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敢预料了!我猜,你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个我!”确实,我从来不知道。我伸出手去,就这样紧紧握住他的手。此时此刻,言语太多余,言语也不够用了!我们默然相对,有那么长的一刻,只是彼此无言。
表弟的来访,是我“探亲”的序幕。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和表弟的“出现”一样“突然”,有位年轻的大男孩子。在旅馆的大厅中拦住了我:“我爸爸的外公,是你的祖父!”他说。
一时间,我愣在那儿,算不清他和我的关系。只是,他那略带湖南腔的乡音,使我立即明白,他应该来自我的故乡湖南!他看出我的困惑,马上又补充说明:
“我的父亲名叫王代杰,我的姑姑名叫王代训,我的名字王晓蕾!”我霎时间惊喜莫名。原来他是我的表侄儿啊!回忆童年时期,我曾两度回湖南,其中有一年的时间,因为父亲羁留上海,母亲远去教书,就把我和弟弟们交给代训表姐照顾。那时的代训表姐才新婚,代杰表哥正少年。而现在,他们别来无恙吗?三十九年,人与人间,会有多少沧桑呢?拉着晓蕾,我急迫地问:“你爸爸在哪里?你姑姑在哪里?他们都好吗?”
“他们都在湖南啊!我因为在北京工作,才能见到你!”晓蕾喊着:“姑姑,你为什么不回湖南呢?”
不回湖南,心绪太复杂,一时无法向面前这个大男孩子解释清楚。我看着晓蕾,心底所有埋伏的亲情,以及对家乡的眷恋,对湖南的怀念……都在一刹那时间涌了出来,一股脑儿的倾洒在晓蕾的身上。那天晚上,我整晚和晓蕾谈着,谈他的父亲,谈他的姑姑,谈我的童年。
韶天和晓蕾,前者是我母系的亲人,后者是我父系的亲人。没有料到,我居然在北京,见到了我父母双方的亲人。事实上,和亲人的见面,这还是开始。几天后,韶天已经帮我联络上所有在北京的“袁家人”(我母亲姓袁),我在旅馆楼下的四季餐厅,席开二桌,和这些亲人一一见面!
很难形容那个晚上。我的姨妈们、舅舅们都来了。确实,像鑫涛所预言的,这些亲人都“相见不相识”了。大家拉着我的手,抢着告诉我,他是我的几舅,她是我的几姨,她是我的哪个舅妈。他又是我的哪个姨夫……我面对一屋子的白发慈颜,只感到泪水往眼眶里盈满……哦,人,真该珍惜能相聚的时刻,因为,“相聚”是这样不容易呀!那晚,我没喝多少酒,却感到自己醉了!
见完袁家在北京的亲人,我想,我大概见不到湖南的亲人了。谁知道,在我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我的代训表姐,代杰表哥,和我的表外甥唐昭学,却远迢迢地从湖南,乘火车赶来北京和我相会了。我那代训表姐,已经六十八岁,因为火车拥挤,竟然是站着来北京的!
别提我一见到他们的那份震动了。当年刚新婚的表姐,如今已白发苍苍,当年正青春的表哥,现在也头顶微秃了。唐昭学,他比我小一辈,年龄却比我大一截。在我童年时,他常带着我游山玩水。记忆最深刻的,是他有一支笛子,我却在一次淘气中,把他的笛子敲碎了!当我重提往事时,他们都说记不得了。却不住的称赞我儿时有多“乖”,有多“懂事”,善良的他们,都不记得我的“错”,只记得我的“好”!
代训表姐拥着我,哭了。一面哭,一面絮絮叨叨地说:
“当初送你们全家上火车,实在想不到,一分手就是这么多年!噢,我们都想死你了!可是,你明天又要走了,怎么办!怎么办?”我搂着表姐,嘴里不停地说:“别伤心呀!我们总算见着面了呀!明年我可以再回来呀,以后不会一别就是三十九年呀……。我说着说着,眼泪却滚出来了!于是,我们拥抱着流泪,流完泪,我们又急迫地打量着彼此,急迫地去为对方拭泪,然后,又紧紧抱着,笑了。
唉!我想起我自己写的四句歌词:
“别也不容易,见也不容易!
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
此时此刻,真是“聚散两依依”呢!
第八章 圆明圆与动物园
在北京的日子,我虽然十分忙碌,但是,几乎该去的地方,我都去了。连北京的着名的琉璃厂,我也去了。
去琉璃厂那天,天气突变,风沙满天,而气温陡降。我自从到北京,对气温就非常不适应,我带足了冬衣,使行装非常累赘,但北京气温始终有27、28度。所以,当有便人回香港时,我把一箱子冬衣,全托人带回香港去了。等我送走了冬衣,这下可好,天气忽然就冷了下来,全街的人,都穿着大衣,用纱巾蒙着头和脸。只有我和鑫涛,还穿着薄薄的衣衫,迎着扑面的寒风和滚滚黄沙,瑟缩在琉璃厂的街头。
琉璃厂确实是北京的一景,因为它太有特色。说实话,我不知道这儿为什么要叫“琉璃厂”?实际了,它是两条纯中国式建筑的街,家家商店,都极富典雅的中国色彩。里面卖的,也全是中国的古玩、字画、纸笔、砚台、图章、画册等。着名的荣宝斋就在这条街上。鑫涛爱画,爱古建筑,这儿对他当然颇具吸引力。可惜,这条街已经太商业化了,而许多商店的对象,都是外国人而不是中国人,里面的字画古董,都缺少精品。即使如此,我们仍然把琉璃厂的每一家店,都逛完了,所有字画,也都细细浏览过了!
逛完琉璃厂,我想,北京该玩该看的地方,都已经差不多了。谁知道,那天晚上,有位记者打电话给我,我们在电话里谈到我所去过的地方,那位记者忽然问我:
“你有没有去圆明园呢?”
“圆明园,”我一怔:“它不是被英法联军烧掉了吗?现在还有什么可看呢?”“你该去圆明园!”那记者热心地说:“你现在看到的地方,故宫也好,北海也好,颐和园也好,天坛也好,雍和宫也好……都是完整无缺,金碧辉煌的。只有圆明园,被毁过,被烧过,现在剩下的是遗址!你站在遗址上,才能感觉出这个民族曾经受过的耻辱和灾难!一个像你这样的作者,来了北京,不能不去圆明园,因为那里有诗,有散文,有壮烈感!”
好一篇说辞,带着太大的说服力!所以,第二天,虽然北京的风沙仍然狂猛,我们却冒着风沙,到了圆明园的遗址。
圆明园不是观光区,参观的人不多。我们从大门而入,走进了一座废园。是的,圆明园早已被毁,但是花园的规模仍在,曲径小巷边,迎春花正盛放着。一片片黄色的花朵,开在断垣残壁中,别有一种怆恻的味道。刹那间,我了解那位记者所说的散文、诗、和壮烈感了!
深入了圆明园,就看到那倾圮的柱子,断裂的围墙,和那倒塌的残砖废瓦。我徘徊在那些断柱回廊边,在遗址的上面,找寻着当日的光彩。是的,那些地基,那些石柱,那些横梁,那些石墩……上面仍精工雕刻着花朵和图画。每朵刻花都在述说一个故事;往日的繁华,往日的血泪。
我和鑫涛,在风沙中流连着。我站在倾圮的大石梯边,站在荒烟蔓草中,不忍遽去。心中浮起的,是元曲中的句子:
“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圆明园,带给我无限感慨与怆恻。但是,动物园却全然不同了。会去动物园,并不是很偶然的,从到北京,我就闹着想看“熊猫”!我生来喜欢小动物,家中养了狗、养了鸟、养了鱼,还养了一只松鼠猴。我对中国所特有的熊猫,早就兴致勃勃。到北京后,每次车子经过动物园,园门上画的两只熊猫就对我遥遥招手,我总会大叫一声:
“哦,熊猫!”虽然想看熊猫,但是,我的日程实在排得太满,始终抽不出时间来。那天早上,史蜀君和辜朗辉,和我谈到正投机,立刻表示要陪我去看熊猫。于是,我们又是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去了北京的动物园。一走进动物园,我就发现,动物园跟我的年龄已经脱节了。那天的天气,和去圆明园那天正相反,炎热无比,烈日高照。动物园中挤满了大人孩子,大的叫,小的跳,我简直站都站不稳。动物园中当然有“动物”,有“动物”的地方必然有动物的特殊“气味”,“这种特殊气味”加上“人味”加上“暑气”,对我扑面而来,我立即“醺然欲醉”,快晕倒了。
史蜀君到底是当导演的,一眼就看出我的脸色不大对,她立刻说:“我们去找熊猫吧!别的动物也没什么稀奇,主要就是要看看熊猫!”但是,熊猫在哪里?这动物园已经十分破旧,又大而无当,加上没有明确的指标,实在不容易找到要看的动物。杨洁一马当先,到处冲锋陷阵找熊猫,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她回头对我咧嘴哈哈一笑:“怎么晓得你琼瑶要逛动物园?早知道我就先来勘察地形。你必须知道,我上次来动物园,是我儿子扬扬三岁的时候!”“现在扬扬多少岁?”我慌忙问。
“十八岁!”我愣了愣,非常困惑。
“难道你们不看熊猫?”我问。
“哈哈!”杨洁冲着我笑:“咱们北京人不看这个,咱们看京戏!”言下之意,我闹着要看熊猫,实在有点儿“土”。初霞和承赉,早已经热得直冒汗,大家逼着杨洁,赶快把熊猫找出来,好结束这一趟又累又苦的节目。
“不管怎样,熊猫是一定很有趣的。”承赉安慰我,“那是国宝啊!”“是呀!”我也振振有词:“国宝不能不看呀!”
好不容易,大家找到了“熊猫区”。
因为我是闹着要看熊猫的“主角”,大家又吼又叫又欢呼的嚷着:“熊猫在这儿!熊猫在这儿!”
一面嚷,一面簇拥着我,把我往栅栏边推去,史蜀君和辜郎辉非常热情,硬把人群给挤出一条缝来,把我和鑫涛塞了进去。鑫涛拿着他的照相机,蓄势以待,要给熊猫拍几张好照片。我踮着脚尖,拼命往栅栏里看,看了半天,总算看到两只灰不溜秋的动物。(我总以为熊猫是白色黑眼眶的,但北京的熊猫,一定没人给它洗澡,再加上北京风沙大,这两只熊猫已无白毛,全是灰毛,脏得不得了。)我心里好生失望,但是,仍然希望这两只“国宝”出来迈迈方步,让我好好欣赏一番。可是,一只懒洋洋的,就是躺着不动,另一只在我们大家又嘘又叫又嚷又拍手鼓励之下,终于站起身子,走出栅栏,史蜀君慌忙喊:“平先生,快照相!”鑫涛前后左右的对距离,那只熊猫摇头摆尾,抓耳挠腮的,非常不安静,似乎烦躁得很。后来,那天晚上,在我们的日记本上,关于“熊猎”,鑫涛写了这样一段:
“今天北京的天气,烈日高照,炎热不堪,动物园又挤又旧,实在没有多大游兴。更不可思议的——动物园的国宝熊猫——一只在午睡,怎样也叫不醒。另一只在散步,两只都有共同特征:十分脏。散步的那只熊猫,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当我好不容易对准焦距拍照时,它却用屁股对着我——
原来是当从出恭也!“这就是我们看”熊猫“的经过。
那天回旅馆时,史蜀君拍着我的肩,热烈地说:
“下次你来上海,我再陪你去看熊猫,我们上海的熊猫不脏!很好看!”我笑了。事实上,不管熊猫脏不脏,不管它正在办“大事”“小事”,它仍然是难得一见的熊猫。只是,对我而言,“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不过如此”的俗语,却在熊猫身上兑现了。
第九章 北京的四合院·北京的卢马
我在北京住了十二天。这十二天里,我认识了好多好多的朋友,到过好多好多的名胜古迹,吃了好多好多餐饭,见过好多好多亲人,其他,还发生了好多好多事,几乎写不胜写,说不胜说。直到如今,我还惊异着,我怎么可能在十二天里,做了那么多的事?记得出发到北京前,有位作家说我会得“营养不良症”。事实上,我自从到北京,就每日大宴小宴,从没停止。吃得我撑着,到后来,不敢磅体重,只觉得衣衫渐紧。北京的一流餐厅,都很干净,服务也十分周到,并不像外传的那样“阴阳怪气”。初霞曾对我说:
“你绝不能以你的经验,来涵盖大陆的一切,因为,你被大家照顾得太好了!过了时间就吃不着饭的事,确实有的!”
我相信也是如此。但,“过了时间”又何必一定要强人所难,要人给你饭吃呢?我总觉得,人在旅途中,入境随俗是件很重要的事。话说回头,我在北京,每餐都吃得非常考究,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刘平和沈宝安,请我去北海的仿膳斋,所吃的那一餐。仿膳斋在北海边上,原是慈禧太后的行宫,如今改成餐厅,据说由御厨传下来的师傅掌厨,供应当年慈禧太后的“御宴”。刘平订的那一间房间,当初是慈禧太后看戏的小戏厅,整个房间,金碧辉煌,从墙壁,到柱子,到横梁,到屋顶,全是精工雕刻着。坐的是紫檀木的龙凤雕花椅,用的是细瓷的龙凤雕花杯。这餐饭,未吃已经让人目不暇给。然后,上的菜也十分清爽可口。我尤其喜欢那里面的几道小点心。
小点心的名目很多,都非常细致,像碗豆黄、白云卷、小窝窝头等。我连天来,吃腻了山珍海味,这时吃到如此爽口的小点心,就一直吃个不停。由于我这么爱吃,后来,我在北京的日子里,沈宝安总是订了仿膳斋的点心,一盒盒送到我旅馆来,连我离开北京上火车那天,她还订了一大盒给我在火车上吃。瞧,我实在是被照顾得太好了!
除了仿膳斋,北京的“吃”并没有太诱惑我,着名的北京烤鸭太油腻,我不爱吃油腻的食物,所以吃过一次就没再吃。北京的餐馆,除了仿膳斋颇具特色以外,给我印象很深的,是杨洁请客,带我去的“四川餐厅”。
四川餐厅的菜,和我们后来真正到四川,所吃到的地道川菜,是有相当距离的。但是,四川餐厅的建筑,却让我颇为震动。原来,这家餐馆是利用一幢古老的住宅装修成餐厅的。那住宅是中国标准的四合院。由好几重四合院组成。大门一进去就是偌大的院子,然后,东南西北各有房间,每间房间都画栋雕梁,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