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故作潇洒地说:“没关系,一个人坐这儿喝喝茶听听音乐,蛮惬意的,品尝一下吧,这里的红茶很不错。”
她轻轻啜了一口,点点头。
“和新丰中学的同学还有联系吗?”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真惭愧,连名字都忘得差不多了,隐约记得有个男生的脑袋很大,同学们都叫他‘王大头’,还有一个是秃顶,常年戴着帽子,叫……”
“孙高山。”我立即接上,多亏下了苦功将毕业照上每个人的模样与姓名对照着背下来,不过如果她老惦记着绰号我准得露馅。
“对,对,大家都说他是荒山野岭,寸草不生。”
都是些什么学生,骂人比哲学老师赫连冲还狠,我装作无限神往的样子道:“那时可真有意思,打打闹闹,无忧无虑。”
“同学之间的友谊是纯真的。”
“后来到大学就变味了,有的忙于赚外快,有的铆足劲往学生会、团委里钻,还有的光顾谈恋爱,即使如此还是有值得怀念的地方,不像现在。”
“哦,听口气目前不太开心?”她垂着眼睑,淡淡地说。
这时一股强烈的尿意直袭下身,刚才喝的茶太多太多。一定要忍一忍,不能破坏当前安定祥和的气氛。
我深呼吸一口气道:“堂堂财经系本科生,一年多找不到工作,最后屈身在销售卫生巾的公司,换作你能心平气和?”
她双手转动着茶杯,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睛:“做了一周推销员就觉得委屈?去年我刚进单位时被派到上海推销药品,连续奔波了两个半月,鞋子跑坏三双,你知道我当时想什么?”
“该有买新鞋了。”我开玩笑道。
“不。”
“鼓励自己坚持到底,不能中途而废。”
她摇摇头。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她还是摇头。
“公布答案吧,我没辙儿了。”其实是懒得再猜下去,说实话和她聊天很费劲,老是找不到好的切入点。
“那时我只有一个念头,今生今世再也不吃方便面。”
我失笑道:“是啊,找不着工作那几个月我也有同感……后来怎么进了总部?”
“机遇吧,集团一直缺少财务人员……”才说了一半她的手机响起来,她掏出来看看号码,边起身边说,“对不起,接个电话。”
她一直站到靠门的地方通话,脸上表情依然恬静镇定。
我嘘了口气,让侍者送两份西式简餐,并故作斯文地问:“洗手间在哪里?”
他信手一指:“洗手到楼梯后面,厕所在二楼右拐。”
我啼笑皆非拍拍这位有趣的侍者匆匆上楼,又一头撞上梁丘华,他笑嘻嘻道真有缘分哪,随即又挤眉弄眼道女朋友蛮正点。
只是普通朋友,我说。
普通朋友?开始都这么说。他哈哈一笑下去了。
回到座位时温晓璐还在通电话,始终低着头因此看不清神情,我很好奇谁有这么大本事能和她说这么长时间,若非我身负特殊使命,才不愿意这般死缠烂打纠缠不休。
她确实冷冰冰像一朵冰花。
等她说完话回座,两份西餐也送了上来。她熟练地拿起刀叉,轻轻碰了碰牛排,眉头微皱,将侍者叫过来道:“牛排煎得太老了,替我换一份三成熟的。”
我心头狂震,觉得眼前的她深不可测。
为了适应大都市现代化生活,出发前有关部门特意为我安排了一系列训练,其中包括西餐礼仪和基本常识。谈及如何品尝牛排,指导老师说对大多数中国人而言,正宗西餐标准的嫩牛排血淋淋反而吃不惯,更不要提所谓二成熟、三成熟,除非长期浸泡在西餐厅的人才能掌握其中细微的差异。
也就是说她摆脱了方便面后转而专攻牛排,并具有相当的造诣。
我和她之间好像有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这种感觉即便面对总经理安妮都没产生过。
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我默默切割盆子里的牛排,心里却想着牛肉面,还是那口实在。
“怎么不说话?”她放下刀叉,浅浅啜了一口饮料。
我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寻找最恰当的措辞:“这样贸然约你出来,会不会惹你男朋友不高兴?”
她似乎一愣,抬起眼看看我,好像要从我的眼睛中寻找什么,过了会儿才说:“我没有男朋友,你呢?”
“我也没有女朋友。”我故意加了个助词“也”,强调事情的巧合性。
“很快就会有的,集团里面美女如云,很快就会有人为你牵线搭桥,何况你比初中时帅多了,”她一脸认真地说,“昨晚我翻出以前的集体照,对照现在,发现你的变化真大。”
“是吗?”我摸着脸道,“上次碰到一位高中女同学,她也说我变化大,说是脸变大了眼睛变小了,胡子多了头发少了。”
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原本水波不兴的脸上宛如鲜花绽放,娇艳的红唇衬着洁白整齐的牙齿,眼波流动间折射出万般风情,整个人仿佛亮了十倍、二十倍。
这惊艳一笑竟使我看呆了,眼睛定定地盯在她脸上。
“想什么?”她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恍然觉醒:“你笑起来真漂亮,追求你的人一定不少吧!”
这句话不知触动了哪根敏感神经,她渐渐收敛笑容垂下头,拿着小匙子在咖啡杯里搅来搅去,一言不发。
良好互动的机会转瞬即逝,我暗暗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好像是初次出航的船长,摸不清表面平静的海面下究竟哪儿是礁石、哪儿是暗流、哪儿是旋涡,一竿子伸下去祸福难测。
想不出合适的话题,她的情绪又比较低落,我草草吃了几口便吩咐侍者买单。
走到门口我正准备为她拦出租车,却见她理理额前散发道谢谢你的晚餐,我先走一步了。说着几步来到右侧一辆红色保时捷面前,掏出钥匙“笛笛”两声,挥挥手后打开车门进去,没多久便轻盈地消失在夜幕中。
我怔怔站在门口,良久才缓缓转回身看看自己的自行车,苦笑一声,心想算了吧,赶紧忙正事去。
远远看月星大厦,陷入一片寂静和黑暗之中,偶尔一两个窗口透出光亮,应该是律师事务所里的律师们挑灯夜战,明罗公司所处的几层楼都没有灯光,连加班比较多的办公室也不例外。
我将自行车放在隐蔽处,尽量沿着路灯的阴影区域慢慢走过去。
离大厦还有十多米时,伦敦突地从花丛中窜出来挡在我前面,等它定睛看清是我,低低吠叫一声夹着尾巴怏怏跑回对面总部大门——它的岗位。
讨厌的家伙,总改不了上班串岗的坏毛病,仗着安妮宠爱不时溜过来搅得大家不得安宁,而且它欺生,老是在我和赫连冲附近转悠。赫连冲天生怕狗,经常被它吓着钻进办公室半天不敢出来。终于有一次四下无人之际它落到我手中。在警校里什么警犬没玩过,这种二三流货色岂会放在我眼里?那天伦敦被我狠狠修理了一番,从此它见了我立刻退避三舍,我们之间井水不犯河水。
蹑手蹑脚上了三楼,打开门正摸着怀里的保险柜钥匙,蓦然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有人被杀!
我全身上下毛孔都竖立起来,一时间血液上涌,遍体生寒。
谁被杀死在里面?与我调查的事情有无联系?会不会对方已知道我的身份设好陷阱等我来钻?
走廊里还是静悄悄的,我细致耐心地将四周侦查了一遍,没有人,怦怦乱跳的心稍稍平定下来,决定冒险进去看个究竟,如果不明不白地离开,我会一夜都睡不好。
戴上手套,拿出聚光手电筒一寸寸往里挪,关键是不能沾上现场的血迹,否则浑身长嘴也说不清。
走到方姐的位置,终于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仰面朝天,身体右侧汪了一大摊血。我将手电筒凑到跟前仔细一看,果然是王主任。
她面色狰狞,愤愤之中带着惊讶,双眼睁得很大,仿佛死得极不甘心。
伤口在咽喉处,像是用锋利的小刀划的,下手又准又狠又快,绝对是一刀致命。
抬头看保险柜,柜门半开,里面被翻得一塌糊涂,无须再看,剩下的东西已没有任何参考价值了。
三张办公桌的几个抽屉都敞开着,报表、账册、单据乱糟糟散了一地。
凶手是有目的而来,我迟了一步。
如果没有与温晓璐的约会就好了,说不定能见到凶手的真面目。
我仔细在她身上搜寻了一遍,所有衣袋都是空的,从不离身的小挎包里只有少量现金、几张卡和面巾纸,没有特殊的或与凶杀有关的东西,接着我用数码相机将整个凶杀现场拍下来,然后小心谨慎地退出办公室。还好,保安们都坐在值班室里兴致勃勃地看连续剧,一路上没有遇上其他人,我来到放自行车的地方回望大厦时,心里多了几丝悚然与不安。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反复调看几张照片,想起下班前与她说的几句话。
当时是五点零五分,方姐已经回去了,考虑与温晓璐的浪漫之约,我打算在办公室玩电脑游戏消磨会儿,直接到茶座等候。
“时间到了,怎么还不下班?”王主任问我,以往除了加班做报表她也是掐着时间准点回家的,今天居然端坐在座位上看报纸。
“约了朋友六点见面,现在过去早了点。”
“是女朋友?”
“不是,初中同学。”我如实回答。
她没说什么,继续读报,大约十分钟后又问:“你什么时候走?”
“大概五点四十。”
“要提前一点,现在路上人多经常塞车,交通不便。”
我这才醒悟过来,她是在催促我早点离开呢,难怪悠闲自得地看报纸,八成她约人在这里见面,我假装看看时间说:“是啊,谢谢你的提醒,我现在就过去。”
她点点头,等我起身时又叮嘱了一句:“把门关上。”
谁知与我的浪漫之约正好相反,王主任遭遇了一场死亡之约。
从她死亡的姿势、面部表情和事情的前因后果看,行凶者应该是与她见面的人,而且此人和她较为熟悉。
因为只要稍加防范,无论是谁都不会被人从正面将咽喉割开,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第一,死者根本想不到对方会动杀机;第二,凶手心狠手辣,受过某种专业训练。
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在凶杀现场时疏忽了一样东西:手机!
手机就放在桌子上,只要调出手机中下午的通话记录,应该能锁定作案嫌疑人,我真是太缺乏经验、太慌乱了。
可是我能想到的问题为什么有备而来的凶手没注意呢?
唯一的解释是他有恃无恐,与她联系的号码是以虚假身份登记的,无迹可寻。
以韦尔与安妮的关系,就算她对财务账有所察觉,只要韦尔一个电话就能摆平,恐怕不需要杀人灭口大费周折。什么压力使得凶手必须要杀王主任,她是否掩藏了一些秘密自以为能赖以护身?一串串谜团在心里反复盘旋,可惜我掌握的信息太少太少,不足以作出任何推断,算了,明天到公司见机行事,是狐狸总会露出马脚。
第二天早上故意迟了一点点动身上班,第一个进入现场成为报案者的话很麻烦,要接受没完没了的盘问,弄不好还要对我进行详细调查。
我的行动只有极少数的人掌握,专案组没有向中南市公安部门通报,因为知道的人越多泄密的可能性就越大,而且圣地德曼在这里经营了六七年,与当地一些重要人物关系复杂,也不能让他们事先得到风声。
到达十字路口时看到月星大厦前面已停了四五辆警车,集团总部这边不时有人往这边走。
我脑子里转了个圈立刻反应过来,八成是保洁工打扫走廊时从窗户外发现的。
大厅、楼梯、走廊到处是人,上班的人们都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兴奋而紧张地谈论着,走上三楼时发现财务室周围已用黄线拦住划为禁地,门口站着几名神情严肃的警察。
“你叫岳宁?”一个便衣刑警迎面走过来问道。
“是。”
“知道你的办公室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刚才听别人说王主任被杀了。”
他摇摇头:“跟我到二楼,有话问你。”
经过总经理办公室,瞥见里面坐满了人,约翰、韦尔、总部相关部门经理、安妮,还有吓得脸色苍白的方姐,刑警直接将我带到旁边的会客室,里面坐了两个领导模样的警察。
坐在左侧的警察用锋利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岳宁,昨天下午你是不是最后一个下班?”
“不是,我离开时王主任还在看报纸。”
两人显然对“看报纸”的细节很感兴趣,彼此交换一下眼色:“她平时就有下班后看报纸的习惯?”
“没有,只要不加班她一到下班时间就回去。”
“你问过她不下班的原因没有?”
我笑了笑道:“她是领导,我不好多问。”
“你离开的时候是什么时间?”
“五点二十六分。”
“为什么记得这么准确?”
“当时我还准备玩一会儿,她和我闲谈了两句,话里有让我早点离开的意思,所以我看了下时间就走了。”
左侧警察沉吟片刻,语速缓慢有力地说:“昨天晚上六点至八点之间,你在什么地方?”
可能法医已经初步判断出死亡时间,我想。
“金茗居茶楼,和初中同学叙旧。”
“这个同学叫什么?在哪儿工作?怎样联系?”他步步紧逼。
我叹了口气,将温晓璐的手机号码告诉他们。
“我们会核实你所说的情况,希望你再好好回忆看有没有对破案有帮助的线索,及时跟我们联系,当然如果在侦破中有其他情况,还会继续找你查证,你先出去吧。”右侧警察说。
我出门时刑警又领了个人进来,是大厦保安。出这么大的事,保安们居然毫无察觉,单玩忽职守的大帽子就够他们喝几壶了。
“岳宁,进来一下。”刚走了几步安妮叫住我。
办公室里气氛十分沉闷,个个耷拉着脸。
“我们正在讨论王主任的事,”安妮道,“情况很糟糕,很多重要的账都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