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我们和操守成就做了朋友。每晚在船上,闲来无事时,一定跑去看操守诚写字。这也是人生一大享受。同船还有位小熊先生(这条船上,姓熊的人特别多,常把我弄昏头),会画国画,也送了我一幅“虾戏图”。所以,我们每晚,虽然因天色已黑,看不到两岸的风景,船上的时光,依然如飞而逝。这晚,是在隆中号上的最后一晚,我们和操守诚也互道珍重。彼此谈着谈着,操守诚一个冲动,卷起他最大的一幅“岳阳楼记”,就塞进了我们的手中。我是一上船,就看中了这幅字的,只是操守诚不肯收钱,我就不敢表示。但,每次经过,都会对这长轴多看两眼。操守诚大概看出我的心思,已到临别时刻,他就什么都不管,硬把这张全开纸的字送给了我们。船上的人,实在个个热情。操守诚送了我们好多字,船长又送了我们石头、照片,和他的题诗。船公司送了我们全套茶具。再加上我们每到一站,都会买些介绍当地的书箱,还有我们拣的大小石头……啊呀,那晚整理行装时,我发现我的三件行李,已经增加到了七件!我和鑫涛,面面相觑,不禁有些忧愁起来。这时,船长敲门进来,笑吟吟地说:
“你们带不下的行李,留下来交给我,我会让招商局的先生们,给你们送到香港去!”
天下有这么“周到”的“服务”!这是我走遍全世界第一次遇到,当时就大喜过望。我们留下了四件行李,初霞也留下了三件。后来,当我们结束旅行反到香港时,行李都在初霞家中等着我们了。那夜,我又睡不着了,摇着鑫涛,我说:
“不许睡,我要聊天!”
“啊!”鑫涛打了好大一个哈欠,“你怎么又要聊天?每次该睡觉的时候你都要聊天,所以你睡眠不足。”
“不行啊,我要聊天!”
“好吧!我们聊天,聊什么?”
“聊大陆!”“嗯。”鑫涛哼着。“好大的题目!”
“我们来大陆以前,看了很多报道,说大陆的人,已失去热情,缺乏人情味,对不对?”“对!”“可是,我们接触到的人,不管是哪一行哪一个,几乎都很热情。北京的诸多好友不提了,在这长江之行里,像陈船长,像操守诚,像欧阳常林,像寨主,像ENG小组……大家都很热情。所以,我想,在基本上,中国这个民族,仍然是很热情的,对不对?”“对!”他简单地回答。
“你知道,我这次来大陆前,心情非常矛盾。有紧张有兴奋,有期盼也有害怕。我事先就知道,大陆的锦绣河山,一定不会让我失望,河山是千载长存,不会变的。但是,大陆的人呢?人心是会变的。这些人是否会变得冷漠无情、贪心和颓废呢?我真的很害怕。可是,我们这一路行来,我接触的人,比我在台湾三个月接触的都多,我觉得,大陆的人虽然生活物质差,但是,并没有变得冷漠,反而,往往是太热情了!热情得让我有些无法招架!”
他没有答话,我看过去,老天,他又睡着了。每次,我想谈一点重要的话题,他就睡觉!这真让我生气。(后来,到了云南,我才从新认识的另一位好友邬湘慈处,得到了个妙方,治疗这种“睡眠症”,此是后话,暂且不提。)他睡着了,我的话还没说完,这太难受了。拿出日记本,我在上面补充地写下:“相信人间有爱,这就是我一生执着的一件事吧!不论战争、烽火、时间、空间……往往把兄弟姐妹、父母儿孙隔在遥远两地,但,‘爱’是人类永远毁灭不掉的东西!我就为这信念而活着吧!就为这信念而保持着一颗易感的心吧!
无论如何,愿我的信念永不会被打击,被磨灭,被消蚀。
第二天——四月二十七日,中午十二时三十分,隆中号抵达重庆,我们终于结束了长江之旅。
下船之前,大家都变得依依不舍了。我和初霞、承赉、鑫涛先在我们的舱房里拍了许多照片,留作纪念。出了舱房,熊源美、刘枫、李祖平都围上来,要和我合影留念,原来他们一路忙着给我拍照、摄影,自己都没有跟我合影过。一时间,操守诚、船长、其他船员……纷纷赶来拍照,一阵热闹,把离愁冲散了几许!这天的重庆市在下着雨,江面上一片烟雨□□。我们一行四人,终于挨到了必须下船的时刻。体协的牛□先生(人如其名,高大结实)带着他的公子,和叶小姐司机来了四个人接我们。陈船长亲自帮我们提行李,下船,送上车。陈船长的儿子女儿也都赶来,和我见个面。ENG小组作最后的摄影。一时间,浩浩荡荡,我们四个人下隆中,踩上重庆的土地,好多好多人围着我们。少不了拍照,少不了握手,少不了互道珍重。我对熊、李、刘三人说:
“这一路,真是太辛苦你们了!蒙你们三个,明的、暗的,一路照顾!”熊、李、刘三人大笑,我也大笑,初霞、承赉、鑫涛也笑,陈船长也笑……牛□等不知道我们笑什么,却跟着笑,我们在一片笑声中彼此挥手,再见了!陈船长!再见了!ENG小组!再见了!隆中号上的朋友们!再见了!我深爱的长江!
第十九章 由“大足”到“成都”
上了牛□先生为我们准备的“面包车”(大陆把中型巴士都称为面包车),鑫涛宣布,他要改变路线了。本来,我们预备由重庆去大足,参观大足石刻,然后折回重庆,住一晚,再乘火车去成都。但是,鑫涛在船上研究地图的结果,大足县位于成都与重庆的中间,而重庆本身,并没有特殊的名胜古迹——除了我的小说《几度夕阳红》中提过的沙坪坝——但,那只是我用幻想编织的美景,如今的沙平坝,毫无特色可言。牛□说:“我们车子经过沙坪坝,你们可以看一眼,看一眼也就够了!”连沙坪坝,看一眼就够了!鑫涛对这抗战时期赫有名的山城,兴致不高。他认为大家既然已去大足,不如在大足多住一天,可以从容地参观那些石窟、石洞、石壁、石雕……鑫涛对中国的石窟艺术,已到“痴狂”的地步。
“我们不需要折回重庆去乘火车了,就直接乘这辆面包车,从大足开到成都,这样不是省了三分之一的路吗?”鑫涛问牛□:“这样是可行还是不可行?”
“可行!”牛□点着头,又去问司机,司机也点头。只有初霞,颇为迟疑地对鑫涛说:
“兄长,坐火车是很舒服的,这面包车走长途公路,你有没有把握呀?”
鑫涛再去问司机有没有把握,司机声称毫无问题。于是大局已定,我们要直放大足,住两夜,再直放成都。初霞跺脚说:“杨洁会晕倒!在成都接火车的人是谁?不行不行,让我赶快拆锦囊妙计看看!”“不用了”!牛□笑嘻嘻地接口:“我儿子不去大足,他先下车,立刻打电报通知成都,你们大概二十九号下午三点到成都,大家在成都锦江饭店会面,这不就行了吗?”
“是呀,是呀,”鑫涛大乐:“这样就行了!”
初霞还有意见,承赉表示“兄长为大”。于是,我们这甫下船的第一站,就改变行程了!
在牛□先生,和叶小姐的陪同下,我们的面包车,绕行重庆市,大家走马看花地对重庆“扫描”了一番,车子就驶上了去大足的公路,直放大足了。
车子颠颠簸簸的,走了四小时,黄昏时到大足,住进大足宾馆。说实话,我对大足县,从来不认识。返大陆前,因为要安排路线,才找了许多旅游的书来研究。这一研究之下,才知道四川省有个“大足石窟”,和“云岗石窟”、“龙门石窟”媲美,而且,据说保存得比“云岗”、“龙门”更完整。所以,我们就把大足排入行程之中。但,直到已抵大足,我们对大足的一切,仍然是糊糊涂涂的。
到大足已经晚了,当然不能参观任何地方。但是,当晚,立刻有位宋朗秋教授来招待我们。(大陆上的人,习惯尊称对方“老师”,我们在大足,由宋教授亲自带领,介绍石窟的种种艺术给我们,我们都认为,称“宋老师”对宋先生而言,是太不够了,所以我们称他为宋教授。)宋教授研究大足的石雕艺术,已经三十几年。他住在这个地方,天天研究,月月研究,年年研究。据他自己说,已经“入迷”了。对这儿的每尊石像,每个洞窟,都已了如指掌。为了先给我们一些印象,他送了两本厚厚的书给我们,书中介绍了“大足石窟”中的精华。那晚,鑫涛仅仅看书,已经“疯”了,声称我们放弃重庆,直放大足,是绝对绝对的正确。
第二天一清早,我们在宋教授的领导下,开始游北山。原来大足石窟,分布在四十几个地方,有五万多座造像。从唐朝未年就开始创建,经五代,到两宋,逐渐增加。我们总称它为“大足石窟”,目前开始参观的,是两处较集中的石雕石窟,一处在“北山”,一处在“宝顶山”。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参观“石窟”,那雕刻之美,那石窟凿空之奇,那采光的艺术,那题材的广泛,那宗教的狂热……都使我目瞪口呆。而宋教授详尽的解说,更使大足石刻增色不少。北山的“石窟”大部分为供养人所捐刻,龛窟比较浅小。但,想到这一个个的石窟,都是一刀一斧一凿用人工开出来的,已经匪夷所思。其中再刻上无数的神佛,大的有整面的石壁,小的有几寸高,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其中的“观音菩萨”最多,有各种不同的造像。因为观世间有三十二种变化形象。所以,我们看到了“水月观音”、“数珠手观音”、“如意珠观音”、“玉印观音”、“日月观音”……还有很多我写不出名字的观音。其中“日月观音”简直美极了,表情风度仪态都生动而庄严,看得我们四个人,都傻住了。
北山还有一个“孔雀明王窟”,窟中的“心造明王”坐在石窟正中的莲台上,孔雀尾巴上翘,支撑着窟顶,四周凿空,让人可以绕着“心造明王”参观。这工程已经大得让人难以相信,而三面墙壁上,还刻了上千的小佛像,简直是不可思仪!如果说,北山让我们吃惊的话,宝顶山就更让我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我们用一个上参观北山,用一个下午参观宝顶山,说实话,我们仍然太仓促了。怪不得,宋教授会用毕生时间,奉献给这些石窟。因为它们的美,它们的壮观,除非身历其境去一一细看,根本不是笔可以形容!而当你去一一细看时,你真的会舍不得离开。宋教授告诉我们,宝顶山的雕塑,是南宋一位和尚赵智凤,经过七十年来建造的。当然,这么大规模的雕塑群,绝不是这一位和尚穷其一生所能完成的。它不知道聚集了多少人力、心力,和信心才能完成。
我们一看到“大佛湾”,就呆住了。原来,“大佛湾”是个马蹄状的山谷,整个石壁上全是雕塑,里面还包括二十一个大型龛窟,龛窟里当然雕着不同的神佛。龛窟之外的“大佛湾”石壁,上面像连环故事般雕了许多神与人。以一个大卧佛为中心,左右分开,一个故事继续一个故事,一直连续到马蹄形的缺口。这卧佛占据了三分之一座山岩,全长据说有三十一米,侧身而卧,下半身隐入岩石中,不再具形。宋教授说:“到底这座卧佛有多大,你们只能凭想象!赵智凤设计这座佛像时,把想象力也设计进去了!”
说得真好!我们从卧佛开始,参观了“华严三圣”、“佛降生故事”、“圆觉道场”、“地狱变相”、“大方便佛报恩经变”、“观音经变”、“父母恩经变”、“牧牛道场”……等。而那二十一个龛窟中,最让我瞠目结舌的,是一个“千手观者像”。在一个很大的石窟中,整面墙雕刻出一座“千手观音”。宋教授告诉我们,普通的寺庙里,千手观音大概只有四十只手和眼来象征千手千眼。但是,宝顶山这座千手观音,却有一千零七只手,这数字真是惊人!站在这千手观音像前,才感到震慑;原来,这一千零七只手,每只手里都有一只眼睛,而且,每只手里都握了一样不同的东西,从法器,兵刃、工具、乐器、禾黍、宝珠……应有尽有,每只不同。换言之,一千零七只手,握了一千零七种东西!
这样巨大的,而且金碧辉煌的“千手千眼观音”,全是在石头上凿出的,确实是让人难以相信。宗教的力量,真的可以造出奇迹!我和鑫涛,在震惊之余,都忍不住双手合十,对这观音深深膜拜。这膜拜并非为自己祈福,而是对这壮丽的奇迹致敬。看了北山和宝顶山的石刻,我们一行四人,都像是经过了一番佛教的洗礼。大家都又惊又喜,赞不绝口。鑫涛本来就爱雕刻,这一看,更加入迷。他说如果不是第二天就要去成都,时间已经不能改,他真恨不得留下来,再看它三天三夜!初霞生怕她这位兄长再乱改行程,忙不迭地提醒:“不能再改了!再改下去要流落四川了!”
“不过,”承赉由衷地说:“这大足石窟,实在值得一看,如果不是跟你们一起,我们大概永远不会想到来大足,真的是‘不虚此行’呀!”“当然是不虚此行呀!”初霞大笑起来,“你闹的笑话,够我们以后说三年了!”原来,承赉在我们的“大足之行”里,又创造了好几个“典故”,此处不能不提。我曾说过,承赉的“国语”,不太灵光。在北京的时候,他的“小梧桐”就让我们个个捧腹不已。这次来到四川,每个人都一口四川话,承赉连“京片子”都应付不来,如今要和四川人应对,这下就惨了!到大足的第一晚,和宋教授一起来招呼我们的一位杨先生,告诉承赉说:
“我本来是学农的,没想到一来大足,就在石雕艺术里,钻了三十几年了!”我们看到承赉很用功地掐指猛算,一面肃然起敬地说:
“哦!你是‘属龙’的,那么今年已经……”他算来算去,算不出对方的岁数,而我和初霞,早就笑弯了腰。好在杨先生并不以为忤,倒是承赉,被我们两个笑得有点恼差成怒,事后警告我们说,不可以当着人这样笑他!但是,第二天我们去宝顶山,车子经过镇上,人很多,车子开得很慢,宋教授说:“这还算好,没碰到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