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正如当过海军的人都爱自重的一样:‘水兵都有股浪漫劲儿’。海军对这种事的处理并不是很严,但这股‘浪漫劲儿’上来却是危险的。你们舰队不是出过一件轰动一时的情杀案,一个失恋的海军军官在市中心的大街上用自己的手枪打死了负心的未婚妻。当时你正在舰队医训队受训,那个可怜的军官死了女友后又冲自己太阳穴开了一枪,尸体送进了你医训队解部房的存尸池,作为解部标本泡了起来。也许你正是在他身上认清了肱二头肌的形状和位置。当时整个部队都很同情这位不幸的军官谴城市姑娘的薄情。”
“那种事情是绝无仅有的,当时也有很多人说那个军官太傻。”
“也许你就是说他‘傻’的那些人中的一个吧?你们并不认为他事干得愚蠢,只是惋惜他把自己搭了进来。豁出别人很容易,要把自己也豁出来大部分人就要踌躇了。实际上,当时你想把自己豁出来也是办不到的。你从舰队保卫部被带回舰就立刻受到了严密的看管,另外作为一个舰艇卫生员要搞到武器弹药也根本办不到的,舰艇上的枪支弹药平时都销在舱里,值武装更佩带的手枪也是装样子的,根本没有子弹而且大多锈得拉不开栓。你的长官也一定严厉警告过你:‘如果女方发生任何意外,你都要负全部责任!’不久,对你的处分下来后,你便被调到舰队辖区内其它省份的另一支部队去了,和周瑶远远是隔离开了。”
“你承认我当时的感情是真挚的吧?”
“尽管你违反了军纪,但仅就感情而言,我承认你是纯真的,否则你不会感到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当然,关于这件事的谁是谁非我不妄加评判,即便一方的感情十分真挚,另一方也有权予以拒绝,也并不因此产生义务。”
“如果我的感情是纯洁的、真挚的,我就不会采取卑鄙的手段去亵渎它——我自己也不忍。”
“这种事情可不是总这样,过分强烈的情感往往导致有害的偏执。那些自恃怀有强烈的纯洁、真挚情感的人千百年来在正义、道德、宗教的名义下干了多少惨无人道的事?要正确估计‘茶座风波’对你的影响,首先要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只苍蝇从高高的天花板嗡嗡地俯冲下来,在宽敞的房间上空疾速地飞来飞去。它试图飞入队光明媚的花园,冲着洁净透明的玻璃窗一头撞去……它徒劳地一次又一次撞着玻璃,最后精疲力尽地伏在上面不动了,它飞不出去就象外面的苍蝇飞不进来一样,虽然它们彼此隔着玻璃可以毫无困难地互相洞悉。
“你为什么不喜欢李恶元?”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虽然表面上和李晋元好得象穿连裆裤,吃喝不分,可其实你在内心深处对圣并无好感,如果算不上讨厌话。”
“胡说,我们关系一向很好,直到今天还保持着友谊。”
“与其说这么些年你们保持了友谊,不如说你一直在衍他,他的热情有时令你很为难很抹不开。要是让你选择,你大概跟他毫无关系。”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喜欢李晋元。”
“可你对你的另一个朋友齐本森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当时他正为件小事在生子晋元的气。”
一只足球蹦过草地,滚到我脚下,停住球,接着飞起一脚把球踢去。球在蓝色的天空划出一道大大的弧线,落在杂草丛生的堤内空地上,穿海魂衫的弟兄们急急忙跑起来追逐那只球。海鸥在远处堤外的海面上飞翔。满头大汗的齐本森喊着我名字边脱湿透的海魂衫边向我走来。他叫在场边看球的一个他们舰的兵上去替他踢会儿,自个爬上土坡坐在我身边,用揉成一团的海魂衫扇着风对我说:
“我正找你,有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我掏出烟任他抽去一支,用我正吸的烟给他对上火。
“你们舰那个李晋元怎么那操行?”他边大口吮烟边说,一缕缕青烟从他一张一合的大嘴和翕动的鼻孔中冒出。
“他怎么啦?”我磕掉长长的烟玉,看着空地上奔跑的人,球问。
“丫他妈的老跟我借钱,借了他不还,我他妈又不是财主,净把钱借他自个连烟都抽不上了。昨天在码头见着他问了他一句,丫就跟我急了嘿,说:‘不就那几个破钱,你他妈老跟我要什么要?’倒好象我欠了他的钱,真不仗义,我真想抽丫的。”
“他就那样,也老管我借钱。”
“不是。有这么办事的吗?没钱你倒说几句好话呀,比我还横。他既然这样我了不管那套了,这月发津贴他再不还我钱我就真抽丫的。”
“到时候我嘴他说说。”
“你说我要抽丫的对不对?丫也忒不象话了,我说咱平时都不错,你要缺钱哥们儿借你,不还也没什么,我都说什么他倒长脾气。说实话我真是看你面子跟他掰不合适,要没你在中间,我跟他不客气了。”
“以后你别借他钱就完了。”
“还不是全看你面子,我跟他有什么呀,不是一块当兵谁认识他呀。我说你怎么跟这种人那么好?这人忒没劲。
“我跟他也就是那么回事。你讲了,一起在外当兵,又是老同学,关系自然而然显得密切;其实有时我也挺烦他的,又能怎么样呢?得过且过,能混下去就一块混呗。”
“反正你跟他说说吧。”球场上齐本森一方输了球,他们舰的人都喊他下场,他跳起来身来踩了烟对我说:“叫他别觉得谁都象该他似的。”
“你呀,该对他怎么样就怎么样,别管我。”我也站起来说,“我跟他没什么关系。”
“这能说明什么?”我对单立人说,“我对谁都这样,我对李晋元说齐本森也是这种口气,他们说我也象不了有时同样口吻,做人嘛。”
“你不要用处世圆滑来作幌子,你对齐本森说的那些话正是你对李晋元的真实看法,因为你不但是那么说的也是那么干的。”
“我干什么了?”
“李晋元的入党问题为什么一直解决不了?按一般情况,部队发展党员总是优先考虑炊事员,炊事工作之所以对一般战士有吸引力也是因为干这项工作入党快。”
“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不该找我寻求,我既不是党员也不是支委,对部队中党的发展工作没有任何言权,其得失也没我任何责任。”
“你真的毫无责任吗?李晋元一次次在支部讨论会上被卡下来,就因为总是有人提到他过去的一个污点,他中学曾因斗殴受到过公安局的行政拘留处分。这件事在他档案上并无记载,好心的中学老师在其学生毕业时都尽可能地抽掉那些对对学生将来在社会上立足有影响地不足以说明对本质的处分。只有你,在你们全舰是唯一了解李晋元过去的人。我不能认为你是无意中说漏的嘴,因为这件事始为人知恰好是在支部第一次讨论李晋元入党问题的关键时刻。就算你不认为那是件很严重的事更多的时候还觉得有个有趣的聊天材料,你也应该明知在那时刻谈论这件事会对李晋元选成什么损害,我们党的一些基层干部对一个新党员的个人历史是否洁白无瑕记有的近乎病态的偏执标准是人所其知的。”
“你这么说似乎我跟李晋元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你既然处处表现得象个天眼通,你就应该知道尽管我中意的人不是象李晋元那样的人,但我们几十年来一直和睦相,没有发生过足以引起深深嫌恶的涉及到重大利害关系的冲突。我可能并不象他喜欢我那样喜欢他,但我也犯不上象对仇人一样地去玩他,即便他有所得我也未必有所失。”
“你是个对别人的成功完全持心平气和或赞许态度的人么?你敢说你不是个自视颇高并且也希望别人这么看的愤世嫉俗者?要是一个人对你说你其实并没有你自己认为的那么非凡,其实只是千千万万委琐的小人物的其中之一,你难道不会怀恨在心?特别是这话出是你一向引为知己的老朋友之口,你肯定恼羞成怒并永远不会原谅对你说这话的人因为话出自他口更有份量,真理的成份更大。应该说李晋元对你说这种话很造次、很唐突,他不明白就是再推心置腹的朋友互相交换看法时也应该把握分寸,把界限保持在对方自尊心能够容忍的程度内。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他,他的确是无意的喝了一些酒,酒酣耳热的酒桌上气氛又很热烈,朋友们都显得非常诚恳,互诉衷肠,谁要是不说点心里话就有些不够意思了,当时你们是互相搂着脖子交谈的吧?”
杯盘狼藉,酒瓶林立。
一群穿着崭新、没佩领章帽徽的陆海军制服的年轻人两眼发直、满脸通红地围坐在一个凌乱的房间内圆餐桌旁。大多数酒瓶已经喝空了,但他们每人面前的杯仍满斟着酒。他们一边一齐用筷子有节奏地敲着碟子行着酒令,一边互相大声发着宏论,争着打断对方。所有人的舌头都好象短了一截,说话颠三倒四。
“北京的火车就要开。”令家说。
“往哪工开?”众人问。
“石河子开。”
“石河子的火车就要开。”一个要去新疆石河子股役的陆军新兵接过令,昏昏地说。
“往哪儿开?”
“屋里开。”
“违令违令,罚酒。”
众人七手八脚灌了那个要去石河子服役的家伙一杯。那个家伙打着嗝儿、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说:
“海口开。”
“海口的火车往哪儿开?”众人又一齐盯住一个要去海南岛服役的海军新兵。
“天上开。”那个家伙也喝得差不多了,晕头转向地说,也被大伙罚了一杯。
“喂,你,”被罚的家伙满嘴白沫地指着一个也穿着新海军制服、端坐在那里盯着自己酒杯出神的小伙子说,“你怎么那么油,老罚不着你?你不是顶崇拜那个喂鲨鱼喂出事迹来的邓世昌,那丫的可是海量,要不怎么那么高兴往海里沉。”
“谁说我崇拜他?我压根儿对他没那意思。”
“那你崇拜谁?”一个穿陆军制服、脸嫩得象婴儿屁股的小伙子懵懵懂懂地问,“你总得崇拜个谁,也不能让人家白立那么国英雄好汉。”
“就是,那英雄也不得其所呀。”另一个不顾令,始终不停喝着酒的小伙子傻笑着说,“名人们岂不也白忙碌了一生?”
“我谁也不崇拜。”被问的小伙子翻着白眼生“崇拜那傻×干吗?在我看来那个人全是傻×,崇的和被崇的。”
“就你不傻!”一个坐在桌子另一边拼命往嘴里挟菜也穿着海军制服的小伙子说,“其实你最傻,傻得逼人!”
他撂下筷子,端着酒杯坐到这个小伙子身边伸出胳膊搂着他脖子,直接对他脸上喷着酒气说:
“哥们儿,我不说真对不起你,你坏事就坏在从来没人老实告诉你:你是个什么东西。别看你一天到晚埋头苦干,读这个学那个,弄出一副胸怀大志的矜持样子,其实你最终也不会有什么出息。你智力,体力都属中下,也从来没见你有个好运气;咱们这伙人谁都能干出点名堂,独你板上钉钉一事无成。你好想想,认真地想想,你自己说,你说穿了是不是个傻帽——还是最普通的那种傻帽——你就踏踏实实当个傻帽得了,那样你还可少沾上点本来属于聪明人对你一点用处也没有的苦恼。”
众人大笑,拼命地敲击碗碟。
“真的,我一点不是喝醉了酒胡说,我很清醒,真是发自肺腑跟你说这番话。你一辈子都不会实现你的任何抱负,不管是事还是爱情,你想得到的永远得不到,因为你不具备那能力,你也就是凑和活一辈子。”
“高碑店的火车就要开。”一个穿陆军制服的小伙子敲着碗大声说。
“往哪儿开?”众人齐声喝问。
“傻×开。”
大家看着我齐声笑,我也笑,笑声突出地刺耳。我把李晋元的胳膊从我脖上拿开。
“他是傻×那你呢?”一个人问李晋元,“你将来能混出个什么头角?”
“我?要是不退伍也就混个海军司令吧,将来你们在座诸位的儿子要当兵可以来找我。”
“狠——!”
“如果你仍然不承认这件事实际上是多么深地刺伤了你,那就让我再做一个小小的注脚,证明你从来没忘过这件事。前年八月份的一个炎热的中午,你到过‘丽宫’冷饮厅吧?”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单立人,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你是去见一个叫田圆的姑娘,她是你新交的女友。三天前,你们曾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了一架,可以说起因是由于她的任性。她很不理智地就你的人品发了通带侮辱性的见解,使你当场翻脸,拂袖而去——你显然不打算再容忍这一套。田圆很快就后悔了。她并不想中断和你的来往,那天约你去‘丽宫’就是为了向你道歉,诚心诚意地想挽回你们的关系。你原谅了她,你也怎样珍视存在于你们俩之间的关系,但同时,你还说了一句话。”
“丽宫”冷饮厅一片嗡嗡的低声说话声。
吊扇在旋转。
我和田圆隔桌相坐,每人面前放着一杯带麦管的粉红色冰激凌杨梅水。她怯怯地望着我,忐忑不安的期待着我的反应。
“我早就不生气了,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她笑了,快活虽释重负地笑了。伸过手轻轻触我放在桌上的手掌,象抚一只易受伤害的鸡雏。
“我不该惹你伤心,我下回再也不那样了。”
“再也别那样了,我什么都受得了,就是受不了别人的蔑视——我最恨那些蔑视我的人!”
我哆嗦着,拿烟的手情不自禁地抖着。
“你怎么知道?田圆决不会对你讲,当时你在那儿?”
我从座位上拧过身子往后面。身后的桌上是一对带孩子的年青妇女,正在一匙匙喂张着嘴仰着脖子拿玩具站在地上的儿子吃酸奶,象喂一只小鸭子;右边是三个喝着冰水低声交谈的女学生;左边是两个默不作声坐着抽烟的长发小伙子;其他桌上散坐着一对对情侣聚精会神地低语;倚着冰柜站着的女服务员一脸疲倦,厌烦的神态。
吊扇在天花板下飞快地旋转。
“重要的不是我怎么知道的,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