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甲乙丙丁
作者:戴来
内容简介:
纠葛不清的情感故事,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一个事件在多个人的叙述中变得丰富立体起来,同时也更扑朔迷离。每一个人说的似乎都是真相,但每一个人其实都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来看待自己的生活和与那三个人有关的那点瓜葛,每一个人似乎都有做案的动机和可能性,那么凶手究竟是谁呢?
作者简介:
戴来,女,1972年10月生,苏州人。近年在《人民文学》、《收获》、《钟山》等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中短篇小说入选多种选刊选本,部分被译介到国外,为新生代作家代表之一。出版有小说集《要么进来,要么出去》、《别敲我的门,我不在》,随笔集《我们都是有病的人》、《将日子折腾到底》,长篇小说《对面有人》、《鼻子挺挺》、《练习生活练习爱》、《爱上朋友的女友》等。
正文
上篇一
有一个细节我一直没告诉木头,那是真正在一瞬间打动我的。他侧过身去点烟,火机打着的那一瞬间,我在他那被火光照亮的脸上看到了落寞和疲惫,中年人才有的落寞和疲惫。我感觉自己的心动了一下,很突兀地动了一下。
甲费珂
有一个细节我一直没告诉木头,那是真正在一瞬间打动我的。他侧过身去点烟,火机打着的那一瞬间,我在他那被火光照亮的脸上看到了落寞和疲惫,中年人才有的落寞和疲惫。我感觉自己的心动了一下,很突兀地动了一下。
把头发剪掉的念头产生于一瞬间。
我把脸对着镜子。我在我的对面看见了皱纹,就在眼睛的附近,明显的和不明显的。我皱了一下眉头,立刻又多出若干条来,它们在我脸上显得有些拥挤和触目心惊。它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镜中的那个人在可怕地老去,以一种不易觉察的速度。
我闭上眼。我和木头曾经无数次站在镜子前,他的脸,我的脸,挨在一起,他的身体,我的身体,绞在一起。他喜欢对着镜子和镜中的那个我说话,对着镜子做爱,他说他喜欢做这样无情残酷的对比。他是矛盾的。他也是真实的。
木头说,我喜欢你的年轻。他捧着我的脸,小心翼翼地就像是捧着一件珍贵而易碎的瓷器。他又爱又怜的样子让我又满足又感动。那一刻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好好地待他。
木头说,为什么在我年轻的时候没能遇到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我的青春里没有“爱情”这两个字?他看着我,他在问我,更像是在问他自己。我吻了一下他微皱的眉头,说,我爱你的空白。
是的,我爱木头的空白。
第一次在朋友的生日聚会上见到木头,他来晚了,被主人安排坐在一桌年轻人中间。那天他穿得很正式,好象还特意做了头发,在一桌挖空心思怎么穿得稀奇古怪的年轻人面前显得那么扎眼,甚至可笑。他向在坐的每个人微笑。他的笑很特别,你可以感觉到他在笑,可他脸上的五官却几乎没有移位。他吃得很少,只在别人招呼动筷子的时候才吃上一口。给人感觉他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坐一坐。
我就坐在和他成45度角的地方。我也吃得很少,只是跟谁赌气似的大口大口地喝着杯中的干白。我刚和格子吵了一架,俩人都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并发誓再也不在一起了。我们已经说过五百次分手了,说得越多我们越知道这只是成千上万次中的一次。
一桌人就我和木头不在吃,所以无形中我们就有了同志的感觉。在上完那道松鼠桂鱼之后,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条淋了一身茄汁的桂鱼身上,我下意识地去看那个老不动筷子的男人。这时我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他又一次给了我一个很特别的笑容,还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事后我们常回忆那天的情形,如果不是我刚和格子吵完架,我一定会把注意力放在吃上的,也许就不会有四目相交的那一刻,也许就没有往下的事了。但是木头不同意我的说法,他说从看见我的第一眼,他就觉得我们是质地相同的一类人,我们的气息是相通的。
有一个细节我一直没告诉木头,那是真正在一瞬间打动我的。他侧过身去点烟,火机打着的那一瞬间,我在他那被火光照亮的脸上看到了落寞和疲惫,中年人才有的落寞和疲惫。我感觉自己的心动了一下,很突兀地动了一下。
那天吃到一半,坐在我和木头之间的一对情侣牵着手离开了。已喝得脑袋开始发懵的我再一次把目光转向了他,正在抽烟的他意识到有人在看他,也扭过脸来。我们对视了一下。在这一眼里,我看到了很多东西,有关他的,有关我的,有关我们的。
那一刻我猛然意识到我是多么地孤单,我渴望交流渴望倾听,哪怕仅仅是一个回应的眼神。
我说,你吃得很少。
确定我是在和他说话,木头多少有点意外,他把身体朝我这边转过来一些,说,你也是。
我说,我不吃是因为没有胃口。
他没有往下问,只是很有同感地点点头。他抽烟的频率明显地加快了,看起来有些拘谨,是那种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拘谨。
我问,你有名片吗?
我知道自己的,对少言而温和的男人有着天生的好感和进一步了解的愿望。如果碰上一个腼腆一点的,我头脑一热,甚至会做出反常的举动。他递过来一张名片:穆树林,城建设计院工程师。我一边看着他的名片一边等他问我要名片。我没有名片,但我可以给他留个电话号码。然而他只是又点了一根烟,并且频率更快地抽着。我看着他,故意使劲地看着他。
我叫他穆先生,我问他的工作平时都会做些什么。他一一作答。他回答得很耐心,间或夹杂着一些手势。我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长光润,说话间下意识地会去摸一下脖子靠近右耳的的一颗黄豆大的痣。
我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对自己说,这是个有意思的、与众不同的男人。那天在离席前,木头由衷地说了一句,你的酒量真好。我用已所剩不多的清醒意识回答道,不是,只是我敢喝而已。木头点着头,似乎终于为我这个晚上不动声色的豪饮找到了解释。
我们一起往饭店门口走。我的头晕乎乎的,脚下发飘。我下意识地想扶住一样东西。木头伸过手来,抓住我的胳膊,我的身体有了支撑点就控制不住地想往那个支撑点靠过去。这时两张笑眯眯的脸出现在我面前,她们问我怎么啦问木头她怎么啦。木头解释我喝多了。她们从木头手里把我接过去。我想摆脱她们的搀扶,但被她们抓得更紧了。快到门口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转身找木头,却发现他就站在我身后。我说我给你留个电话吧,他说你刚才已经给我留过了。
过了差不多有一个星期,我在打算送去干洗的衣服里摸出一张名片。说实话,我已经把那个叫穆树林的男人忘记了,也把趁着酒劲对那个叫穆树林的男人说的话忘记了。
我抱着衣服缓缓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我的半边脸上,我开始回忆那天的情形。我好象一直在喝酒,别人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只有我绝望地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地往喉咙里灌着酸涩的液体,等待酒精的抚慰,等待自己最终放松下来。而穆树林既不喝酒也很少吃菜。我想起了他特别的笑容,他看我的关切的眼神,他修长的手指。我忽然觉得很温暖。
我拿起电话,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拨过去,三秒种后,他充满磁性的声音传了过来。我问他还记得我吗,他那头略一迟疑,说出了我的名字。我说我的电话号码你肯定扔掉了。他连说没有没有。我有些矫情地问,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他用一种宽容的就像是宽容一个不懂事的小孩的口气说,倒是想过给你打电话的,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说那你可以问问我为什么不给你打电话。他笑了,然后说,那天看你喝多了,怕给你打电话你都不一定想得起来我是谁。
那天的电话打了有二十分钟,挂电话前他说,以后少喝点酒。我说你说话的口气像我爸爸。他就又笑,他的笑有点滞后,就像是经过思考后才决定笑的。在后来的接触中,我发现他很少发出那种爆发性的笑,他的情绪基本上是平稳的,内敛的,克制的,给人一种稳重、踏实、靠得住的感觉。
当晚,他的笑就出现在我梦中,尽管他的五官模糊,但那种特别的笑十分生动。而后他的笑时常在我梦里进进出出,随意地进进出出。我想我首先是在梦里被他俘虏的。
我们约时间吃了一顿饭,没过几天又喝了一次茶。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几乎每隔一两天都会见上一面,他给我打电话,或者我给他打电话,不用找什么特别的理由,我们都知道有什么发生了,但谁都不先点破。
我们谈到了各自的生活。我的家乡远在千里之外,我的父母老实本分,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生了个这么不安分的女儿。七年前,我考上了这儿的一所大学,书读得不怎么样,荒唐事却没少做,而且至今还是没有找到我一直在苦苦寻找的一个我和我的家人都能接受的浪费时间的方法。眼下我有一个半同居性质的男友,就是各自有自己的住所,不吵架的时候就住在一块。我们交往了五年,近三年一直在讨论分手的问题。
木头有家室,他的太太是个与时代同步伐的强女子,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风华正茂的她卷起袖子,一头扎进了那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中;改革开放初期,她是最早下海的那一拨;九十年代中期,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的她又在百忙中抽空搞了一段婚外恋,并头脑发昏地想要和那个比她小8岁的男人结婚。当然没有结成。这之后,她安静了下来,要想折腾说实话也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反正钱也赚得差不多了,该实实在在考虑考虑以后的生活了。她给家里换了一套居住面积和居住环境都更好的房子,给儿子换了个好学校,也许她还想给自己换个丈夫。跨入新世纪后,在她眼里过于老实本分因此没有味道因此这么多年来看在眼里就跟没看见一样的丈夫,突然散发出某种迷人的光泽,她猛然醒悟,这样的男人才是可以依托终身的男人,所以她又做起了新好太太。
木头比我大23岁,他的儿子比我小1岁,木头结婚的那一年正好我出生。
木头比较喜欢之江路上的一馨茶馆,那儿的顾客不是太多,而且距我的住处很近,如果约好是二十分钟后见,那我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可以收拾我的脸蛋。
我到的时候,木头已经在那儿了。他从来没让我等过。我怀疑他约我的电话就是在茶馆里打的。他就坐在我们常坐的那个角落,身旁的墙上有一副“闲散生活笔数支,逍遥岁月茶一壶”的字画。他在笑,不是我第一次见他时的那种礼节性的笑,而是由衷的,笑容是从看我的眼睛里流出来的,有爱怜,有欢喜,还有一点点不易被捕捉的羞涩。
我在他对面坐下,要了一杯龙井。他问在接到他的电话之前我在做什么,我说在等你电话。木头看着我的表情,大概以此判断我的回答的可信性。我十分肯定地冲他点点头,他又笑了,于是我也笑。
“昨晚睡得好吗?”
“还行,怎么啦?”我有些摸不着头脑,问,“是不是我有黑眼圈?”
“不,我只是随便问问。”木头的眼光一点一点从我的脸上移开,滑过我搁在桌上的手,滑过桌面,最后停留在他面前的的那只茶杯上。他双手捧着茶杯,看着杯中的一片茶叶从水面一点一点飘落到杯底,我也在看那片茶叶,同时猜测着他想对我说点什么呢。
“我昨晚几乎没有睡着,事实上,这些天我一直睡不太安稳,突如其来的幸福让我不敢相信,怕睡着了醒过来发现这其实只是一个梦。我这样说你也许会笑我的。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那就是想一个人想得睡不着觉,即使是和这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也还在想她,就像现在。”
木头仍然低着头继续说着,他的脸上有一种淡淡的令我感动的忧伤。
“这些年的生活让我以为自己是个不会爱的人,早没有了爱的能力和激情,我以为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遇见你,我才知道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的。我似乎一直在等待那么一个合我意的人的出现,我等呀等,等了五十年,这个人终于出现了。我觉得我真是幸运,因为在我已经不期望的时候,我要等的人竟然出现了。”
木头不停地说着。当他终于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见了他发红的眼眶里滚动的泪水。我的心不由地一紧,我害怕男人的眼泪,尤其是一个五十岁男人的眼泪。我觉得那是有重量的,而且是我难以承受的重量。
我决定找格子谈一谈,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应该痛下狠心把三年前就该解决的事真正解决掉,然后开始彼此新的生活。
格子在电话里问我谈什么。我说你知道的。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阵猛烈的咳嗽。我问,你的气管炎又犯了?在一阵更为猛烈的咳嗽过去之后,格子说,我们分不了手的,你是知道的,我们是一对冤家,我们不可能分手的。我打断道,我必须见你,我们见了面再说吧。
格子说了一个地方,是广远大厦底层的麦当劳,那儿离我家和格子的单位差不多远。挑一个嘈杂的地方谈分手的问题,可能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却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今天要和我说的就是那个我们已经讨论了五百遍也没有解决的问题。”
格子是从单位里溜出来的。他在一家网络公司做运行。他是个好职员,工作努力,与同事和上司都相处得不错。但他平均每个月会在上班的时间从公司里溜出来两到三次,每一次都是因为我觉得我们必须马上分手,片刻也不能等了。
“是的,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分手吧。”
“没有了?”
“是。”
“我说过这个话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五百遍了,一百遍在你家,一百遍在我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