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昨天两只狗给我的好处可并不要我说是应谦卑。”
“那因为他是狗,我却是议员的儿子。”
他心想:既然是应当不同,这个时节天又已快黑,还不知那一对狗在什么地方,即或找到了他们,也许他们又已经有了证人,如今这一边既说是谦卑一点可以得到好处,就谦卑一下也成。
他随就问谦卑是如何办法。那议员儿子,要约翰·傩喜先生喊他为少爷,他照办了。
又要他向他作一个揖,他也照办了。又要他说四句颂扬这尊贵的代议士的能干,以及应蒙神佑的话,他可说不来。因为在这个只有一日吃饭经验的兔子,还没有机会把谄谀学到。
他说:“那我可不会。”
“我可以告你。这些话实在是你们光棍应当学好的。说得越好你也才越有好东西吃。”
“有好东西吃我愿意你少爷告我这个。”
这少爷,先是把约翰·傩喜先生适间说的这一句话一个“告”字纠正为“教”字以后,才开始来教这光棍说了一套吃饭知识。所说的颂词是一种韵语,四个字一句,这少爷,是傍在他爸爸的身边听别的人在议员面前说时学来的。约翰·傩喜先生自然就照到他所教的说了一遍。于是他们两个分吃了面包。约翰·傩喜先生第二天的食物是用一种谄谀换来,于是他知道恭维别个也可以得东西吃了。
第三天他挨了一整天的饿。他先去各处找寻第一次运气,不见到。又实行他昨儿打那少爷处学来的本事,不幸所见到的并不是少爷,纵恭维也不能得到好处。看着到夜了。仍然是无法。他却奇怪“今天”和“昨天”和“前天”怎么会不同,他开始认识生活到这世界上是怎么回事了。饭是同样的饭,却有许多方法吃。活到世界上,要学会许多方法才好。
今天这个不行又改用那个,则才不至于挨饿。然而他想到的是至多有五个方法大约也可以得到每天吃饭的机会了,因此他忍了一天饿去到各处去打听这另外三种新鲜方法,为得是他认为五种方法已得到两种。
以后的日子,每一天使他多知道一样事,他才明白可以吃饭的方法还在五十种以上。
然而约翰·傩喜先生却在明白这个以前,先找到一种工作,已在用这一种工作度着新的每个日子了。
先是他去各处问人怎么样可以活下来,有些人就告他当这样子活,有些人又告他说当那样子才对,每一个人似乎都有一个不同的为人方法。可是用这方法问那本人讨一点东西吃时,却全没有象以前所遇到的那议员少爷慷慨。
他说,“那我很谦卑的喊你为老爷少爷,又为你念那很精彩的颂词,就给我一块面包吧。”
那个人却说,“若果你是乐于这样慷慨,我倒很高兴照你所说的办法给你恭维一番。”
他因此才知道有一类人是因为家中面包太多,就可以拿来换一点别人的恭维。恭维倒是随处可得的事情,也才只家中面包多的人愿意要。
这里说到的约翰·傩喜先生,显然是只好饿死了。然而在饿死以前,凡是一个挨了饿都能不学而能的,便是偷,抢!
最先挨饿的人类,多半只知道抢,不知道偷,偷大约是人类羞耻心增进了以后,一面又感到怎么办稳健一点的智育发达以后的事。说到约翰·傩喜先生所采取的方法,当然是一种顶率真的方法——他去抢。
是第四天的事。他走到路上,望到许多小兔子,拿了一个大梭子形烘得焦黄的面包啃着,有些还一只手拿牛肉一只拿面包,这边吃过一口以后又吃那一边的东西。他羡慕这些人能够碰到有好处的地方去,却不明白那是从家里拿的。
“家”,这个他便不相信。若照到那另外小子告他说是每一个人都应有一个家,家中又应有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一个姑母,两个姐姐,一个妹妹,一个神科学生的哥哥,那怎么自己又不有?若说是每一个家中厨房里都作兴放了不少面包,还有别的橱柜里放得便是牛油,奶,火腿,熏鸡,以及吃来很苦的白兰地酒之类,那为什么别人送了另外那一个小孩子吃却又轮不到自己?总之虽然许多小孩子都如此说,他总不相信。他信步走去到一个很大的人家后门边,见到有一个小女孩在一个草坪的凳子上吃东西。
他走到那个比他略小的女孩子身边,问那孩子是打哪儿捡来这一段香肠。
“是自己家里厨房的。”
“多不多?”
“多得很,还有火鸡呢。”
“火鸡好不好吃?”
“那味道比这个还好。”
他听到味道很好,引起肚子中馋虫来回的窜。他搓着两只泥手,说,你这少爷可不可以为我到你厨房去取一点火鸡肉来?“
“那你是想吃火鸡肉了,——我的名字是玛丽·瓶儿,不叫作少爷——你想不想?”
“是吧,好吃的东西当然想。实在不得,得一只火鸡脚也好。”
“火鸡脚我可不欢喜,我吃过。”
这女孩子却天真烂熳同兔子讨论到一切口味,一面且细咬细嚼的啃着那一段熏得极红的香肠。
约翰·傩喜先生就看到别人慢慢的吃,他一面幻想起一只熏得通红的火鸡,噋噰噰的叫着走到自己身边来,他就把脚分开象一个打拳师的站法,想擒到这火鸡时很快的拧下一只腿或翅膀之类。
“你这个站法很特别,瞧,我也会。”于是那玛丽·瓶儿也学到约翰·傩喜先生的站法,站到离他不到五尺的远近。香肠的香就不客气的飘到约翰·傩喜先生鼻子边来。当到女孩喝着要他看这一种站法时,他才从香肠的味道中滚出。
他笑那女孩站得很好,那女孩说他就是那么站起俨然同谁打仗的样子。他们俩就对这个站的奇怪方法笑着。
那女孩在吃了一小口香肠以后,又想起一件事情,就把香肠递过去,要约翰·傩喜代拿着,好学那样子。
“这个,是我们家奶妈装猫儿吓我们时顶爱做的。”这女孩为了学这个可笑的样子,把两只手放到腮边,用小手指扣着口张得很大,眼睛皮用大拇指按捺向两边分,成一种猫脸,且吼着要咬人。
我们饿得可怜的朋友,却禁不起手上拿着软软的东西的诱引了,他想尝一口儿试试。
他把它举到鼻边去闻那好受的味道,他实在忍不住了,正要咬,忽然听到“咬你!”好象是那女孩要帮他警告香肠,实际是女孩自己作的猫作得得意的话。约翰·傩喜见到女孩已看到他的动作,从心中发出一种羞涩,只能故意也张大起口,作为吓香肠的神气,说了一声“咬!”不消说是并不咬下了。
那女孩倒并不留心这些事。她见到约翰·傩喜在那里吓香肠,吓过后,却问约翰·傩喜愿不愿意把她这段吃过的香肠吃一口。
“你试尝尝看好不好?”
于是在这种劝请下,他尝了一口。他慢慢的嚼。这是一种又甜又咸简直说不出的好味道。这东西吃到口里就似乎是一些小虫各带了一身香气满口钻。他慢慢的咽下,咽下以后是贪馋的望着这手上还拿着的东西。
“好不好?”
“好极了。我从不吃过这个。”
“难道你家中不准你吃这个?”
“不。”
“那你在家中今天吃些什么?你不说,我就猜得出,必定是火腿面包,我闻过我那哥哥,他从别处宴会回来,吃了这个我就可以从他嘴巴边闻得出。”
“……”兔子是不知道说些什么为好。
“你欢喜吃奶油龙须菜不?我可不欢喜。”
“是的,我也不。”
“欢喜在你面汤里用一点胡椒末不?那个用多了,就会使人打喷嚏。”
我们帮他说了罢,委实说,这个时候不拘什么约翰·傩喜全不论,他要一点不拘什么硬朗的东西咬着。许多的菜名,他连听也不听到说过,更不懂欢喜好不欢喜好!
这女孩却全不明白站在对面谈话的小子,是挨了一整天又加上一早上的饿的一个人。
她还同约翰·傩喜引出许多关于菜蔬的批评,说她第一欢喜的是那几样,第二又是那几样,决定不吃又是那几样。真瞧不出年纪小小倒是一个对于吃东西顶有知识的小姑娘。
末了她又请约翰·傩喜勉强再吃一口试试。他当然是照办了。
他见了人家在一本册的同他谈天,且引出许多贵重菜名,竟想找一个机会说一句自己饿了的话也找不出。
忽然听到那屋里有琴声弹起来了。不久,又听到一种顶柔和的女人声音在那甬道上“玛丽,玛丽,”的喊,这一边是“嗳”的尖锐的答应着。她把那一段香肠接过手来,一面又向约翰·傩喜笑,说:“瞧,我娘又要我练习《明月曲》了,我真怕——你要不要这个?我想丢了。”
约翰·傩喜不再答话,就把那段香肠抢过来了。香肠有了着落,玛丽姑娘却同这小子笑笑的点了一个头,就把白衣裳的小小身子消失到那甬道里。
他是这样抢来一段香肠的。
约翰·傩喜先生怎样得到一种固定的生活,这是又在这一次抢香肠的故事以后许多天的。他终日到一个镇上去试行各样得食的机会,得不到就又饿一顿也不要紧。天生一副很强健的身体,又正是热天,各处可以睡,且肚子是那么小,虽到极饿时两个梭子形面包就胀得他小肚子发胖,当然也就能象这世界上许多挨饿的孩子们仍然维持活下来了。有一次,这是算他最后挨饿的一次,饿极了,他不知道怎么办。好心好意问其他的人要一点吃的,别人却赶他跑开。他走到那卖熟食铺门前去,望到那玻璃窗里整个的烧鸡,整个的鸽子,还有更小一点整个的麻雀,都象很好吃。
他上前去说,“这个你们既不吃,把我吃吧。”
“滚开,你这小光棍!”
他还怕别人是怪他不谦卑,于是又变更了调子软软的去央讨。到头还是被人用嗾狗出来的方法赶走了。
无办法的他,当真去抢是决会作的,他只有在一个空园坪里草垛上哭。谁知这一哭却哭着一个救命的人来了。那人是一个小地主,打这儿回家过身,听到草垛上有小孩哭声就过来看。第一眼看到的是兔子那一双大耳朵。照相书上说来,大耳朵是有福气的相,这兔子第一眼便使这人欢喜。
他问他是怎么样来的,说不知道。他又问他关于他以前的事,也不知道。约翰·傩喜除了好好的用一种象出身高贵的声调把自己的姓名告给那人外,记到的就是自己要饭的几件事了。那人见他可怜,且从那一双大耳朵上疑心这是一个流落的贵族,就告他若果是愿意跟到他家中去,他可以找一点工作。
“我饿了!”
那人又告他,每天作点照样的小事,也照样有很好的牛肉面包时,约翰·傩喜都象一匹小羊一样,乖乖的跟这个人到这个人家中。
每日作的事是极平常的事,抹一抹窗户就成。天气好,则放那两匹山羊到野地去乐一阵。每到星期日,则换了新浆洗的衣衫随到主人到镇上的小礼拜堂去听讲。命运是这样安排下来,且在一种吃牛肉面包的环境下约翰·傩喜且把学问也得到了。那主人是孤身人,孤身而爱洁净的习惯,也如所剩的一点产业一样,便传给了如今的约翰·傩喜先生。
那主人是在约翰·傩喜二十六岁时死的,到约翰·傩喜二十九岁时,则已经得到那不明不白的一千二百镑年金,已成了镇上一个绅士了。这绅士到陪伴阿丽思小姐旅行时,与先前所不同的,不过是下巴的胡子长短颜色两样而已。
第三章
那一本《中国旅行指南》这里,我想把约翰·傩喜先生的所得《中国旅行指南》这本书详舷细细介绍给一般想旅行中国的西洋白种人,这个我相信是可以给一个没有到中国来过的白种人很好的指导。
不过为篇幅所限,却只能随便说点。
这书是在约翰·傩喜先生到馍馍街五层楼上哈卜君处谈要去中国旅行以后,过了三天,哈卜君担心他老朋友的此次旅行,特意亲自把这手抄本极可珍贵的书捎来给他的。
哈卜君把书赠给傩喜先生时,说,“好友,拿这一本到中国去,那是比请三个向导还似乎可靠一点,好好宝重得了。”
书面签的字是:——“敬以此书赠老友约翰·傩喜君:时老友正欲游其梦中之中国云。”
书上第一条便是说关于小费的事。
“第一章第四条:——遇到你迷了路时,问警察也不能知道(这是平常的事情),你可以随便抓一个人,说:阁下,请你把我引到我的住处去。他说这个我可不知道。那你可以说:你是本地人,连路也不知道?——到这里,方法就有两种:一种是你送他一点小费,他便很高兴为你作这件事,另一种则是你告他是英帝国的人民,他们知道尊敬。英国在使中国人增加尊敬上,作了不少的事业,在中国地内杀了不少中国人,且停泊在中国长江一带的炮舰顶多,中国官已经就告给中国人民应当特别怕英国人了。
“同章另一条:——拜会中国的官,或曾作过官的名人,你到那里去投一个片子,假如那门房说不在家了,你若是相信这话,就回头,那下一次来准又会不到。即或是你先用信或电话相约,指定这时候去找那个伟人,到门房时请他引见,他也可以用‘老爷不起’‘老爷会客’一类话抵制你。遇到这事你便应当记起小费的事情来。你不记起他不会提醒你的。这因为应属于客人知趣不知趣上面,不知趣则他提醒你你也不明白。
你知道这事了,你就看看这个要会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人若是作过总长一类的,你可以在你名片面贴上值一块钱的票子两张,(也有五张的,这并无定规,不过顶好是用中国的有信用的银行钞票,免得掉换。)一面口上说:“劳驾,劳驾,‘他虽在先说过是老爷出去了,也许老爷在他们眼睛打岔时又转回来了。也许是老爷从大门出从后门入,故他们先以为不在家。至于先说得是老爷还不起床,那当然是他们进去为你们催老爷去了。
说有事,则必定事是刚刚办完。这是应当感谢门房的。回头你见了老爷,你可以不必提到这事,提当然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