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扇在天花板下飞快地旋转。
“重要的不是我怎么知道的,而是你是否说过这句话。”
“我那句话不是针对哪个人说的。”
“你是指一切曾用这种或那种方式对你表示过蔑视的人。”单立人尖锐地说,“这些人你一个也没忘记。李晋元算什么,对他略施报复既不过瘾也谈不上什么快隐。真正凌辱过你的那个人还逍遥自在地活着,这个仇不报,怎么能消你心头之恨?”
我感到闷。这个房间是这么高大,不管门窗关得多严,仍有气流在暗暗穿行、回旋,我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为什么迄今一直不结婚?”
“没房子。”
“我们国家有多少人是先有了房子再结婚的?这是理由而是一个托辞。”
“我不结结婚……”
“你很爱田圆是么?她也很爱你。对她你没什么可挑剔的,无论用何种眼光看,她都是个品貌出众的姑娘。就我个人的看法,她毫不比周瑶逊色,甚至在不少地方还略胜一筹。这样的好姑娘是每个小伙子梦寐以求的,要说她有什么令你不中意不配做你的妻子那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要说因为没房子什么的就不能和她结婚那也是说不过去的,这样的好姑娘就是一切,谁得到了她也就不会再希求别的什么东西了。”
“我不想结。”
“对,这正是你不结婚的原因,你不想!是什么妨碍了你和田圆的结合?”
“你明白不了。”
“恰恰相反,我很清楚。还是让我们举两个例子来揭示横亘在你们中间、使你们不能结合的那个臭气熏人的阴沟吧。”
“你尝尝我烧的菜。”
当同事们围坐在食堂的方桌旁,各自掀开在笼屉上蒸得热气腾腾的自家的饭盒时,他好心好意,不无骄傲地把自己的肉烧鸡蛋土豆推到一个漂亮的女同事面前。
“你也会烧菜?”那个女同事嘴含着匙子,看看满饭盒油汪汪、枣红色的肉块鸡蛋红色的肉块鸡蛋土豆吃吃笑着说。
“男人烧的菜有时比女人烧的不知香多少,虽然烧菜往往被视为女人拿手,但大师傅十有八九是男的。”
“那我就尝尝咱们大师傅的。”女同事用匙子在饭盒里拨拉来拨去拣了块肉放进嘴里,只咬了一只便吐了回去——吐进饭盒,伸出舌头啐着嚷:
“真难吃,你放了多少糖,甜得都腻了,这又不是蜜饯。你只配当个饲养员。”
他变了脸,把匙子当啷一声扔在桌上,盯着那个女同事。
另一个女同事看了看他的脸色,伸过匙子:“我尝尝,我就爱吃甜的,没准正对我口味。”
“你别吃。”他粗暴地推开这个女同事的匙子,扣上饭盒盖。
“怎么啦?”
“没怎么,她把菜弄脏了,我不能再给你吃,这菜只能倒。”
“这有什么,我觉得没关系。”
“我觉得有关系,这菜里有她的口水。”
“那你吃我的菜。”
“我也不能吃你的菜,我不能白吃别人的菜。”
“何必这么死心眼!”
“我就这样。”他仍用眼睛盯着那个吐掉他的菜的女同事。
“别生气。”那个造次的女同事脸通红。“我没说你的菜不好,只是我不太爱吃。”
“滚,滚你妈的。”
“真妈可气!”他把手里的书往桌上摔,站起来在办公室走了两圈儿,回过头对寻声抬头望着他的同事指着桌上的书说,“我简直看不下去了,再看非把我气死。”
“书里写的什么,把你气成这样?”
“你看看你看看。”他快步走过去拿起书,伸到同事眼前胡乱翻着。“这么多罪行累累的战犯,全给放回国了。本来枪毙十次也不多的,徒刑都没服满就赦了。”
“这有什么?”同事翻着书挑着看。“我觉得无所谓,战胜者总要宽大点才显得有风度,一个大国,肚量也要相应大。”
“可这帮家伙干了多少坏事,杀了多少人,当时他们可没留什么情。”
“过去的都过去了,覆水难收,再多杀一些以也不能使死者复生。冤家易解不易结,还在随将来的双边关系,和为贵。”
“不把过去做一个了结哪里谈得上将来关系的正常?我坚决不同意这种抹稀泥的作法。善恶不明,该惩不惩,害人的得不到刻骨铭心的教训,受害的也老觉得谁欠了他什么。事隔多少年,一有摩擦就提醒人家欠的情,不管与过去有关没关让人家抬不起头,人家也不高兴。噢,合着你当时的宽大就是为了留个小辫子老揪着,不如杀了痛快。我杀了你的人,你也杀了我的人,旧债一笔勾销,咱们现在谁也不欠谁,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你别跟我道歉,我也不原谅你,一报还一报,大家干净。”
“你太可怕了,我可不敢得罪你。”
“要想天下太平,只能这样。要是所有侵犯别人的人都无一例外地受到猛烈地毫不留情地报复,他们这样干时也就不会肆无思惮了。”
“你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了吧?”单立人忧郁地望着我。
“要是有人说你对那些指害过你益和尊严的人干了什么——无论干了什么也不会有人惊讶。”
“你要有证据。”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是狼和我吃了羊是两回事。”
“拿出证据很难么?”单立人问我,随即自己摇头否定。
“不,不难。对我们来说,最困难的是认出来谁是徒具人形的狼。要证明狼吃羊是很容易的,至于怎么吃的羊,那只是技术性的问题。”
你被送到一个偏僻港口的隶属工程船大队的一条挖泥船上后规规矩矩地服完了兵役,就象一个万念俱灰的人听天由命地屈从了环境的变化。那儿的人对你印象很好。在他们看来,你只是个羞怯、无害、有些平庸的人,他们中的多数人甚至猜不出你究竟是犯了什么过失被发放到这个儿苦地方来——这样的人能有什么过失?不久,你退役了,从那些熟知你过去、始终警惕地注视着你的军官们的眼皮底下销声匿迹了。你的第一个目的基本达到了。随着岁月的流逝,接踵而来不断发生的一件件更耸人听闻的事的扩散,被人们遗忘了。
没人再谈论你,那些亲自处理过你的事的人记忆中将你湮灭、尘封了;人们需要经过提醒,才恍惚记得很久以前在海滨大道一个男兵和一个女兵之间发生过什么纠纷。
你回到自己的家乡,在有几百万人生活象个大峰巢似的城市中找了个办公室的清闲工作,象其他小职员一样忙忙碌碌,饱食终日,完全不引人注目地生活着。你开始谈恋爱,象所有百无聊赖、无所用心地城市居民一样挑挑拣拣,在一筐同品级的西红柿中拣出一些看上去似乎比别的西红柿要饱满、新鲜、完好无损的放在秤盘上称。你是这样的平淡无奇,以至不管你说了些什么,流露出些什么危险的想法谁也不会往心里去,只是一笑置之。你就象生活浊流上一层厚厚的油垢中的一滴,谁也不会把你同这浊流中的哪怕是微波细澜联系在作你甚至能和办公室里那些和你一样闲得难受的同事讨论怎么才能不留痕迹地杀人丝毫不会引起怀疑。
“刀刺斧砍肯定是不行,血溅得四处都是,凶器也难以处理,很难不留线索。从楼上往下推也不行,在咱们这种人口密集的城市,要是在自己家你简直没机会和你想干掉的那一起呆在一个空房子里。况且你要把对方骗上楼,你还得和她接触,产生信任,接触就难免不被人看见,你作出的种种和她素无瓜葛的假象就前功尽弃。投毒也不行,不是特务或搞售的人几乎没有可能弄到无色无味、毒效很强的药。安眼药嘛,象咱们国家的其它商品一样,总有个质量下降和假冒真货的问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灌下一百多片,睡一觉又醒了。
其实这些招都有一个不可救药的致命缺陷,很容易就让人看出是他杀。如果被看出是他杀,不管警察多笨,总有落网的可能,你不能把侥幸心理寄托在警察无能上。要想完全无恙,最好的办法就是使人认为这人是自杀,起码也是事故。让人相信死者是自杀很困难。自杀的人总爱留份唠唠叨叨的遗书。
象咱们这样的业余杀人犯根本没技术把死者的笔迹模仿得维妙维肖,漏洞会大的把自己一下就暴露了。事故死亡嘛,见的是车祸和淹死。克格勃好象挺爱用前者——起码电影上挺爱这么表现。但那是在外国,资本主义社会。咱们这种社会主义国家想偷辆汽车,再在大街有目的地撞死一口子逃之夭夭,光技术问题就有一大堆:先得花一千多块钱学会开车;再得有运气偷一辆车——咱们毕竟不趁多少车;岩后还得会开着飞车钻胡同——这本事一般的老外都不具备——想想头就疼了,还不如开车胡撞一气省事。乘下的唯一可行的就是淹死。自个淹死和被别人拖下水淹死如果当场没人目睹的确是没有什么区别。游泳淹死又是那么稀松平常,每年全团都得死一个团,没人会感到奇怪。这也不需要什么技术准备和借助工具,只消你有一身好水性好肺活量,憋足气一个猛子扎下去,潜至目标身下紧紧攥住她的双脚一沉……几分钟就齐了。在水中她有劲也使不上,再挣扎也不会给自己留下什么搏斗的伤痕。“
你正好有身好水性采取什么方式行动这个问题也就很快不成为问题。当你认定十年韬晦已足以使人们忘却你和你下决心干掉的那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你便开始行动了。
“你是谁呀?我怎么一点也认不出来了?”老态龙钟的唐执玉眯着眼睛看背光站在房门口的这个年轻男人。这个高大健壮,堵在门口,几乎完全遮住了光线,看上去只是一个轮廓模糊的黑影。
他低声说了他是谁。
“啊,”唐执玉布满老年斑的分露出多皱的笑容。“是你。你怎么隔了多年才来看我——当年你为什么就突然不来了?你二爷爷去世了,这儿也没有当年那么热闹了,没人来,只剩下我一个孤老太太了,难为你还想着我。”
他环顾四周,人去屋空,似乎就在一瞬间,当年那些在这间房子里走动、谈笑的男男女非便远遁了,而那些来不及随着人去四散的说笑声、器皿磕碰声却依然附着、凝结在房间的四壁。一有触动便锵然回响、汩汩流动。
“和你常来那时比,这儿的变化多大呵!”老太太颇动感情地说,“那时你们还是孩子,我们正值盛年。现在你们长大了,我们也要行将就木了。你还好么?出海还晕船么?”
“不,我已经退役很多年了。”
“看,我真是老糊涂了,老忘了这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您这些年倒没什么变化。”
“我们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了,你们这些年怕是早大变特变了。当兵已经不时兴了吧?那时你们真是争先恐后地去当兵。”
“我们那会儿当兵的人现在恐怕都脱了军装,真不知我认识的人里还有没有仍然当着兵的。”
“怕是没有了。小周瑶也好几年前就退了伍。她,你还记得吧?”
“想不起来了,那时在您这儿遇到的人太多。”
“怎么会想不起来?她是孙艾那边的亲戚,挺秀气的一个女孩子,也是海军。当时我家进进出出的军人不少,可海军就你们两个。我记得那时我经常让你送她。”
“印象不深了,那是哪一年呀?她结婚到这里旅行,还到家里来过,送过糖。她好像嫁了个做生意的,又黑又瘦,岁数也很大。我非常不喜欢那个男的,一身坤滑习气,老是叨着烟卷,牙和手指都熏得焦黄。我记得他的烟都是那很呛人的外烟。”
“她干吗要嫁一个这样的人?”
“天知道。也许那男的有钱吧,现在的年轻人不是都在搞钱。噢,你结婚了没有?”
“还没有。不过,很快就结。”
轮船起锚南行,一路乘风破浪。海水浩荡,大陆绵长。日出日落,一个城市在天水尽头隐没,一个城市在海天之际出现。
——这个以度假胜地闻名的岛屿和一水相隔的楼厦林立的海滨城市就象一对浸在海中、互相依傍的年轻母子。
水淋淋的街道,水淋淋的树;每条街都是狭窄、弯曲、起伏不定,没有车辆,所有人都在步行;街两旁一家家凹进去、完全洞开的商店很冷清,每个柜台后面都站着一个苗条白皙、毫不动人的姑娘,象是一个平庸的母亲的众多女儿。
道旁出现黯淡、坚固、石刻饰纹繁的中已合璧住宅。每幢住宅的百叶窗和铸铁大门都是紧闭的,庭院荒芜,暗绿色的爬藤植物覆盖了整幢房子。我边走边看着扇大门上的门牌号。我停在了街角一个红砖小楼的院门口,院里花草茂盛,露台寂寥地摆着一把被雨淋得湿漉漉的高背藤椅,一楼开着的百叶窗里窗帘飘拂。我转身走进街对面一个占了半条街的林密院深的旧宅邸。
客房是二楼一个有龛阁般的壁炉的大厅,双人床孤零零地摆在地中间很窄小。透过有铁栅栏的宽大窗户可以看到树丛间的一段海滩,白浪时而在视界舒卷;也可以看到左边院墙外街对过的那幢红砖小楼的院内和一楼窗帘飘拂的房间的室内一角——红木条案上的一架电话机。
你拨了你从唐执玉那儿要来的电话号码,一手攥着听筒眼睛盯着街对面的那个房间里的电话。风雨吹打着窗外一株榕树的千枝万叶;涛声灌耳,犹如喧嚣汹涌的海水涨至窗下。
黑色的电话机毫无知觉似的蜷伏在条案上,你简直想替它去大声吼叫。终于,一个碎花睡衣裹着身躯出现在窗帘飘佛的缝隙间,黑色的听筒被一只白皙的手拎起。
你的喊叫在宅邸里此伏彼起地回荡,象是无数个男人在海涛深处呼救,闻者无不面面相觑。
从餐厅的帐单看,那天晚上你要的都是双份。服务员记得和你同桌的人中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虽然就餐的人都是那么呆、冷漠,默不作声地吃自己的饭菜,很难看出他们谁和谁有关系,谁和谁素不相识。那天晚餐你只要了雾瓶啤酒,据服务员回忆,有一瓶还原封未动,你就是个孩子也不会喝得酩酊大醉。
当走在山道时你是清醒的,步态踉跄是因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