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悲痛已经吞噬了他身上最后一点热情。我冲着他喊了一声:“伍排长……”他迟疑地扭过头,茫然地看了我一眼,好像不认识了我一样,他呆呆地收回了目光。他丢掉了卡宾枪,慢慢地弯下了腰,翻着脚下的尸体。他终于找到了他的弟弟,那个像狮子一样勇猛的解放军军官。他想把弟弟抱起来,但他没能成功,他显然也受伤了,并且伤得还不轻。他坐了下来,用手擦着弟弟的脸庞,泪水涌了出来,他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弟弟的脸上,像个无助的婴儿一样呜呜地哭着。那已经不是人的哭声了,尖厉刺耳,每一声都像针一样扎着我的耳膜。我挣扎着要站起来,但这时才发现,我的腿上也中了一刀,鲜血已经凝固成紫色的了。伍福贵抱着弟弟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喃喃地说:“咱们回家,我把你带给爹娘……”
他抱着自己的弟弟,踉踉跄跄地走在硝烟弥漫的战场,到处都是尸体,他们瞪着眼睛,空洞茫然地盯着天空。那些没有死掉的伤兵低低地哀叫着,在地上蠕动着。有些幸存下来的解放军士兵坐在地上,两眼呆呆地,不发一语;有些士兵杀疯了,没有了敌人,还发疯地用刺刀朝着树干一个劲地刺着……偶尔会从死尸堆里爬出来一个国军士兵,精神却已经崩溃了,看见一个人就上去问人家:“老乡,广东怎么走?”谁也不知道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也许那是他的老家吧。但他没走两步,突然一头栽倒在上,再也没有起来。伍福贵没有看他们一眼,他向着西方,他家乡的方向,慢慢地走着……
我的泪水缓缓地流了下来,我的兄弟,亲爱的兄弟,但愿你能顺利地回到家乡,把你的弟弟带给爹娘,让他在母亲的温暖的臂弯里,在家乡盛开鲜花的土地上,安静地睡着……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身边连小声哼哼的人都没有了,全都战死了。大王庄很静,静得听得见血往黄土里渗的吱吱声。打起仗来时什么都忘了,这会儿我心里突然很难过,弟兄们都死了,二连完了,三十三团完了,十一师完了!
我吃力地向四周看着,旁边是个解放军士兵,他闭着眼睛,小声地呻吟着。我突然觉得他就像我的兄弟一样,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也许是我已经厌倦了战争,也许是终于在自己身边看到了一个还活着的人,让我觉得不再那么寒冷了。我伸出胳膊,把他的头抱在怀里,用袖子擦着他被炮火熏黑的脸庞,他低低地说:“水,水……”他的嘴唇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干裂。我身上没有带水壶,只好从袖子边的破洞里拽出一点棉花,蘸了旁边一个战死的士兵伤口上的鲜血,轻轻地润着他的嘴唇。他抓着了我的胳膊,头吃力地抬着,几乎要把那块棉花吞掉了。我把棉花上的鲜血滴在了他的嘴里,他急切地咂着嘴,脸上出现了微微的笑容。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突然瞪大,惊恐地看着我。我头上戴的钢盔上的青天白日帽徽吓着了他。我努力地朝他笑了笑,我们都是军人,战斗结束了,我们不必再撕咬了。他把手抖抖索索地放在了腰里挂着的手榴弹上,但又慢慢地把手松开了,他疲惫地看了看我,竭力地想朝我笑笑,但最后还是没有能笑出来……
前黄埔军校生仰躺在双堆集的大地上,他说他这时感到了巨大的空虚,灵魂出窍,俯视着整个大地,灵魂在无助地哭泣着。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所有的一切和他无关,他只记起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少女的影子,她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点缀着黄色碎花的上衣,站在葡萄架下,美丽的脸庞像春天的鲜花。她从云端里看着他,朝他微笑,他伸出手来,想摸着她的脸庞,让她把他带走,但是什么也没有,他只接到了雪花。前黄埔军校生睁开眼睛,他看到1948年年底的那场大雪纷纷扬扬,飘在脸上,气息芬芳,像软软的手帕,很快掩埋了整个丑陋的、龌龊的战场……
前黄埔军校生艰难地爬起来,看见身下被炮火翻开的黄褐色泥土里,露出了干枯的杂草的白色的根,他的嘴唇干裂,喉咙像火燎了一样,几天没有吃过像样的东西了,肚子空荡荡的很疼。他扯过那些草根,在袖子上擦了一下,然后揉成一团,塞进嘴里使劲地咀嚼着。草根的汁液流进口腔里,一股清苦的味道。他躺在大地上,就像小时候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吮吸着她那甘甜的乳汁。他坐起来,再次去扯那些草根时,惊奇地看到,有一窝蚂蚁被那些草根带了出来,它们在雪地上努力地爬着,在这寒冷的冬天,它们依旧执著地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前黄埔军校生继续写道:解放军过来了,我跪在雪地里,高高地举起了双手。我想活下去,回到确山,找到罗小姐,我爱她,我将用我的一生爱她。我们远离战争,哪怕是到乡下种地,我们再也不打仗了。我想好了,我叫赵大胜,家在河南确山,村庄毁于战火,父母早已病亡。我是一个孤儿,没有上过学,被国军抓了壮丁,打过日本鬼子,现在是十一师三十三团一营二连上士班长。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
这个小说基本上就是这样了,你们也已经看出来了,我几乎什么也没做,就是把它们整理了一下。前黄埔军校生已经做得很不错了,他的这些文字是在他河北老家写下的。按照他的说法,这是为县政协征集史料写作的,但后来为什么没有交上去呢?他没有说明,但据我推测,可能是不大符合人家的要求,也可能是后来在各种各样的运动中他都是被打倒被审查的对象有关,他把这些文字悄悄地藏了起来,一直到他去世之前才拿了出来。也可能很早就拿出来送给了他的孙子,住在我的上铺的这位兄弟了,他和我说过,他爷爷一直想让他当兵。这位前黄埔军校生显然还深深地热爱着我们这支伟大的军队。
这我相信,就是今天,任何一名军人,都会为自己在这支曾经创造了无数战争奇迹的伟大军队服役而自豪。
那个笔记本很厚,有几十万字,前面和后面的内容都很多,但这不是这篇小说所能容纳下来的。我只能简要说说后来的情况。赵大胜在被俘后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原野战军第六纵队,参加了“渡江战役”、“进军大西南”。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参加过“第五次战役”、“上甘岭战役”、“金城防御战”,因作战勇敢,荣立一等功两次,二等功一次,提升为连长。1954年8月,全军全面展开审查干部工作,赵大胜被查出是地主家庭出身,黄埔军校毕业,曾任国民党军军官,被开除军籍,遣送回河北老家务农……
小说结束了。既然是小说,当然都是我编造的。
我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正在第十二集团军步兵三十六师第一○八团四连当兵,是个下士。那时我很喜欢一个叫阮晓星的诗人写的一首诗《睡着的士兵》,她在结尾这样写道:太阳站在高高的山冈上俯视睡着的士兵像俯视一棵植物或者是一块石头一个屠夫,或者一个孩子这首诗发表在了1987年5月16日的《诗歌报》上,但我是在八年后才看到,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战友们安静地睡着了,看着他们安详的面孔,这首诗突如其来地击中了我。是的,我也是一个士兵,也许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打仗,但我通过这首诗和那些参加过战争的士兵心心相印息息相通了,然后就有了这个小说。就这么简单,但这是真的。那就谨把这个小说献给诗人吧。我爱诗人,世界因为有了你们而充满了更多的阳光!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