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现在知道了,他们是伟大、勇敢的士兵。任何一支军队,遇到这样的士兵,都会头疼的。十一师就是这样消失的,并不是它不够强大,而是它遇到的对手更可怕。我至今仍为自己曾经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这支伟大军队里服过役而感到自豪。我现在是个农民,但我对解放军的感情从来都没有变过。
我以后表现得很好,作战勇敢,从来没动过逃跑的念头,我后来慢慢地喜欢上这支部队了。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情,也许现在我能成为一名解放军的团长了吧。这有可能。虽然离开了,但我还是深深地爱着这支军队。
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家里的土地和多余的房子都分给了贫下中农,我是一名自食其力的老百姓,这让我活得更踏实。村里的乡亲对我还可以,毕竟这是我的家乡,他们是看着我长大的。他们分给我一些家具,找了几间土坯草房,还帮着我娶了一个媳妇,虽然她大字不识一个,但这有什么呢,她家务干得很好,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县里还让我当了一名政协委员,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让我有空时写写在黄埔军校,在国民革命军第十一师时的事情。如果这对党对人民有益,我很乐意做好这件事。往事如烟,我从哪里开始说呢,就从我们离开确山前去参加“徐蚌会战”开始吧。
二
前黄埔军校生显然是个脑袋里充满了文学的人,他不但关注士兵,还关注天气和道路。我必须得说明的是,这篇小说的确是我写的,但我所做的也就是结构谋篇,把前黄埔军校生的一些错别字,甚至记错的一些地名和人名纠正过来。很多时候,我都很伤心地发现,我的文学才能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只要直接把他的叙述引用过来就行了。
前黄埔军校生在笔记本中写道,他们离开确山那天天气不是很好,和前些天一样,一直是阴天,弥漫着灰暗的雾气,天空就像被涂了一层胶水,黏糊糊地粘在树上、房子上、枯草和石头上,整个世界都浸泡在灰色的蜘蛛网里。早上大军出发时也是这样,坦克和卡车沉重地咆哮着,声音无望地挣扎着,士兵们垂头丧气地排着队,像一只灰色的虫子,慢慢地在大地上蠕动着。但走着走着,就突然出现了太阳,世界一下子开阔起来,天地间就那样豁然洞开了。那条行军的虫子活过来了,它伸展着胳膊和腿,变成了一条让人惊惧的长龙,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士兵们也活过来了,他们脸上露出了往常那种自信的笑容,沉着地面对即将到来的战斗。冬天的阳光总是让人兴奋,但没人脱下帽子欢呼或者跑出来在草地上打个滚,没有命令,他们中没一个人会这么做的,他们严格遵守行军命令,无声无息地向前行动着。这是一支让人可以放心的军队,在它的历史上,没有打过败仗。
前黄埔军校生写到十一师时,很少出现贬低这支部队的词语,这和那些后来投降或者起义的国民党军将领不同,我看过不少他们写的回忆文章,说到自己的部队和身边的同事时,总是一再贬低,一副急于划清界限的样子。这也许和他们以后的地位和影响有关,这无可指摘。前黄埔军校生写这些文章时,已经是个农民了,所以可能没有这些负担吧。
前黄埔军校生站在路边,看着这些熟悉的士兵,他们充满杀气的面孔让他热血沸腾。他站在那里默默地想,尽管我不知道即将参加的战斗是什么样子,在什么地方打响,对手是哪些部队,但我相信最终的胜利还是属于我们。士兵们行军的脚步铿锵有力,有一会儿我甚至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脚下的大地在颤动。我为自己身为其中一员而骄傲,我从来不会怀疑这支强大的军队会被打败。前黄埔军校生在笔记本中很自信地说。
前黄埔军校生接下来说,那天天气突然晴朗,我们都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行军的命令是昨天下午发布的。他们只讲是到徐州集结,那里有庞大的友邻部队等着我们,我们将汇集一起,像一条汹涌的河流,缓慢但有力地漫向那些被共产党占领的沦陷区。我相信这次的战斗将和以往一样没有多少悬念,最有可能的结局就是,两军激战数日,然后他们会在某一个漆黑的夜晚,发动一场突然的袭击,到处打枪和乱扔手榴弹,你愤怒地等到天明,准备发动一场致命的进攻时,却发现对面的战场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一根线头也没留下。他们趁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地撤退了。很多次都是这样。
我那时甚至还在想,但愿这次能咬住他们的尾巴,像真正的军人一样决战。我当时真是顽固透顶,多次和共产党的军队作战,我只是想着尽一个军人的责任,根本没有想到这是对人民的犯罪、对民族的犯罪。
我记得我所在的三十三团二连一排的排长是莫少尉,真实姓名记不起来了,我们平常都喜欢按照他的军衔喊他莫少尉,他也愿意让人们这么喊他。他的理想就是做一个职业军人,他的确有职业军人的派头,部队到哪个地方一驻扎下来,他就要找人把他的军装熨烫得平平整整,每天都把皮鞋擦得锃亮。他不仅仅是做个样子,他在骨子里就是个好战分子。他最常讲的一句话就是:“我只关心战斗胜负,士兵在我眼里就是一堆数字。”我很反感他这句话,我从来不会把士兵当成一堆数字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无论哪种性质的军队,士兵们都是相依为命的兄弟,战场上是要互相帮助、互相依赖的。但我也不能怎么说他,一来他作战的确很勇敢,二来他是我们师长的外甥。有时我甚至不得不看他的脸色行事。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连长而已。
莫少尉跑了过来,他的脸因为激动而变得红彤彤的,他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给我敬了个礼,大声地说:“连长,我们整个兵团都来了,我们到那边的土坡上看看吧。”他指了指远处一个高高的土坡。
我也感到惊奇,我在十一师当兵这么长时间,还从来没有看到过整个兵团猬集一起行军。说实话,那时我也很激动,想想吧,十二万多人的大军,那将是一副什么样的场面啊。我说:“好,我们去看看,把二排长和三排长也叫上。”
莫少尉有点不大愿意:“那我们连队的行军谁来负责?”他有点不大喜欢二排长和三排长,二排长整天沉默寡言,他觉得二排长没有文化,不值得交往。他也看不起三排长,虽然三排长和他是军校同学,但他觉得三排长胸无大志,无论走到哪里,都在忙着找人恋爱。莫少尉是一位感觉特别良好的军人,他很年轻,年轻得甚至没有受过一点挫折。
我想了想,说:“就让副连长和赵国忠负责吧。”赵国忠是他们排的二班长,一个很能打仗的老兵,莫少尉也很喜欢他,莫少尉这才露出了一脸的笑容:“那我去给赵班长说一下。”
我们爬上了那个高高的土坡,放眼望去,我一下子惊呆了:在土坡那边,一条钢铁巨龙正缓慢而有力地前进着。阳光灿烂夺目,那些锃亮的钢铁闪闪发光,它们把所有的阳光都吸在了自己的身上,在滚滚的尘土中它反射的阳光刺疼了我的眼睛。它们像一头头凶猛的野兽,固执而又坚定地向前移动着。我的眼睛几乎要湿润了,这是一支真正的大军!
莫少尉眯着眼睛,目光就像看着情人一样,充满柔情地抚摸着那条钢铁巨龙。我能看出来,他的心里也一定充满了激动。二排长瞪大了眼睛,他几乎发呆了,喃喃地说:“整个兵团都来了,都来了!”我因为激动而说不出来一句话。战争爆发两年来,十一师几乎都是单独行动,在整个战场上跑来跑去,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庞大的兵团。国民革命军第十二兵团,号称五大主力兵团之一,我今天终于看到了它的真实面目。这是一个将会让对手感到胆战心惊的凶猛的战争机器,它将毫不留情地撕裂、咬碎一切,我为那些即将遭遇它的解放军感到可惜。
我喃喃地说:“这将是一场大战。”
莫少尉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这只是其中的一点点而已,徐州还有同样的五个兵团等着我们!”我愣了一下,他的舅舅是我们的师长,他的确知道许多我并不知道的东西。我知道徐州有友邻部队在等着我们,但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有五个兵团!也就是说,这将是一支有着八十多万人的庞大的军队!我有点震惊。我承认,有些东西已经超过了我这个连长的想象力了。我想象不出,八十万人的军队进行的将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如果放在古代,它甚至可以像成吉思汗一样发动一场远征,征服无数的国家和地区,甚至打到美洲大陆去。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我并不是害怕,而是充满了激动,我那时还想,那些穿着粗布军装的农民,他们甚至没有资格和我们这支军队作战,我们的战争可能就是一场屠杀。
营长坐着吉普车过来了,他的名字我现在也记不起来了,我加入解放军以后,就自觉地把这些人这些事都忘记了。现在是凭着星星点点的记忆写的,有些地方可能也不是很准确。营长坐着的吉普车在我面前“吱”地一声停了下来,那是一辆美式军用吉普车,十一师是一支美式装备的部队。我忙向他敬了个军礼。他给我布置了一个任务,带着一个排先行出发,前去搜索、侦察沿路的敌情和地形。
我立即带着二排出发了。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部属,我最喜欢的就是二排。二排是连队里最能打的一个排。连史中曾有这样的记载,在1938年的“淞沪会战”中,十一师雷汉池营长率领我们二连坚守徐宅阵地时,日军以战车20余辆,冲击十一师阵地并施放毒气。二连官兵誓死不退,在日军战车冲上阵地时,二排剩下的18名士兵在排长的带领下,自愿将手榴弹捆在身上,趴在地上等着战车冲来,与敌人同归于尽。二排有许多光荣的历史。
二排长伍福贵家在河南南阳,这是一个个子不高但很精干的小伙子,他的皮肤很黑,手上长满了硬茧,你握着他的手,感觉是在和石头握手。他家很穷,他小时候给人家放牛,闲着没事时,他就找个酸枣棵子什么的,拿着石子瞄准了去砸,他因此练就了一手绝活,他说要砸哪片树叶,就真的能把那片树叶砸下来。他的枪法很好,百发百中,在和日本鬼子作战时,他经常作为一名狙击手,隐藏在树上或者石头后面,专门打敌人的指挥官。他还有很多传奇故事。他现在站在队伍前,一丝不苟地检查着每个士兵的装备。他的脸庞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古铜色的光芒。
我很喜欢他。共产党人是讲唯物主义的,我们得承认,国民革命军里也有真正的军人,他们没有什么阶级觉悟,觉得当了兵,就要效忠自己所在的军队,就是这么简单。他如果当的是解放军,我相信他同样是名真正的军人。我们的不幸在于,我们一开始就在国民革命军当兵,没有人告诉我们为谁扛枪,为谁打仗,稀里糊涂地当了剥削阶级的炮灰。伍福贵没有上过学,但他还是当上了排长,这很不容易。十一师的军官基本上都是上过军校的,很少有没上过学的,不识字的能成为一名军官,几乎是不可能的。伍福贵是一个例外,他能成为一名军官,完全是靠自己打出来的。他是个1939年就入伍的老兵,经历过“武汉会战”、“宜昌会战”、“石碑要塞保卫战”,先后负过七次伤,没人能说清他到底杀死过多少日军。伍排长的威信很高,他打仗很勇敢,每次都是亲自端着步枪或抡着大刀冲锋。他对士兵也很关心,什么时候都不会丢下兄弟不管,他像个老母鸡似的,总想用自己的翅膀罩住孩子。他是个好兵。那时我就知道,他当时还有个弟弟在解放军里当兵。
这种事情在国民革命军里是很敏感的,我一直都罩着他,没出什么事。两年前,国共战争刚爆发时,家里给他寄过一封信,是我念给他听的。他的信都是我念给他听的,我们的关系真的像兄弟一样。他母亲在那封信里给他说,你是老大,打仗时留心一下,看看能不能遇到你弟弟,要是遇到了你弟弟,你可不能打死他啊,家里就你们两个人,你们都要活着回来。我给他念到这里时,他有些紧张,赶忙立正站好,声音洪亮地说:“连长,你放心,如果在战场上遇到他,我不会手软的!”看他老实的样子,我笑了一下,忙招呼他坐下:“你不用紧张,我们都是军人,他在那边打我们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不是什么事。”但我也看得出来,他还是挂念着他那个当了解放军的弟弟的,我们每打过一仗,清理战场本来不是我们的事情,但每次他都要跑过去,翻看着每一具解放军士兵的尸体,查看每一个俘虏。我知道,他很想找到他弟弟,把他带回家。他很少给我们讲起他弟弟。我真的没把这当回事,作为一支军队,我们只负责作战,政治上的事是政治家玩的。如果我们二连真的俘虏了他的弟弟,我会考虑偷偷地把他放掉的,这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觉悟,我就是这么想的,这也是人之常情。我没有给伍排长讲,但我想我能做到的。
我们那时在思想上都是瞎子,上边让我们打,我们就打,从来没想那么多,伍排长也是这样。1946年夏天在山东战场的“南麻战役”中,十一师与解放军陈毅部队恶战四天。我后来看解放军的军史才知道,那次解放军是志在全歼十一师,他们集中三个纵队九个旅包围攻击十一师,那场战役十分激烈,每一寸土地都被反复拼杀争夺。在他们攻占了一个高地后,把伍排长在内的二十多人俘虏了。但解放军的损失也是很大的,部队由于减员,无力严密控制俘虏,只好让他们人枪分开,围坐一堆。国军发起反攻时,二十多名俘虏在伍排长的带领下突然趁机猛冲过去抢夺枪支,并掉过头向解放军射击,前后夹击,把解放军赶下了这个高地。四天以后,陈毅部队只好撤退了,十一师死里逃生。伍排长也因此获得了一枚青天白日勋章。是的,我一直都很欣赏他,那时我还想,这样一个军人,我如果不相信他,还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