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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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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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像小孩一样憨笑了,因为无意中说出了孩子气的话。
  焕之也笑了,他几乎陶醉在那黑眼瞳的光耀里;接着说:“的确有这样的情形。譬如我们不大亲近种植的事情,一天种了一畦菜,就比种田人有十倍以上的滋味。”
  “这样说起来,事情做惯了就要减少滋味么?”冰如想开去,不免引起忧虑。“我们当教师,正是一件做得惯而又惯的事情呢!”
  “那不是这样说的,”焕之恳切地给他解释。“说难得做的事情有新鲜滋味,不等于说事情做惯了滋味就会减少;不论什么事情,要尝到浓郁的滋味,一定在钻研很久之后;音乐是这样,绘画是这样,教育事业何独不然。”
  “唔。”冰如点头。
  金小姐比刚才略微简便地鞠着躬,含笑说:“再见了。”又回转身来,举手招动,喊道:“自华,宜华,我到你们家里去了。——李先生,再见。”
  两个孩子抬起头,拍去两手的泥,就跑了过来。毅公也踱过来,殷勤地点头。宜华请求道:“让我们同金家姑姑回去吧。”
  “好的。”自华赞成弟弟的意思,像赛跑者一样手脚划动地跳了几跳。
  金小姐也喜欢两个孩子伴着走,冰如便答应了。第一步发动时,裙缘略微飘起;右手自然地荡向前面;眼睛薄醉似地张得不十分开,垂注着优美的鼻子;鼻子下面,上下唇略开,逗留着笑意:这个可爱的剪影,纤毫不漏地印在焕之的眼里,同时也印在他的心里。
  “我们走吧。”
  焕之听冰如这样说,才觉醒似地提起脚,踏着自己的影子向前走去。
  太阳当顶了,田野,丛树,屋舍,都显现在光明静穆的大平面上。
  第07章
  金小姐十二岁的时候就死了母亲。虽然读书不多,拿起笔杆只能造简单的句子;但是丧母就是一门最严重最亲切的功课,使她对于生活有了远过于读写程度的知识。兄嫂待她固然没有什么不好,但她知道应该处处留心;心里想要一件什么东西,一转念便抑住了,让欲望沉埋在心底,终于消灭;一句话几乎吐出来了,眼睛一顿就此缩住,只保留在胸中忖量:时时提醒自己的总是这么一句话,“现在不比母亲在世的时候了!”她很注意镇上好些人家的所谓“家事”,财产的增损,器物的买卖,父子、兄弟、妯娌、姑媳间的纠纷,不但不惮烦地把它们一一弄明白,还前前后后这边那边地想,仿佛要参透里面的奥妙。尤其注意的是女郎出嫁以后的故事:某家小姐嫁了个有钱的青年,大家称赞说是美满姻缘;但是那青年吸上了鸦片,耸起肩膀像路上的乞丐了。某家小姐嫁了个中年的绅董,谁都相信可以依靠终身;但是那绅董另外又纳了宠,把正式夫人看作路人了。种种的花样,数也数不清,然而用一句话可以包括:女子嫁人就是依靠人,依靠人只有苦趣,很少快乐。而且,就是那些“家事”也够叫人心烦意乱。从这里,自然而然发生了独立自存的想望。
  她在女子高小毕业的那一年,树伯时常看得很轻忽地说,女子高小毕了业,也就算了。再升上去,有女子中学,没有女子大学,有什么意思!若说进女师范,又不争做什么小学教员。他的意思自然是她有父亲传下来的奁田,她要出嫁,她将担负一切女子避免不了的天赋的责任。
  正当发育时期,又抱着永远不能磨灭的丧母的伤痛的她,多愁善感,偏于神经质,自是当然之事;听哥哥这么说,仿佛硬要把她拖往黑暗地狱里去,除了长时间的哭泣,再没别的称心的事。但是,对于未来的幻想却跑出来督促她,使她鼓起坚决的勇气,与运命奋斗(虽然她碰到的并不是怎样凶恶的运命)。她便对哥哥表示她要做一种事业,她要靠事业自立。教员,她觉得还近情,而且不是无聊的事,故而她要去考女师范。
  从学校里出来不久的树伯,处理了一些时的家务和田产,更相信一个人不能不有点儿凭借。听妹妹说出事业呀自立呀那一套全不知轻重的话,不禁露出轻视的笑容。后来想执意阻止她也无谓,便只用似乎怜惜的口气说,外边去住学校是吃苦的。
  住学校的苦她才不怕吃呢。就是真说得上苦的,譬如冒风霜,耐饥寒,她还是愿意去,只要能够达到自立的目的。
  在女师范里,她是一个几乎可称模范的学生。她不像城市里一些绅富人家的女儿,零食的罐头塞满在抽斗里,枕头边时常留着水果的皮和核,散课下来就捧住一面镜子。她也不像许多同学一样,两个两个缔结朋友以上的交情,因而恋念,温存,嫉妒,反目,构成种种故事。她对于一切功课都用心;方程式念熟,历代系统念熟,英字切音也念熟;作文时时得到先生的密圈,且有历来用惯了的未免夸大的批语;第三年上加添了教育功课,就成为她的新嗜好,心理的情状,思想的形式,伦理的范畴,教育的意义,她都觉得津津有味,越咀嚼越深长,比较“英”“国”“算”等仅仅是记号的机械的功课又自不同。
  这样,她很感快乐,从前神经质的倾向似乎减轻得多了。前途虽不知道是个怎样的境界,然而差不多已望见了影子:恬适,自由,高贵,成功,就好比那边一些树石花草的名字。有时想起了或者谈起了一班沉沦在家庭的苦狱里的女子,她们琐屑,愚笨,劳困,闷郁,她对她们一半表示同情,一半表示骄傲。
  青春的年龄把她蕴藏着的美表现出来;像花一般;当苞儿半放花瓣微展时,自有一种可爱的姿态和色泽,叫人家看着神往。她的美可以说在乎匀称;面部的器官,躯干和手臂,好像天生配就是这么一副;分开来看也没有什么,合拢来看就觉得彼此相呼应,相帮衬;要是其中任何一件另换个样式,就要差得多了。微可憾惜的是两条腿短了些,否则还能多几分飘逸。然而她把裙子裁得长些,把上衣故意减短半寸或者三四分,也就差不多弥补过去。此外,似乎皮色太白了些。除了颧颊部分,即使没有什么羞惭或欣喜,也晕着一层薄红外,平时皮肤底层的血色竟不甚显著。她常常笑,但是不过分地狂笑,只到两排细白的牙齿各露一线为度。她又常常凝思,睫毛下垂几乎掩没眼球,端正的鼻子仿佛含着神秘;想到明澈时,眼皮开幕一般倏地抬起,晶光的黑眼瞳照例这么一耀。
  同学们都同她好,亲而不至于呢。有什么事情商量,如置办些衣物,陈设个会场,大家总说“找金佩璋去”。她能给别人计划指点,结果都妥贴满意。功课方面,她又是大家的顾问,笔记没有抄哩,算题解不出哩,去问她总能尽偿所欲而回。因此她得到个爱娇而不狎亵的称号:“我们美丽聪明的金姐姐”。称她姐姐,未必个个比她年轻,其实还是比她年长的多;只是说她有姐姐的风度而已。
  这一天她在田野间遇见冰如焕之谈了一阵,心头仿佛粘住了些什么。这感觉当然不是忧愁烦闷,可也不是喜悦快适之类,只是那么轻轻地,麻麻地,一种激动刺激着她,简直忘不了。在蒋家吃了午饭,又尝了新鲜的粽子,回家时已是下午四点。不意识地告诉嫂嫂道:“刚才看见了哥哥昨天去接来的倪先生。”
  待说了出来,又觉得这大可不说。嫂嫂虽毫不注意地答应着,她自己的脸却禁不住胀红了。便回到楼上房间里,坐下来结红绒线的围巾。手指非常灵活地扭动着;视线下垂,但并不看针指。她把路上的谈话一一回想起来;自己说的,别人说的,连一个语词都不让漏掉。又特别把自己的话仔细衡量;好像有些话说得不很妥当,衡量过后却又没有。既而想到那个青年的风度:眼光流利而庄重,眉毛浓黑而文雅,口鼻的部分优秀而不见柔弱……那温和亲切的声调,那昂一昂头顾盼自如的姿态……
  “怎么想起这些来了!”仿佛做了什么不道德的事似地,一阵羞惭包围住她,便紧紧把眼睛闭起。直到心里差不多不想了,才再张开来。放下绒线围巾,走到左壁旁,把壁上一扇小圆洞窗打开,眺望沉在夕阳光中的田野。大上浮着山水画似的白云。落尽了叶的树枝上,已经栖了乌鸦。还有几只没栖定的,飞飞转转不停地叫。晚风拂面,着实有些寒意。有几个农家妇女,臂弯里挂着篮子,急匆匆地在田岸上经过。她对这些全不容心,模糊地想后天要进城到学校了。一会儿,心头又这么一闪,很有诱惑力地,“如果有那一天啊!”
  第08章
  学校里开学了。静寂了几天的楼屋,庭院,走廊,旷场间,又流荡着纷杂的声音,晃动着活泼的人影。虽然通行了阳历,阳历年假却没有给学生多少兴致;只同平常星期假一样,假后到校,不起一种新鲜而又略微厌惮的感觉,像暑假寒假后常常感到的。但是一种希冀已在学生心头萌生,就是不到一个月就要放寒假了;那时候关于阴历过年的种种有味的故事将逐一举行,跟着,新年的嬉游便将一片鲜花似地展布在眼前。
  焕之认识了其余的同事。冰如把他介绍给那些同事时,总显出一副特别郑重的神气,仿佛表示他是唯一能唱好戏的角色,却没想到与他对面的人正就是同班的演员。同事见冰如这样,就用惊异生疏的眼光把焕之上下打量;一句不大好听的话藏在各人的心里可没有吐出来:“是这样一个人,我认识他了!”
  当然,介绍焕之给学生的时候,冰如尤其不肯随便。他真爱学生;如果有什么方法,能使学生飞跃地长进,无论如何他总肯跟着走。无奈一时不大有好方法,他觉得对学生非常抱歉;把不可追回的学生的光阴白白消费了,若论罪孽,决不是轻微的;即使后来有了好方法,那受用的也只是后来的学生,眼前被延误的终于被延误了;所以他总想做到对于每个学生都对得起。现在,这种希望似乎很接近了。他不自掩饰地向学生说,以前的办法只是循例做去,就外貌看固然是个学校,实际上对学生没有多大好处。他接着说,学校要使学生得到真实的好处,应该让学生生活在学校里;换一句话说,学校不应是学生的特殊境界,而应是特别适宜于学生生活的境界。他说以前也不是不想慢慢改变,因为有种种关系,竟没有改变一点儿;那是非常疚心的。“从今以后,”他的声调很兴奋,“可要着手改变了。我们新请来这位倪焕之先生,他对于教育极有研究;为你们大家的真实利益,他一定能提出许多宝贵的意见……”
  这位新先生在学生眼中似乎一亮;他虽然并排坐在十几个教师中间,但仿佛正在扩大,高高地超出了他的同伴。同时,同伴的心中各浮起一阵不快;冰如固然接着就说“各位先生也抱着决心,一致尽心竭力,打算今后的改变”,可是并不能消释他们的不快。
  几天以后,焕之看出乡间学生与城市学生的不同点来。乡间学生大体上可以说是谨愿的。虽然一些绅富人家的子弟,因为他们的家庭喜欢模仿都市里的时髦行径,不免有所习染,但究竟还不至于浮滑,轻率;无意之中,往往流露出自惭形秽而正复可爱的一种情态。此外的学生,大部是手工业者、小商人的子弟,最容易叫人感觉到的,就是他们的鄙陋和少见多怪。焕之想那不是他们本身的病症;他们的境界那样狭窄,当然不会广知博识。只要给他们展开一个广博的世界,那病症就消除了。何况关于自然的知识,他们比城市学生丰富十倍;要是指导得当,什么都属于他们了。
  值得憾惜的也有,就是学生之间有一种门第观念,虽不显著,却随时随处可以看出痕迹来。绅富人家的子弟常常处于领袖的地位,不论游戏上课,仿佛全是他们专有的权利,惟有他们可以发号令,出主张。其他的学生,一部分是袖手缄默,表示怕同有权威的同学们争竞。另外一部分就表现出顺从态度,以求分享有权威的同学们的便宜与快乐;那种顺从态度几乎可以说是先天的,无可怀疑的,一笑,一点头,都透露出此中消息。
  在学校里,犹如在那些思想家所描摹的极乐国土大同世界里一样,应该无所谓贵贱贫富的差别,而现在竟有这样现象,不能说不是毛病。焕之想这必得医治,哪怕用最麻烦最细致的工夫。药剂该是相反而相成的两味,“自己尊重”与“尊重人家”。他一毫也不存鄙夷的心思;他知道这种毛病自有它的来源,是社会与家庭酿成它的,学生们不幸染上了。
  有一天,就遇到一件根源于这种毛病的小纠纷。
  他坐在预备室里批阅学生的文课,听见一阵铃响,随着就是学生们奔跑呼笑的声音,知道一天的功课完毕了。突然间,体操教师陆三复先生气愤愤地拉着一个脸涨得通红眼光灼灼的学生,闯进室来;后面跟着一大批看热闹的学生,到门口都站住了,只伸长了脖子往里望。那被拉进来的学生就是免费入学的蒋士镖的儿子蒋华。
  “他真岂有此理!”陆先生把蒋华往焕之桌子边一推,咬了咬嘴唇说,“要请倪先生问问他!”说着,胸脯一起一落很剧烈,他气极了。他认定每个学生都是级任教师的部属,级任教师有管教部属的全部责任;至于自己,只是教教体操而已,再没有旁的责任;非但没有旁的责任,遇到学生不好,还有权责备级任教师,那一定是级任教师管教上有了疏忽了。那末他此刻的愤愤不仅对于蒋华,也就可想而知。
  蒋华的头用劲地一旋,面朝着墙,两肩耸起,挺挺地站着:这正是“吃官司”的老资格的态度。
  “为了什么呢?”焕之一半惊讶一半慰藉地说;站起身来,看了看陆先生那抿紧嘴唇睁大眼睛的可怕的形相,又回转头来端相蒋华的倔强的背影。
  “他欺侮别人!他不听我的话!”陆先生说,右颊的伤疤像小辣椒似地突起,前额隐隐有汗水的光,拖开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来。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练习徒手操二十分钟之后,陆先生拿个大皮球给学生们,叫他们随便踢高球玩儿。一会儿,那球落在蒋华面前;他刚要凑上去捧住它,畅快地踢它一脚,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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