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致远思量了一瞬,决然道:“既如此,就不要再查了。这次多谢你相助。”
他对面那样貌平凡中不失清秀的年轻人笑道:“举手之劳,你我还客气什么。对了,还是没有何家二小姐的消息?”
“目前还没有。如果有了,我会第一时间告知你。”
那人还想再说什么,不远处却传来女子愠怒的声音:“我说过了、我绝不会同日本人做朋友。”他只见白致远神色冷凝,风一样的掠过他身侧。他也随后跟了过去。
狭路相逢,避无可避。子矜不由得暗暗叫苦。
“白夫人好像很怕见到我?”
“黑木先生多心了。”他土黄的军服胸口一排锃亮的军功章,明晃晃的刺眼。她强自掩去眼底的反感之意,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白家同‘贵’军素无瓜葛,不相往来罢了。”
“您这样说、就不对了——贵国不是有句古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我们中国人同样也有句古话:道不同,不相为谋。”她没有心情同他咬文嚼字,微一侧身道:“借过。”
黑木身形一晃,不着痕迹的拦住了她的去路,“我想白夫人对我军有点误会——沪上一战实在是情非得以,我们天皇陛下是想保护贵国的子民而已,不想发生了些意外。至于我本人,对贵国的文化向往已久,白夫人又是饱读诗书的,所以诚心想和您交个朋友。”
她心中冷笑不已,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无耻的言论,言辞也犀利起来:“强盗总是会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可是强盗就是强盗,说得再漂亮,也不能掩饰你们的侵略行径。请原谅我并不敢‘高攀’同侵略自己国家的人做朋友。”这‘高攀’二字,已是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了。
黑木坂田虽然不甚了了她言下之意,然而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头一次被人拒绝,他也恼怒起来。他长得并不难看,只是那一种阴狠残佞,却是再多的文质彬彬也无法掩盖的。“我们两国是友邦,不是敌人——这是协议书上白纸黑字写着的。白夫人又为什么这样不讲道理?”他逼近她,眼中阴冷之色大盛。
子矜见状下意识的倒退了一步。适才她逞口舌之利一吐为快,此刻才后怕起来。然而这此人行事奇怪,看上去又显然是个狠角色。日本人在东北灭绝人性的行径她听闻过不少,眼前这个日军的高级军官,手上也不知染了多少国人的鲜血,一念及此,她放弃了暂时妥协的念头:“我说过了、我绝不会同日本人做朋友。”她面上镇定,却不自觉的拔高了声音。
“黑木先生,我们又见面了。”黑木见有人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堪堪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同子矜的距离。
眼前出声的这人他是认识的,叫白庆喻,军衔虽不高,但好像很得他们总统的信任。前次谈判桌上此人不动声色、以退为进,让日方少了许多的利益。等到日方发现因为文字的玄妙他们的目的并没有全部得逞的时候,默认的协议已经拟定。黑木本想拍板毁约,但仍稍稍顾虑了一下目前的形势,他们的军备还未齐全,何况还有英美意法在一旁“督促”;所以他遵照行前义父的指示签了字;义父要他“见好就收,静待时机”,等时机一到,要撕毁协议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黑木看了一眼白庆喻,这人看上去平淡无害,笑脸后面却是城府颇深。他还主动伸出手来示好,黑木也伸出手来相握,却在心中冷笑:你以为你骗得了别人,就能瞒过我的眼睛?他并不知白庆喻乃是假名,只道他也姓白,和白家必是一伙的,也许还有什么亲戚关系……白家一贯是主张抗日的,前不久刚上了日方的黑名单,还是头几位……
黑木瞧见白致远冷冷的眼神,不免有些诧异。他是许曼丽小姐的入幕之宾,因故也见过白家二少爷几次,白致远虽然态度一直冷淡,他还以为是许小姐的关系;看来因为沪上的这一战,白家的敌对态度是更明确了……
他心中暗自忖度,脸上还是沉沉的不动声色,主动伸出手去同白致远握手,他本以为白致远是生意人,是文弱书生,手上故意加重了力道,想给他一个警告;谁知对方稳若磐石,使出去的力气好像全打在了海绵上。
黑木一惊,白致远却已撒开手去,反倒慢条斯理地寒喧道:“黑木先生,夜凉风大,您是‘贵客’,还要当心水土不服、生病了就不好了。”他边说边掏出一块白色的帕子来擦手,仔仔细细的拭了一回,甩手就丢进了边上的垃圾筒里。回过头来,脸上仍是没有表情,仿佛没有看见黑木太阳穴两侧暴凸的青筋。
子矜见状很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又怕被人看见,只低头掩饰。她这低头一笑,却落入两个人的眼里。白庆喻想的是某著名诗人的一句诗“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黑木却看出子矜的嘲弄之意,眼中杀机一现,登时就要发作。
这时大厅里几声枪声想起,各种语言的尖叫声响成一片。白庆喻暗叫一声万幸,拉了黑木一把道:“黑木先生,我们赶紧去看看!我好像看到中枪的是你的下属。”边朝白致远递了个眼色:“你留在这里保护女士。”黑木恨恨的瞪了白致远一眼,不甘心地跟着白庆喻去了。
“你这位朋友,看着倒是个伶俐人。”子矜望着两人跑远的方向,若有所思道。
他不答,只看看她一身素白的装饰,连发上的玉簪花也是白玉雕成,皱眉道:“你这是要表示默哀?”
“什么?”她偏过头来,微惑的表情纤细精致。
“你要爱国,原也不必表现在这些上头。”顿了顿白致远又道:“以后别穿成这样了,不吉利。”
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索性应了道:“好。”
“还有,黑木是个危险人物,你还是不要同他接触的好。”
“我又不是傻子,难道连这都不明白?”语出不见他的回应,突然醒悟过来这倒应了那晚的话,脸上先自绯红了一阵。
“可不是?”见子矜脸红,他极浅的笑了一下子:“你什么都明白,就是爱装糊涂。”
子矜复又低下头去——他的眼神温和平静,却锐不可挡。抬起头来,依然保持长久以来端凝持稳的态度:“朋友的关心,我总是感激的。”
“朋友?”这话仿佛刺痛了他,白致远几乎冷笑起来:“你有多少朋友?大哥也做了你的朋友,你还嫌不够?莫非要全天下的人都变成了你的朋友你才满意?”
她哑然。往日他言语虽然冷诮,却也从未像这样光火的,叫她惊愕莫名又无言以对。
“你总是这样——自以为很理智,对别人的事都冷眼旁观,采取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悲悯态度;又好像是对谁都很关心——你对谁都好,其实是对谁都不好;其他人都以为是你容易亲近,其实你自己筑了一道墙,谁都接近不了;你这种态度,只不过是敷衍你周围的人!”
这一场发难猝不及防,子矜虽不明所以却也生了气:“你有什么立场批判我?你难道就不是冷眼旁观?你不要一副自以为很了解我的样子——我告诉你:我就是讨厌你这种态度!”
宴会厅里闹得天翻地覆,他们两个却在这里唇枪舌剑。
白致远闻言脸上似乎白了白,一言不发的走了。
子矜微微苦笑。看来她把事情弄拧了。临走那一眼,她是懂得的,那是受伤的刺猬背上竖起的刺,竟似曾相识。她也不明白说的好好的怎么就吵起来了?她已经多久、没跟人起过争执了?
这实在也不能怪她,白致远说的句句戳到她的要害,几乎是下意识的自我保护促使她不假思索的反击。两年以来第一次有人、划破了她日益坚固的完美涵养。“你对谁都好,其实是对谁都不好。”这又是什么怪道理?所谓的中庸之道,她一直秉持的很好,难道这也有错?
花园的另一头。
“我说致远,就凭你这样的态度,也能追到女孩子吗?”树影里转出一人来,却是白致立,
白致远冷冷的斜视他大哥:“你来做什么?”
“听说两个日本人被暗杀了,上面派我来处理这件事。”他拍拍白致远的肩膀,忍不住调侃他道:“如今看来,你的事比较要紧。”他这弟弟生性冷漠,平日里总是难以接近,难得逮到这个机会,他怎能不好好利用一下?
当晚两名日本尉官被杀,政府除了答应襄力追捕刺客之外,还赔了一大笔银子,这才息事宁人。民众自是拍手称快,那些横行街头的日本浪人同商户也稍稍收敛了几分。不久就风传民间出现了一个叫做“虹”的反日组织,据说暗杀的事就是他们策划的。
却说这晚子矜提前离开会场叫车回了白公馆,还没进屋,绿珠就悄悄回道:“三小姐同姑爷吵了架,这会儿正在您屋里抹眼泪呢!太太去看看吧。”
子矜敲门,静媛给她开了门,也不说话,扭身又在床沿坐下。
子矜朝她面上瞅了瞅,眼眶犹自红红的,因笑道:“这是怎么了?你眼睛本来就大,这会儿都肿成核桃了。”
她不说犹可,一说之下静媛的泪珠又扑欶欶的掉了下来,拿起床上的绣花手绢胡乱拭了几下。一面又哽噎难语,只拿了手绢捂着脸。子矜见她一条绢子湿淋淋的都要滴下水来,可见这次闹的不同往日,她自己纵有千般烦恼,也得打叠起精神来先劝解这一位。她一把扯下静媛的手:“别哭了,再哭明日里可见不了人了。难道有谁敢欺负你不成?说出来我替你出气!”
“还能有谁!”原来昨晚程果夫同喝得烂醉回家,身上还带了浓郁的香水味,静媛空等了他一晚上,见状自然恼火,还没拌上几句嘴,他竟一歪歪在床上睡着了。这下静媛气得非同小可。偏偏程果夫醒来后又不说去了哪儿,两人因此大闹了一场,这在他们成婚以来还是第一次。静媛当下就收拾了几件衣物跑回娘家来了,谁知回来却不见个可以说话的人,一个人闷在房里越想越伤心,就哭了起来。
好不容易把这一出家务事说完,子矜见她眼角偷瞄床头柜上的电话机,不由得暗笑:“这是怎么了?果夫也真糊涂,早些打个电话来陪罪,不就完了?倒浪费了你许多金豆子。”
静媛面上一红,“呸”了一声道:“谁希罕他陪罪了?”
子矜扳起脸道:“那不如这样,让你大哥再打他一顿给你出气,你看如何?”那次果夫为了挽回三小姐芳心情愿挨揍的“典故”,非常之出名,他们都是知道的。
静媛禁不住噗哧一笑,这一笑,气也去了大半,又觉得不好意思,边推子矜道:“人家把烦难的事都告诉你了,你倒好,反来取笑我!”
子矜见她顺过起气来了,这才笑道:“说句公道话,我看果夫平日待你就不错,倒是你常使小性子歪派他……”
静媛急道:“我怎么小性子了?明明是他不对,我不过说他两句,他就跟我粗脖子瞪眼的……”
“你别急,你细想想:若他真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他还能公然带着一身香水味回来?这就说明他问心无愧,不然怎么敢跟你争呢?”
她从鼻子里哼了一记不言语了。
子矜于是站起来走到门外吩咐丫环:“给三小姐打盆水来洗脸。”
就有两个丫鬟一人端着个脸盆一人托了个铜盘,盘里放着镜子头梳手巾皂角润肤油,绿珠又上来亲自替她挽袖子。这番擦脸抹油梳头的一折腾,白静媛早就忘了伤心了。几个丫鬟出去后她才说道:“他那一班公子哥儿,平日里不是捧戏子就是打小牌,要不就是下舞场逛妓院,还能有什么好事做出来?我早劝他不要同那些狐朋狗友来往了,他也只当耳边风。”
“静媛!”子矜瞟她一眼,总算明白他们吵架的症结所在了:“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说了怕你不爱听。”
“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就是了,还跟我客气?”静媛有些奇怪,然而她素来是听子矜的话的,她从小就没什么女性朋友——也不知怎么搞的,喜欢她的男生很多,她的女友缘却极差;两个哥哥虽然疼她,但是男女有别,女儿家的心思也不能同他们说。所以一来二去,子矜倒成了她最知心的人。
“你看,如今新一代的人,婚姻双方都是讲究自由的;果夫又是爱热闹的人,你再三地干涉他的交际,还说他的朋友是狐朋狗友,他焉有不恼之理?是什么样的朋友,他心里想来有数。他又不是那些傍着祖荫只图享乐不事经济的人,恰恰相反、和你哥哥一样都是有作为的人,所以你很应该相信他的判断力;再者,只要不做什么出格的事儿,交游喝酒之类场面上的事,你就担待几分罢——你也不希望他被人笑是妻管严吧?”
静媛细想想觉得十分在理,在她看来,这必然是子矜的经验之谈,琢磨着也很对,于是笑道:“你说的虽然有道理,可我怎么听着像三从四德之说?”
“这也不是什么三从四德,只是但凡男人都是好面子的,现在他疼你爱你,就多让着你些;可若是你心里没个谱、以为他真的怕你了,从此便想要处处管辖着他,这就极容易埋下隐患。说句不中听的话:撒娇抹眼泪这样的招数只可偶一为之,多了就不起作用了;动不动就赌气回娘家,只怕做丈夫的心里也会厌烦呢!”说完她又加了一句:“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你可别怪我多事。”
静媛脸上红了红,可是也知道肯对你说实话的,才是真心为你好的,因感激地:“多谢你提醒我了。”握了子矜的手道:“你虽然辈分上长了我一辈,可是我心里,只当你是姐姐一样的。你说的话都是为我着想,我谢你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怪你!”却又疑惑地问道:“你看你比我也不过大了三岁,怎么对这些很有研究似的?”
她这一问子矜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反倒拘谨起来,只含糊地道:“这也说不上研究不研究的。我自己是这么想的。”
静媛笑了笑,以为她害羞,倒不作他想:“我以前被家里宠坏了,性子难免急躁些;还要你多提点提点我才好。”
“你这么说就见外了。我看你的性子就很好,有时候连我都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