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白舜华从北平回来以后,脸色都不是太好。下人们察言观色,也一个个战战兢兢的,唯恐行差踏错了一步,一时白公馆里布满了愁云惨雾。三姨太和二太太自是不敢多言,子矜这几年帮着父亲做店里的生意,于商场上的事也略知一二,但是也不敢插嘴,生怕说茬了惹他不高兴。
因这几日白舜华白天忙着同各界人士商谈交易所复苏的事宜,晚上又常常通宵筹划,显得憔悴了许多。子矜看在眼里,便想替他分担些烦恼,这日正好撞见厨房炖了鲍鱼粥送来,她就从丫鬟手里接过盘子,悄悄地端了进去。
只听白舜华头也不抬道:“搁在边上,我一会儿再喝。”
子矜轻声劝道:“凉了就不好喝了。生意再重要,身子也要紧啊。”
白舜华见是她,不由得放缓了脸色:“这么晚了还不去歇着?”说着搁下了手里的钢笔。
子矜却道:“我睡不着,想听故事。”
白舜华闻言忍俊不禁:“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我可不会讲故事。”
子矜微笑道:“那讲讲最近让你烦心的事可好?”
白舜华脸色微变,看向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评估的意味。
子矜也知道他心内所想,不以为意地笑笑:“我像是窥探白家生意的人吗?要不是最近大伙儿一个个都屏声息气的大气都不敢出,我才懒得理呢。”
他几不可见的笑了一下:“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就怕你听了不耐烦。”说来却是话长,一番前因后果足足讲了有半个多时辰。他本以为子矜定会无聊得打瞌睡,不想却见她听得津津有味,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熠熠有神,于是笑道:“没想到你连生意上的事也有兴趣。”
子矜却一本正经地说道:“自古做生意的都是男子,却不知女子心思细腻,能拾遗补缺、想旁人所不能想。可惜因为世人的偏见,埋没了多少商业奇才。”
白舜华不禁莞尔一笑:“这么说来你也是其中之一?”
子矜也知道自己说得夸张了些,便笑着说:“这却不敢当,不过倒是从中听出了一点名堂来。”
白舜华略感意外,奇道:“不妨说来听听?”
“炒作的事我不懂,但是若是想留住人才,倒是有个法子――那些职员之所以投了别人,就是因为白家给他们的好处还不够诱人,倘若白家给了他们别的商号绝对给不了的好处,他们就不会走了。”
白舜华觉得她的想法有些幼稚,因道:“那要给多少薪水才够?这样成本太大了。”
子矜微嗔:“我还没说完呢!总归有法子能让他们既为白家死心塌地的效力,又不至于过分增加开销。”说着却停住不语。
白舜华饶有趣味的看着她:“在我面前还卖关子不成?”
子矜这才娓娓道来:“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说是一群小孩子分饼,无论谁来分,都大小不均,后来他们想出一个法子――让那个切饼的小孩拿最后一块,于是每一块切开的饼都是一般大小。所以说,只有关系到切身利益的时候,人才会对他的工作尽十分的心;这次也是同样的道理,只要把职员和经纪人的利益同交易所的利益挂在一起,让他们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听到最后一句,白舜华只觉得脑中豁然开朗、清明一片,不由得连声赞叹:“这样简单的道理,却不是人人都能想到的。”
子矜听他如是说,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我也只是凑巧想到罢了。只不过将心比心、从对方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自会想通许多道理。”
白舜华忍不住向子矜看去,只见眼前的女子笑语清浅,眼波顾盼间、慧黠的光华盈盈流转,端的是明丽无双,不由得怔忪了一下,眼前时光倒流,竟有一种琴瑟在御、岁月安宁的美好感觉。
子矜见他沉默,还道自己说错话了,正在惴惴,半响却听得他笑道:“我已经有了主意――把股票分成内部和外部两种,职员和经办人有权购买内部股,若是股价涨了,他们除了分红,还可以在若干年后把手里的股票卖了,赚上一笔;若是跌了,他们也有损失。如此一来,自然能获得员工的忠诚度,你觉得何如?”
子矜钦然道:“这是前所未有的创举吧,想必会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白舜华笑道:“多亏了某人的神机妙算才是。这次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该好好谢谢你。”
“谢倒不必,只是有一件事情我一直很困惑――李茂才为人乖戾多疑,怎么会把他的钱一股脑儿投到银行里去了?”说完怕他多心,又加了一句:“我只是好奇。”
白舜华瞟她一眼:“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事。”想了想才开口:“其实也很简单:我们买通了他的一个心腹,说服他把一小笔资金投到股票里去了,自然让他大赚了一笔。他尝到了甜头之后,就把大部分手头上的现金丢了进去,还向银行抵押贷款。至于后来么,股金自然是打了水漂,政府又查出他的资产是非法资产,全部充公了。”
子矜奇道:“政府又怎会得知他的资产是非法的?”
白舜华笑道:“我答应了程家兄弟,把李家的资产全部上缴国库,充作治军费,就是合法的也能让它变成非法。何况他的财产本来就不干不净的。”
子矜叹服道:“人说商场如战场,果然不假。”
白舜华见她像小孩子一样好奇,不由得一笑:“商场就是一个尔虞我诈的地方,不是你吃了我,就是我吃了你,充满了冒险与残酷,只有适者才能生存。”
自从白家的商号实施新政策以来,下属个个欢欣鼓舞,埋头苦干,短短一个月之内,白家的三家交易所就接收了好几亿银元的交易,佣金收入数以百万计。
姹紫嫣红
这日程果夫又约了白静媛去骑马。白静媛到了程府,佣人倒了茶和点心来,一边禀说少爷正在接一通重要的电话,让她先去客厅候一会儿。她吃了几口点心,过了很久都不见程果夫下来,便有些不耐烦起来,在屋里踱了一会儿,信步进了与客厅相连的小书房。
只见里面一个梨花木的书柜、一张金漆几案,案上一尊晶莹剔透的骨瓷方樽,里面插着小白骨嘟的荼靡花,清一色的暗红绫子窗帘,镶着压金袅黑丝的滚边,典雅之中透着高贵。白静媛瞥见书桌上一个玲珑可爱的七宝嵌花纹金漆首饰盒,就忍不住拿起来把玩。突然手滑了一下,那盖子就咕噜噜地滚到了一个小柜子前,她忙的跑过去拾起来,幸好地上铺的是厚厚的天鹅绒地毯,并没有摔坏。
正要起身,突然看见柜子底层抽屉没有合严,露出一纸信封的一角来,她顺手拉开了屉子,想把信放好,一瞥之下,却是呆住了。
屉子里全是信,还有女子的相片,有的还是合照,照片上的女子或清纯可人、或成熟妩媚,但立在程果夫身边,都是神态亲密、小鸟依人,最上面的一封信封上用娟秀的字体写着“涵瞻亲讫”,涵瞻正是是程果夫的表字,白静媛忍不住缓缓抽出了信纸……
程果夫拿了马鞭下得楼来,却看见白静媛正坐在正对楼梯的沙发上,低着头一动不动,便笑道:“今天怎么这样安静?”
凑到她跟前,却见她一扭脖子,看都不看他,还道是她等的生气了,因陪笑道:“不好意思,刚才谈公事谈久了,可是闷坏你了?”
见白静媛还是不理他,只好又道:“是我的不是,等下请你吃西餐,给你赔罪好不好?”
却见白静媛猛地一下子转过头来,冷声道:“你这些甜言蜜语,留着哄别人吧!我可担当不起!”
程果夫见她面色异样的潮红,语音发颤,可见这次气得不同往日,不解道:“好好的这是怎么了,无缘无故生这么大的气?”
白静媛冷笑一声,一字一顿地说道:“别人为了你茶饭不思,还等着你‘重续月下前缘’呢!我又怎么敢阻了你的好事!”
程果夫闻言一愣,却也不悦道:“你怎么可以随便翻我的东西?”
白静媛本来满心指望他能辩白一番,却不想他反过来指责她,自己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怒极反笑道:“我就是翻了,那又怎样?幸亏我发现的早,要不然只怕也和她们一样的下场!”
程果夫见她这样贬低他们之间的感情,不由得愤然道:“你怎么这样胡搅蛮缠?这都是以前的事了,早就过去了……”
白静媛却不等他说完就讥笑道:“请问四少,什么时候该轮到我下台了呢?”
程果夫一怔,他原是风流倜傥惯了,虽然样貌不是顶英俊的,但是举止潇洒,一贯最得女孩子的欢心,他对感情也不是多专一的人,所以之前交往了不少女友,后来遇见了白静媛,见她言谈直爽、活泼可爱,倒也动了几分真心,就和别的女子断了来往;加上两家门当户对,双方父母都有意撮合,原打算过一阵子就向她求婚的,不想今天却出了意料之外的事。只得放下身段劝道:“她们怎么能和你比?你在我心中是独一无二的。”
白静媛闻言心下一凉,适才见信中女子,俱是对他深情一片,他却喜新厌旧,这么快就把人家给忘了。她虽然只有十五岁,但是素来心高气傲,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虽然见不得程果夫还惦记着别的女孩子,但是一旦真见他这样凉薄,反倒起了同情之心,有些兔死狐悲起来,心灰意冷之下脱口而出:“我们别再见面了。”说完也不看他反应,转身就走。
程果夫迈了一步,终是没有追上去。他深知她的性子,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枉然,倒不如过几天等她冷静下来了,再慢慢解释清楚。
这厢白静媛见他没有追出来,更是觉得心酸委屈,回到家里大哭了一场,决心要同他一刀两断。
程果夫后来几次三番登门赔罪,她都拒之不见,只得转而向她父母求情。可无论旁人怎么好言相劝,也不见她回心转意,竟是铁了心要同他分手,一时众人也无可奈何。
又过了一个礼拜,白静媛还是不肯圜转,别人尚自犹可,却急坏了一旁的二太太,无计可施之下竟前来子矜的房里,央她劝劝自己的女儿。
子矜心里暗自觉得好笑:这三小姐最讨厌自己,如何肯听她的劝?她若果真劝了,只会落得个适得其反的结果。这二太太也真是病急乱投医了。
却听得二太太道:“静媛这孩子,打小就是死心眼儿――对方这样好的人才,提着灯笼也找不到啊。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事,她倒好,一点不给人家面子。要是程少爷真的生气不来了,我看她怎么办才好!你们年岁相近,好歹替我劝劝她?”
子矜心里对程家少爷也颇不以为然,况且这事自己也不便插手,正待婉言拒之,却又听得二太太叹气道:“其实男人又哪有不花心的?要是个个都计较,这日子也没法过下去了;还不是大家装糊涂。只要别太过分,也就将就着过了。静媛还小,不明白这个道理,真要事事放在心上,就别想有顺心的时候了……”子矜听在心里,不由得微微一动:这二太太虽说看上去菩萨似的,什么都不计较,反倒是个明白人,过得比谁都舒坦省心。正准备开口,却见二太太已经絮叨完了,亲亲热热地拉了她的手道:“那我就拜托你了。你那么聪明,一定要帮我说服这孩子。”眼里满是期盼的神色,子矜一时心软,那句拒绝的话就硬生生的给咽了回去。
次日二太太就让白静媛陪同子矜一道去公园散散心,白静媛满心的不愿,怎奈母亲一直在耳边唠叨,加上她这几日足不出户也有些气闷,终是答应了。一路上却是别别扭扭的,一声不吭,子矜倒也不介意。司机把车开到了公园,两人下车进了大门。
玄武湖公园的城墙还是明朝遗留下来的古迹,厚实而凝重,浸透了岁月的痕迹。斑驳的墙砖上,布满了爬山虎,苍翠可爱,还有一串一串的牵牛花点缀期间。南京曾是六朝故都,曾几何时,金陵的王者之气逐渐消弭在后庭花的靡靡曲风之中,千年的风霜雨雪之后,一切早已消融在一点山青水秀之中,留下的只是烟波浩荡的湖水和湖上的无边风月。彼时正是夏末秋初,湖上开着星星点点的水芙蓉,或粉红,或洁白,就像一盏盏玉雕的莲灯,亭亭玉立,香远益清。
两人默默地在湖边走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白静媛终于忍不住先开口道:“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来当说客的吗?”
子矜微微一笑,却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劝你?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决定。”
白静媛被她一堵,更是觉得心中郁郁,她这几日一直心情烦躁,家里又没有个可以说说心事的人,终是放下架子道:“你心眼儿多,经验也比我多,照你看,我该不该原谅他?”
子矜心中觉得好笑,这白小姐求人的时候也不忘损她一句,因笑道:“你要是还想跟他在一起,就原谅他;要是不想,就不原谅。也并不是多难的事。”
白静媛的脸上却浮起一种和她稚嫩的容颜很不相称的怅然之色来:“其实我早就听人说,他是一个很花心的人,只不过一直把外面的传闻当耳边风罢了。我就想,如果我自己没有亲眼看见,我就当它不存在。那天我在他屋里看到荼靡花,就觉得很不祥――他和他之前的女朋友交往,都没有超过三个月的,最短的还不到一个礼拜,我就觉得,我们之间也快完了,”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没有焦点,茫茫然的望向远处的古城墙,“我虽然不喜欢昆剧,但是有一句唱的实在是好——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别人都看我整日嘻嘻哈哈,只道我心里也无忧无虑的。其实我是担心好景不常,花很快就会谢了,所以才尽情享受,想抓住每一分好辰光——生怕下一秒,就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子矜突然听得这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说出这样一番悲观苍凉的话来,不由得怔住了。突然之间明白了:各人都有各人的烦恼和苦楚,别人看着光鲜亮丽,往往就忽略了骨子里的那份难处。当下对白静媛有了几分好感,开口劝慰到:“你又何必这样悲观?今年花谢了,明年花又开。荣辱兴衰,本就没有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