯曲的小河,小河里的水藻以及沿岸的草木也就失去了它们的平静,浮呀,沉呀,动呀,荡呀,好久好久,还是不见停息。
  那壮大的潮头还没冲到上海的时候,好比弯曲小河的乡镇间已经感到了时代的脉搏,失去了它的平静;用前面叙过的话来说,就是听到了隆隆隆的潮声了。
  镇上人中间,对于这个不平静最敏感的,你道是谁?
  就是那年新年里,在训练灯会里“采茶姑娘”的所在的门口,穿着玄色花缓的皮袍子,两个袖口翻转来,露出柔软洁白的羊毛,两手撑在腰间,右手里拿一朵粉红的绢花,右腿伸前半步,胸膛挺挺的,站成个又威风又闲雅的姿势的,那个蒋老虎——蒋士镖。十年的岁月,只在他的胖圆脸的额上淡淡地刻了几条皱纹;眼睛还是像老虎眼一样,有摄住别人的光芒,胸膛也还是挺挺的。他懂得外面万马奔腾地冲过来的是什么样一种势力,他又明白自己是什么样一等人,自己在社会间处什么样一个地位。一向处在占便宜的一面,假如从今世运转变,自己处处都得吃亏。那是多么懊恼的事?然而他只把忧虑隐藏在心里,不愿意挂到嘴唇边来唱。唱是徒然表示自己心虚没用而已,再没有其他意义;以强者自负的他,关于这一层当然清楚。但是到底“言为心声”,他在儿子面前吐露了似乎事不干己的一句感叹话:“革命到来的时候,不知道要搅成怎么样一个局面呢!”
  他的儿子蒋华嗤的一笑,笑中间含着复杂的意味,耸一耸肩说:“所有土豪劣绅都要打倒,不容他们再来贻害社会!”
  这句话恰是针锋相对;他又怜悯地看了父亲一眼,意思仿佛是眼前的一个就是要被打倒的,然而,可怜不足惜!
  “都要打倒?你怎么知道?”
  “报上不是登着么?像广东,像湖南,像湖北,都一样,重的枪毙,轻的游行示众。我们的计划,也就是要这么来!”蒋华的两颊都红了起来,这不是羞愧或害怕,而是夸耀的光彩;他说到“来”字,右手握着拳头向空中突地一击,表示他的决心。
  “你们的计划?你们有什么计划?”蒋老虎虽然这样问,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大半;原来这孩子近来鬼鬼祟祟忙着的是这些事;看他不出,他倒会走最时髦最便宜的路卜同时心里的忧虑也就减轻了一大半;正要想找路子,探门径,可不知道近在眼前,就在自己家里。
  “在这时候明说也没有什么要紧了。我们党部里计划待军事势力一到,就做出些痛快的事情来,给民众看看。”
  “也要拿几个人枪毙,几个人游街?”
  “唔!即使不这样,也就差不多,”蒋华的答语偏偏这样含糊。
  “我,该不在其内吧?”蒋老虎一副情急的神态,两颗圆眼珠瞪着儿子,简直是他生平第一遭;也可以说,正因为对手是儿子,他才毫不隐藏,表露出生平第一遭的窘态来。
  在同伴中以直爽著名的蒋华忽然感觉口齿间不大顺适,吞吐地回答:“他们对于你也说了好些闲话呢。说你……”
  “不用细说了。”蒋老虎止住了蒋华讷讷不吐的话,同时一缕希望飞快地扩大,用带有感情的声调接上说,“中国需要革命,我十二分相信。民国元年,我也加入过国民党。现在还是要加入,你就给我介绍一下吧。”
  蒋华心头水泡似地浮起“觉悟”“合作”“顺我者来”一些词语,看看魁伟而略见苍老的父亲的体态,实在也不像个应该打倒的家伙,便一口应承说:“我这里有空白表格,填写了就可以去提出;待我解释一下,谅来一定通过。”
  “你怎么解释呢?”蒋老虎还有点儿不放心。
  “我只消说一句话,今是昨非,谁都相信有这回事吧?况且,革命不是几个人专利的,谁有热心,谁就可以革命!”
  “这解释好!”蒋老虎从来不曾像这样亲切地称赞过他的儿子;在平时,他觉得儿子泼而不悍,勇而不狠,同自己比起来,有如小巫之与大巫,是值不得称赞的。
  自得地点了点头之后,蒋老虎关心地问:“你们大概都是些年青小伙子吧?”
  “不是年青小伙子也不会来。都是当年高等里的同学。”
  “你们对于镇上的事情不会太熟悉。”
  蒋华像被星卜先生说中了过去的事一样,眨着眼说:“可不是!昨天讨论农民运动的问题,关于田亩,搅了半天,简直搅不清楚。还有商市的各项捐税也不明白,预备到了公开的时候去实地调查。”
  “这许多,我都清楚,我都明白。你要知道,你爸爸自从懂事到今朝,没有吃过人家什么亏,就因为有这一点儿知识。”
  “现在你加入了,就像有了个军师,一切事情便当得多。”先前是想父亲可怜不足惜,此刻却一变而为钦敬,在蒋华并不以为矛盾。他的忠于团体的诚意是千真万真的;得到父亲这样一个军师,他的高兴不亚于通过了十个快意的议案。“我马上拿表格来。今天晚上就有集会,可以提出。”
  蒋老虎止住了他儿子问:“不是有什么书么?拿几本来,待我看看。”
  “因为检查得严,没有从上海带来。这不要紧,公开以后自然会堂而皇之大批大批地运来,那时候看不迟——也非常近了。”
  蒋华说罢要走,又记起了一桩,回转头说:“只有那份《遗嘱》,我们抄在那里。字数不多,读熟很容易。不过,要当主席才用得到背诵呢。”
  蒋老虎第一次参加集会的时候,怀着一种平时不大有的严正心情;但是看到一同开会的十几个,都是冒冒失失的小伙子,有几个还离不大开父母似的,严正心情便松弛了。中间有高等里的体育教员陆三复,他当年扭住了蒋华,不让上他的课,最近却不念旧恶,经蒋华的介绍加入了;此刻他抿紧嘴唇;脸红红地坐在角落里,望着这位久已闻名。多少有点儿可怕的新同志。
  议题是继续本一次集会所讨论的,公开出去的时候,做哪一些表显力量的工作?有人就说东栅头的三官堂,平时很有些人去烧香许愿,是迷信,决不容于革命的时代,应该立刻把它封掉。有人主张立刻宣布减租,农民的背上负着多重的压迫,即使完全免租,未必就便宜了他们。有人说至少要弄几个恶劣腐败的人游游街,才好让民众知道新势力对于这批人是毫不容情的。
  蒋老虎待再没有人发表主张了,才像佛事中的老和尚一般,稳重地,不带感情地说:“各位的意思都很好,我觉得都可以办,并且应该办。不过事情要分别个先后;该在后的先办了,一定是遗漏了该在先的,这就不十分妥当。譬如,我们这里只有十几个人,一朝公开出去,说我们就是新势力,谁来信服我们?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要先下些工夫么?”
  “这倒可以不必,”耸起一头乱发的主席接上说。“我们并非假冒,上级机关是知道的,还不够证明么?”
  “并非假冒,当然。贴几张上级机关的告示,来证明我们的地位,我也知道有这么个办法。然而不辛辣,不刺激。我的意思,新势力到来了,要用快刀利斧那样的气势,劈开民众的脑子,让他们把那强烈的印象装进去,这才有我们施为的余地,这才可以把一切事情干得彻底。”蒋老虎耐着性儿解说,像开导一班顽劣的手下人。
  “那未,爸爸,你看该怎样下工夫,说出来就是,”蒋华爽直地说。
  在集会中间忽然来了“爸爸”,大家感到滑稽、脸上浮着笑意;有几个忍不住,出声笑了。
  “我的意思,该有一两个人迎上去,同快到上海的军队接洽,要他们务必到我们镇上来;即使不能来大队,一连一排也好;如果他们一定不肯来,就说我们这里土匪多,治安要紧,不可不来。革命军!大家想象如同天神一般的,现在却同我们并排站在民众面前,这是多么强烈的一个印象!”
  “这意见好!”大家喃喃地说,表示佩服,就算表决通过了这一项。
  “还有,”蒋老虎并不显露他的得意,眼光打一个圈儿看着会众说,“这里的几十名警察,也得先同他们接洽。并不是说怕他们不利于我们,在这个局势之下,他们也不敢;我是要他们亲热地站到我们这边来,加强我们的力量。”
  大家又不加思索地表示赞同。在前一些时,这班青年神往于摧毁一切旧势力,曾经像幻梦一般想象到奔进警察局,夺取警察手里的枪械的伟举;此刻却看见了另外一个幻象,自己握着平时在桥头巷口懒懒地靠着的警察的手,彼此互称“同志”。
  蒋老虎见自己已经有催眠家一样的神通,又用更忠实的调子说:“警察那方面,我可以负全部责任。他们都相信我,我说现在应该起来革命,他们没有一个肯干反革命的。此外,我看还得介绍一些人吧。”
  “这里有革命性的人太少了,尽是些腐败不堪、土劣队里的家伙,哪里要得!果真有革命性的人,当然越多越好;我们决不取那种深闭固拒的封建思想!”主席说明人数不多的缘故,含着无限感慨。
  “不见得太少吧,”蒋老虎略一沉思说。“据我观察,土劣队里的家伙大都是自以为上流阶级的人物;而下层阶级里,我知道,有革命性的实在不少。他们尝到种种的痛苦,懂得解放的意义比什么人都清楚,他们愿意作革命的急先锋!”他说到未了,声音转为激越,神色也颇飞扬,正像一个在行的煽动家。
  “蒋同志说得痛快,革命的急先锋,惟有下层阶级才配当!”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儿青年接上喊说;在这一群里,他是理论的运输者,平日跑上海跑什么地方都由他担任。
  “那未,我们决定从下层阶级里征求同志,借以加强革命的力量,”主席嘱咐似地说。旁边执着铅笔,来不及似地急忙书写的一个,就把这一句也记了下来。
  “这一层,我也可以负点儿责任;待我介绍出来,让大家通过。”蒋老虎的语气到此一顿,继续说,“说到这里,应该先办的事情似乎差不多了。接着就可以谈谈我们对于本镇的施为。我以为,做事要集中,擒贼要擒王;东一拳,西一掌,是没有什么意思的,认定了本镇腐败势力的中心,一古脑儿把它铲除,才是合理的办法。”
  戴眼镜的高个儿抢着说:“前回我们已经讨论过,本镇腐败势力的中心是我们的校长蒋冰如。他什么都要把持,高等校长是他,乡董是他,商会会长又是他。他简直是本镇的皇帝。革命爆发起来,第一炮当然要瞄准皇帝!”
  不知道主席想起了怎样一个意思,略带羞惭地向陆三复说:“我们现在与他没关系了,你陆先生却还在校里当教师。”
  “那没有什么,”陆三复慌张地摇着头,“我同你们一样,为公就顾不得私。”羞红从脸颊飞涨到颈际,右颊的瘢痕仿佛更突起了。
  “蒋冰如拿学校当他的私产!”愤愤地说这句话的是一个自命爱好艺术、近来却又看不起艺术的青年。“去年我去找他,说学校里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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