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这么说。”我坦然地笑笑。“”不过我干吗要害一个素不想识的姑娘?我就是喝多了也是不失原则的。不瞒你说,我再飘飘然,过马路也走人行横道。我从小胆小,走路连蚂蚁都不敢踩,想忘也不敢忘自己是吃几碗干饭的。
“我说你是在醉酒情况下不能辨认不能控制自己行为时候犯的罪了么?不要试图改变自己犯罪的性质,你和那姑娘并不是象你所说的素不相识。”
“看来这事你比我还清楚——我跟谁有过什么关系。”
“你别狂,你狂什么?”单立人斜着眼睛瞅着我。“我见过比你狂的人多啦,都说自己清白,独自己清白,最后怎么样?在汇集起来的材料面筛糠吧。”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没杀人,这点我心里清楚。”
“杀没杀人不凭你说,得由我们来定,要是你仅仅因为相信自己不可能杀人就,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不是威胁你,很多人自认为是革命的但其实反革命的,这方面我可以给你举很多例子,这方面我有很多经验。”
“你大概是说谁是什么人自己不能作主,得由你来定。你是哪庙的质量检查员?”
“要是坏人都承认自己是坏人,那天也就太平了。不妨告诉你,我职业就是剥去伪装还其本来面目。还没人能不目瞪口呆地承认他就是我指出的那种人而坚持认为自己就是自己原以为的那个人。”
“我不信你能把胳肢窝变成海参。”
“让我们先不必为对方下结论,看看那些易被人忽视,将要湮灭于记忆的点点滴滴的事实说明了些什么——十年前你曾在海挥的一支舰队服过役对吗?”
“是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服役的那艘军舰的驻泊北方一个海浜城市的港口。”
“是的。那个海滨城市是我们舰队司令部所在地,舰队直属编队的舰艇大都泊在那个城市周围。”
“在你服现役的同时,一个叫周瑶,脸色苍白,有着一双大眼睛和满头黄发的年轻女孩子也在那个城市的舰队后勤部门服役。”
单立人边说边将视线投向窗外。海滩上正一阵骚动,两个魁梧的警察架肩拎腿抬起那具年轻女尸,在沙滩上蹒跚地走。女尸耷拉着头,垂着双臂,栗黄色的长发遮住了脸,身体僵直。人群如潮相随。
“那年月,”我说,“那年月有成千上万的轻男女在各军兵种服役。我驻泊的那个海滨城市挤满乳臭未干的海军士兵如同现在挤满形形色色的旅游者。”
“你还记得那年‘五一’的上午的情形吗?你应该记得,那是个假日,又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那天所有海军官兵都将蓝军装蓝军帽换成白军装白军帽……你在码头看见了谁?”
“不,不记得了,每年都有一个‘五一’。
阳光耀眼阳光耀眼,天已明净的失去透视感,巨幕般垂于眼前,硕大的云朵在空中缓缓移动,如丝絮如羊脂。阳光在天海间强烈得过于光雾弥漫,城市半浸半浮,港湾四周泊满的军砚、商船钢铁壳体光斑闪炼,一群群海鸥掠着海面飞,我站在甲板上靠着舱壁吸烟,阳光海水晃得我睁不开眼。
一艘载满外出水兵的登陆艇在港内破浪驶过,甲板上一片白晃晃的军装。
我们码头是一条梯形的长堤,在港湾内远远划出一个大弧形,一端连着市里,一端没入海中,沿弧层层叠叠泊着各种类型的舰艇,象是一柄又长又弯锯齿状的蓝色镰刀。
码头上站满各舰无所事事的水兵,说笑抽烟,比比画画。
三个一模一样白军服士邻章帽徽十一鲜明的非兵走过喧哗打闹的水兵群,顾盼生姿。
我站在甲板上靠着舱壁吸烟,阳光海水晃得我睁不开眼。
她们跳跃船倏闪即逝……
她们垂眸含笑欲行末行……“
一只白色的海鸥尖叫向我俯冲而来,一道黑影呼啸而过。
“我们码头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来往往。”
“那三个女兵其中之一就是周瑶。”
“就算我和她曾在某个时间。某企点打过过照面。”我说,“但你要知道,我恐怕和几百万素昧平生的女孩子打过照面,一生再开相涉。”
“你认识周堪赓吗?”
“不,不认识。”
“周尧卿呢?”
“也不认识。”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周尧敏你也不认识啦?”
“是的,这些人是干吗的?”
“周堪赓是周瑶的父亲,周尧卿是周堪赓的父亲,而周尧敏则是周尧卿的弟弟。”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总不能说你不认识林逋吧?”
“废话!”我勃然大怒。“林逋是我爸爸,你怎么知道我爸爸名字?”
“你爸爸的爸爸叫林逢龙的芭爸叫林敏公,林敏公有个弟弟叫林时跃,林时跃娶的妻子是唐执玉的妹妹叫唐淑问,唐淑问的外孙女叫孙艾,孙艾与之结婚的正是周尧敏的嫡孙,也就是周瑶的表哥周达——着,你不能贸然说你和哪一个人素无瓜葛,论辈份,那周瑶还是你的远房姑姑呢。”
“细究过来,也许什么阿狗阿猫都可能是我姑姑奶奶,就算我有心,也无力将半数中国人都当亲长尊敬起来,近乎起来。”
“姑且说我们谁也不能认得清周围人中有多少长辈凌驾于我们之上,周瑶和你的亲戚关系的确远了点。但你和林跃的关系并不太远,周瑶和周盛达的关系也不还,周盛达的妻子孙艾则和林时跃的唐执玉过从甚密,除去唐执玉是孙艾的娘家姨姥姥,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两家都住在一个城市里——你和周瑶服役所在的那个海滨城市。”
“……”
“你不否认你服役期间常在节假日去你叔祖林时跃家串门吃饭吧?”
“不。”
“你叔祖是一大家子人,四世同堂,亲戚来来往往也很多,这并不奇怪。你叔祖在当地是个影响的领导干部,住的房子又很大。我想,你在你叔祖家吃饭时,不是不常在餐桌上遇到五花八门半生脸的拐弯亲戚?是呵,那亲戚多的、拐弯的简单无法让人留下什么印象并记住他们的称谓,这些亲戚想貌之平庸、谈吐之乏味令人实在厌倦,以至当周瑶光鲜动人地蓦然出现时谁也不能视而不见——特别是一个曾暗生过钦慕地远睹过其秀色,久为军营生活枯燥锁眉的正值青春期的年轻水兵。他大概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战友吧。他一定很快引起了对方的注意。我相信,男的气质和军服在那种场合也是很惹眼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显然应该是那个‘五一’后久,也许就是五月二号吧?那天你们都放假。”
“五月二号。”
我只看到她脖颈上的筋肌一棱圆润柔软。
她象夹在一群大象中的一头幼鹿。那些老头老太太一个个身躯肥硕,双颊下垂,脸上布满老年斑,不停地抿着瘪瘪的嘴唇才免使口涎流下来。
饭厅即低使点着灯也很昏暗,可能因为两桌人使饭厅显得拥挤,多数人又穿着穿深颜色衣服。
她那桌是爸爸奶奶们和受宠爱的孙子孙女,她也属于受宠的,一进来就和那个咋咋呼呼、同上上下下都很熟的表姑一起被安置在上桌,我想她一定感到拘束。
——她小巧玲珑的头被那些庞大垂着多褶的厚皮的脸遮得纹丝不露。
我们这桌的年轻人比较粗率,吃得快活,风卷残云,很快就怀盘狼藉。
那桌老人们相当矜持,难以察觉地吃,嘴唇翕动地聊,小孩子满地跑,她始终规矩地坐着,我只看得到她颈上的筋肌一棱棱圆润柔软。
电视房就象电视院,一排排黑鸦的人头,荧头屏远远地变着颜色不一的画面,伴音总比画面慢半拍,瓮声瓮气。
她象个白糊糊的影子,猫着腰进来,在我前几排坐下,很快又猫着腰出去,门口和她表嫂及她表嫂挽着的唐老太太喊喊谈话。唐老太太喊我,我离座走到门口。
“你不是也要回码头,顺路送送这姑娘。”
“不不,我自己走得。”她嗓音纤细,有很重的南方口音。
“让小伙子送送,女孩子走夜路让人不放心。”
我已走出院门,在路灯下等她。片刻,她悄悄走出来,一声不吭挨着我肩膀走。
马路以很大的坡度向山下倾斜,路旁树茂盛,潮气袭人。
我们很快走到海边公路,单排路灯照得洒过水的马路象冰面一样晶莹透明,驶过的汽车的红色尾宇在路面投下蒙蒙反光,使马路色彩斑驳。涨满的海水拍击着路基,淹没了白天常有游人拍照的怪石密布的礁滩。
市内街道一片节日后的冷清景象,各建筑物上的彩灯依然亮着,楼顶飘着彩旗,所有街道灯火通明,但空空荡荡,商店都落下铁栅栏。我们迷迷怔怔地走着,象是一对闯到别个城市里来的不速之客。我们互相没有交谈,没有什么话好说,那完全不是个嘈嘈切切的情话之夜,只是赶路,令人难忘的同行。那时我没一点经验,人们一直告诉我,在神圣的东西面前如我之辈只能仰视和缄默。
我只看到她脖子上的筋肌一棱棱圆润柔软……还有光洁的下巴。
“你想叫我相信那天晚上你象小子一样和个姑娘穿过半个城市而无所无为?”
“我也觉得有点傻,可当时就是那么傻。”
“我不信。”单立人直截了当地说,“那个城市并不大是吗?”
“看怎么说。”
“就说它也不小,从你叔祖家到你们各自的部队驻地步行要得了一小时吗?”
“年怎么说。”
“怎么说就是小脚老太太一步步挪也用不了一小时。那城市全长不过十几华里,而你们俩那天晚上半夜才归队,花的时立足够在全城转上十几个圈儿。你们干吗去了?是什么东西使你们乐而忘返,甘冒受到处分,毁掉在军队中前程的风险?”
“我们……”
“别对我说你们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发生,你们俩的档案袋里都有一份因同一晚没有按时归队给予警告处分的决定书。”
“我告诉你,我们那天晚上就是在走,一直走。”
“看来你是不想说老头话了,你大概还想说你们仍然象不认识那么清白。”
“我们很清白。”
“不说要不紧,你在那晚之后的行动会告诉他们一切的。你在那个海滨城市认识很多女孩吗?”
“认识一些。我的专业是卫生员,曾在舰队医训队受训;医训队除了我们卫生班,还有一个护士班。我在护士班有些熟人,她们毕业后分在舰队各医院、门诊部。”
“你这些护士朋友往舰上打电话找你?”
“经常,要是有事的话。”
“每个人的事都是约你去游泳吗?”
“哦,我和她们有些私下往来。”“为什么这种邀请在五月二号以后才多起来?”
“那以前想游也不能游。
“为什么她们的声音听上去就象是一个人?”
“你知道部队的通讯装备很落后,那些军用便携式供电电话的就是几和年,打电话都要拼命喊才能听清。”
“你们部队附近海滨浴场很多吧?”
“沿岸有沙滩的地方大都没有拦鲨网。市里几个浴场,舰队也都盖了更衣室。就是这样,夏天也常下饺子。”
“那为什么你偏好去海军疗养院的专用浴场?那浴场离你们码头最远,这跟周瑶在疗养院工作没什么关系吗?”
“我并不偏好海疗浴场,在我看来,哪儿都一样。”
“那儿更衣室的看门人对你印象很深,因为你总是冒充海疗的战士而他明知道你是;时隔这么多年,他再也没碰到过一个比你脸皮更厚的人。”
“这听上去不象是夸奖。”
“当然不是夸奖。那年七月五日那天你干了些什么?”
“我没什么理由需要对那天记得一清二楚吧?”
“那天周瑶下海游泳,被浪打在礁石上,弄得遍体鳞伤,当时和她一起摔伤的还有一个——他俩正站在礁石上非常亲密地说笑。”
“那个人是我吗?”
“那天你不在舰上,一早便骑自行车出去了,说是去门诊部领药。”
“对了,那天我可能是去领药了,卫生员经常性的工作之一就是去领药。”
“要据门诊部药房的同志讲,象你们这样的舰艇卫生员一般都是领了药就走,时间不会超过一小时,而那天你外出了一天。”
“我领完药有时逛逛大街,会会老乡。”
“那天上香,周瑶同宿的人是记得有一个所谓老乡来找她,虽然他们说话的口音明显不同。中午,周瑶在食堂买了两份饭,并和她的好友赵竞有以下一番对话。”
“周瑶,吃这么多?”
周瑶从售饭窗口买完饭,两手各端了大盛满菜饭的搪瓷盆往外走,站在买饭队尾的赵竞迎着她笑说。
“来了个人。”周瑶落落大方地说,“给他打的”
“是老乡?”赵竞调侃地望着周瑶。“听蜕你的老乡说话另有一个味,你们那儿方言很杂?”
“是亲戚,”周瑶沉着地微笑。“我没说清楚。”
“可惜我没有这样现成的亲戚。”赵竞笑。
“真是亲戚,不骗你。”周瑶笑着端饭离开,还说:“中午游泳来叫我。”
“不打扰吗?”
“一点不。”周瑶回头嫣然一笑。“
去浴场的路上,赵竞见着了周瑶的亲戚,一个剪短头发穿海魂衫的年轻水兵。他和周瑶并排走时显得很缱绻,老是一脸温柔地望着周瑶的眼睛微笑,对试图和聊聊的赵竞心不在焉,并说是有意无意地把赵竞一个人抛在前面,两个人摘小动作,那眼神儿似乎只有一种解释才合理。
到了海里,他俩便飞快地往深处游,把赵竞远远地落在后面,任凭她拼命喊“等一等”也毫不理会,完全是一副不顾情面、铁了心要把别人甩开的嘴脸。没人保驾,赵竞是不敢游得太远的,此时只得一个象只雏鸭似的海边游来游去,远远眺着那快活的一对。那水兵泳游得非常之好,在起伏不定的波涛中仍然是自由泳泳,不难看到沾满水珠的胳膊交替竖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一前一后游到防鲨网靠海岬一侧的礁堆,水淋淋地爬上去,站在上面说话。赵竞在海里冲他们撵手,他们也毫无反应。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