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油钻探。”夏顺开道,“也是阴差阳错。西北石油管理局在我们插队那个地方招工,我就去了。”
“苦吧?”刘慧芳问。“游牧民族……惯了。”
“没混上一官半职?”徐月娟问。
“没有,我在那儿搞技术。”
“哟,你还搞技术呢。”徐月娟笑,“你真吓我,就您在班上那学习成绩?”“我在班上功课比你好,徐月娟。你还说什么呀?考试老不及格。”“谁呀谁呀?”徐月娟脸红了。
“是是,我可以作证。”慧芳笑,“顺开淘气是淘气,功课还可以。”“考试你还抄过我呢——有一学期咱俩坐一桌。”
“这可是没有的事。”慧芳掩嘴笑。
“我记特清楚,假装思考问题,眼睛往我卷子上瞟。”
“吃呵,喝呵,别光聊。”郭力维醉醺醺地向这边举杯,灌下一大口。“喝着呐。”慧芳举举手中的杯子。
夏顺开盯着她瞅,笑了:“你变化是大。”
“怎么呢?”也许是因为喝了酒,慧芳脸粉红,眼睛水泪泪的。“会笑了。”
三
“妈,我回来了。”慧芳进了门,在门口换拖鞋,地上铺的白地板革,纤尘不染。刘大妈从厨房扎着手出来,看看女儿的脸色:
“喝酒了?今儿玩得高兴么?”
“还行。”慧芳回答,“见了许多多年不见的同学,聊得挺开心。”“都有干嘛的——你那些同学?”
“干什么的都有,当官的,做生意的,有俩发了财的,还有一个当到了副部级——也有一般工人。
刘慧芳疲惫地在堂厅餐桌旁坐下,伸手揉腿。
“这么多有能耐的同学,你没问问谁能帮你找个工作?按说不难呵。”刘大妈也在餐桌旁坐下。“腿疼么?”
“没事——哪好意思问?大家都聊得高兴,也不是说这个的场合。小芳呢?”“也该回来了,都快六点了。甭不好意思,咱又不是想当经理,当个‘碎催’有什么张不了口的?”
“国强有信儿没有?他说要开那室内装修公司的事还有没有?”“听他的?他还想兼修奥林匹克体育场呢。这孩子,改搂了点钱就以为自己将来能跟松下先生看齐呢。噢,燕子来信了,你帮妈念念都写了啥?妈查字典认了半天,就认出了一个‘妈’字。”刘大妈把一封撕了口的信递张慧芳。
慧芳抽出信纸,看了一遍:“没什么事,妈。燕子说她的海南混得不错,已经被一家大公司聘用了。”
“不是骗子开的公司吧?”
“不,是国家办的。”“那应该有点准谱。这我就放心了。告诉燕子,建设特区妈支持,要当了‘鸡’别回来见我。”
“您都哪听来?乱七八糟的。”
“别以为妈不出门,就不知道天下这事,外边传得凶着呢。瞧你李大妈一听说燕子去了海南那样儿,好像咱们燕子已经卖了似的。直打听咱家彩电谁给买的。要不是你叮嘱我别在外面得罪人,我真想啐她那张老脸。”
刘大妈絮絮叨叨起身去厨房继续做饭:“这竹心也不来个信,东东在美国考上重点中学没有?可别在街上让那帮黑小子给欺负喽。我就纳闷这王家,有爹有妈姑姑舅舅一大堆,一个孩子非让个外人领走。美国就那么招人待见?”
四
“说好了呵,明天上午咱俩一起请病假去文化宫书市买瘕竹的签名诗集。”刘小芳背起书包和夏小雨说完这句转身要走,正遇上夏顺开推门进来。“你好,夏叔叔。”“怎么走呵小芳?不多玩会儿了?”
“不啦,玩一下午了,我姥姥该等着急了。别忘了呵,小雨。”“忘不了。哎,争取让你妈给开个假条。”夏小雨追到门口喊时“拜拜!”“拜拜。”刘小芳飞快地消逝在已经黑下来的楼道中。
“又蹩着什么打算逃会呢?”夏顺开问女儿。
“你甭管。”夏小雨笑道。“特别特别重要的事。”
“你这学上得也太随便了,想不去就不去,考试你能过关么?”“没问题,那点教的东西我早会了,保证考好就是了。
“你别太骄傲了。还有给老师的印像呢,这也很重要。就算你会了,也得给老师一个印像,她教的东西学起来很吃力。学生得有个学生样儿。”“我知道。”“你知道什么?你们老师现在对你已经有看法了。我不能老替你说谎请假,我现在说的话你们老师已经有点不信了。你怎么老有事?我还想给她一个好印像呢。”
“虚伪!这回不用你写请假条。”
“我是提醒你,上学不光是学知识,更重要的是学习怎么和你不喜欢的人相处,怎么去赢得别人的好感,这才是门大学问呐我的小姐。”“爸,你说这话就像个老油条。”
夏顺开笑:“我是没你这么一个好爸爸呀。看来对孩子太纵容了还是不行,还是得打,棍棒底下出孝子。”
“你打呀,打呀!”夏小雨和父亲撒娇。
“把你那本什么瘕竹的诗集给我看看,到底有多好?把你们这些小姑娘迷成这样。”
五
“怎么到现在才回来?都几点了你看看。”慧芳一见小芳进门就说。“到同学家做功课去了。”刘小芳一边挂书包,一边在摆好饭的餐桌旁坐下。“洗手去。”端着一盘菜的刘大妈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
“是去做功课了么?”刘慧芳问。
“那您说我能干嘛去?跟男孩子约会去了?”小芳进了洗手间,开水管子洗手。“这孩子,现在学着噎大人了时”刘大妈念叨,“没大没小。”“也不知道一天到晚在学校都学的什么。”慧芳道,“得查查她一天到晚都跟什么人混在一起。”
小芳从洗手间出来,关了洗手间的灯:“即,您替我姥姥去当小却侦缉队吧。”刘大妈笑:“女孩子,嘞学得那么伶牙俐齿的,招人嫌。这孩子越长越像王家人儿了。”
慧芳白女儿一眼:“除了贫嘴还会什么?”
小芳笑嘻嘻地端起饭碗:“该我会的没一样不会的。”
慧芳也被气笑了:“那你就悬了。”
刘大妈往小芳碗里挟菜:“走了个燕子,又补上个你,怎么机灵劲儿都给了你们这些小的了呢?你妈小时候可不像你,没嘴葫芦似的成天不吭一声,我说一百句也应不出个一句半句的。”“那您多闷得慌呵姥姥。”
门铃响,小芳跳起来去开门。笑吟吟地转脸说:“姥姥,我妈来了。”王亚茹拎着一网兜荔枝和两个菠萝进来。
刘慧芳忙站起来:“大姐,一块吃吧。”
老太太张罗着去拿碗筷。
亚茹道:“大妈,别忙了,我吃过了。”
刘大妈:“真吃过了?别跟大妈客气。”
“到您这儿我还用客气么?”亚茹把一兜热带水果给大妈。“开个会,也来不及买别的,给您带了点水果。”
“唉哟,多贵呀。”“不贵,在当地买价格还能接受。你们吃你们的”亚茹在一边坐下。“小芳,最近功课怎么样?你们该学解析几何了吧?”
“刚开始讲。”小芳道。
“好理解么?”“没觉太难。”“现在这些孩子,就是不知道谦虚。”慧芳道。
亚茹一笑:“聪明的孩子总是自信,先别得意,到时候要看你的考试成绩的。慧芳,腿怎么样?没什么异常吧?”
“还好,就是站久了,走长了特别酸。”
“那不要紧。你是癔病性瘫痪,神经组织没有损伤,只是坐时间长了,肌肉有些萎缩,你可以找个沙袋练练跑步,增强一些腿部肌肉力量。”晚上,王亚茹和刘慧芳在她的房间内交谈。亚茹喝着一无所作为滚烫的茶,嘴里发出轻微的吸溜声。
“小芳最近还听话吧?”她问慧芳。
“还算听话,就是变得爱和大人顶嘴。现在跟她说话真得格外留神,一点错儿都不能出。”
亚茹微笑:“到青春期了,自个有主意了。没发现她和男孩子有什么过多来往吧?”
慧芳道:“那倒没有。放了学就一帮女孩子凑在一起,嘁嘁喳喳,今天崇拜这个明天崇拜那个,现尔今红的那些歌星,讨人都让她们崇拜遍了第二谁说现在是个没有偶像的时代?”
“远远地、不着边儿地迷个谁也就罢了,别当真和身边的谁……”“那咱们小芳绝对不会。我试探过她,她还瞧不上她们班的那些男同学,这丫头心高着呢。”
“现在这些孩子和咱们那时候真不一样。”
“可不,咱们上学那时候多纯呀,就知道听党的话,做毛主席的好孩子。现在这些孩子可好,没他们不知道的。大姐,你说这和街上那些黄色书刊泛滥有关系吧?”
“那倒未必,还是现在的孩子营养好了。我们小时候吃什么?他们现在吃什么?噢,对了,说起这个,你最近怎么样?有没有碰见合适的主儿?沪生也挺关心的。”
慧芳笑:“又有他什么事?”
亚茹也笑:“他这个关心是完全无私的,你别误会。你老悬着,岂不等于总在提醒他——你有罗?”
慧芳笑:“我可没这么想,你叫他也别老自个折磨自个。”
“你是没这么想,可别人都这么看。你不知道他单位的那些老太太,差不点说他是流氓了。”
“那你呢大姐,你和罗冈可是没什么理由不合到一起去的吧?”“是没理由,可婚姻是因为理由充分就一定要结合的么?我这也就是跟你私下说,我根本不爱他,爱不起来,别看我们当初死去活来的时我试过,不行,找不着那感觉了。那又何必?又不是不结婚就过不下去,我现在不是挺好?噢,你可别学我,你还年轻,性格又好,你可别耽误一辈子,大家也不答应呵。”小芳轻轻推开门,叫:“妈,您出来一下。”
亚茹:“叫哪个妈呢?”“叫你呢。”慧芳道,“她现在跟我说话就叫‘喂’。”
堂厅里,王亚茹对小芳说:“那可不行,我不能随便给人开假条,有病看病。我从来不给人走后门,你这不是让我破坏原则么?”慧芳坐在沙发内低头织毛衣,神态若有所思。织着织着,她停下来,叹了口气。亚茹进来,笑道:“别没精打采的,我看见好的会给你留心的,你也该积极点才是。”
“我这个条件谁能看得上我?身体又不好,也没个正经工作。”“又提条件,你怎么忘了你最重要的条件?”亚茹颇带感情地望着慧芳,“你还漂亮。”
六
清晨,慧芳穿着运动衣,腿上绑着沙袋,在小公园内绕着一片树林跑步时树林内挂着不少鸟笼子,鸟声啁啾。不少老人,妇女在树林内打拳,练气功。俄而,有吊嗓者的高腔颤悠悠,飘袅袅地从树林中传出:“呵——呵——”
由于大气污染,远方灰蒙蒙的天际,太阳的光泽十分乌黯,像颗弄脏了的草莓。天地间却已十分明朗,树丛、花卉、儿童的衣裳颜色鲜艳。慧芳已经跑了几圈了,气喘吁吁,汗珠盈盈,脸色喷红,使她和过去那个面带忧戚凄惋哀怨的形像迥然想异。
这时,夏顺开迈着矫腱的步态迎面跑来。他的强壮身态把那身白运动衣塞得满满的,一跑动起来,全身各组肌肉群不停抖擞,可说是曲线毕露。这是个堪令人欣赏,赞叹的运动员形像。“嘿,慧芳,怎么在这儿碰见你了?”他边嚷边仍不停地跑。“我还说怎么碰见你了呢。”慧芳看到一个熟人,也很高兴,声音里带着喜悦。“我就住在这旁边的楼里。”夏顺开马不停蹄,从慧芳身边一掠而过。“我也住在……”慧芳说了半句就不说了,因为夏顺开已经没了踪影。她慢慢跑到树林一侧的河边,夏顺开再次出现在她前方。他仍然在不减速地奔跑,经过慧芳面前,笑叫了一声:“巧啊!”再次消逝在她身后的树丛。
慧芳已经累得坚持不住了,便停下来,两手叉腰慢慢往前走。夏顺开又一次跑着经过她面前:“接着跑呵!”
慧芳笑道:跑不动了。“
慧芳在小树林边的凉亭内坐下,看着夏顺开一次又一次地飞跑着从她面前经过,越跑越带劲儿,似乎汆不疲倦。似乎脚上安装了弹簧。无端地,他的活力和冲劲儿感染了慧芳,使她变得兴致勃勃。她朝夏顺开大叫:
“你怎么跟牲口似的?”
夏顺开真的像匹刚犁完地的牲口,热气腾腾,鼻息咻咻地来到慧芳身边,他身上浓烈的汗味儿使慧芳闻上去莫名感到一阵骚动和心痒,但是感觉舒服。
她有意往一旁挪了挪身子,扇扇风:“真冲鼻子。”
“你每天早晨都来跑步么?”夏顺开问。
“第一次。”慧芳道,又啧叹:“你可真能跑。”
“我说怎么没见过你呢。”
“你每天都来跑?”“也不是,我常年在外,这次回来休假。这房子也是我们单位刚分的我,过去没家都。”
“怪不得,我们也是刚搬来没多久。”
“什么时候到我家玩去呀?我就住那楼,三门五层。又住街坊了。”“行呵,我家就在你家后面那楼,有空儿过来。”
“嗬,腿上还绑着沙袋呢。”夏顺开弯腰用手捏了捏慧芳腿上的沙袋。“要拿奥林匹克冠军呵?”
“不是,我前一阵腿出了点毛病,肌肉萎缩,医嘱让我加强锻炼。”“怎么搞的?”夏顺开诧怪地盯着慧芳,皱皱眉头,“你这些年怎么过得这么惨?不该呀。”
慧芳掉开眼睛,她受不了夏顺开眼中的那份真诚,嘴还硬:“怎么惨了?我觉得我过得挺好。”
“得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别的同学都说了。”
“说什么了?他们说我什么了?”慧芳关心地问。
“甭管说什么了,你这样一看就是混得不怎么地还用人说?”“讨厌!有些人就是爱没事议论别人。我混得好坏碍着他们什么了?”“关心你。”“不用人关心。”“你呀,嗯,我太了解你了。”
“你了解我什么?”“强努!甭管怎么着非强撑着,假装特坚强什么都经得住。其实呢?女得跟铁打似的才算好样儿的?也不知你妈怎么教育的你——你以为这是优点呐?”
“你少说我妈!”“我就要说,赶明儿见了她我还要当面批评她。把个闺女培养成这样还以为自己的福气呢,怎么!就为听别人两句夸,打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