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我认识的鬼子兵(一个留日学生的札记)
作者:方军
内容简介:
《我认识的鬼子兵》一书的作者方军,其父辈都是抗日战士,曾任抗日区长的叔父,就是被日军抓住后用刺刀扎死的。在日酋冈村宁次实行杀光、烧光、抢光“三光”政策期间,他的家乡变成了“无人区”。作者对日本侵略者怀有刻骨仇恨,利用在日本留学的机会,有意接触到一些还活着的侵华日本兵,根据他们所述亲身经历和提供的材料,写成一部纪实作品,既有极其珍贵的史料价值,更有警惕来者的教育作用。
正文
为《我认识的鬼子兵》作序
吕正操
《我认识的鬼子兵》一书的作者方军,其父辈都是抗日战士,曾任抗日区长的叔父,就是被日军抓住后用刺刀扎死的。在日酋冈村宁次实行杀光、烧光、抢光“三光”政策期间,他的家乡变成了“无人区”。作者对日本侵略者怀有刻骨仇恨,利用在日本留学的机会,有意接触到一些还活着的侵华日本兵,根据他们所述亲身经历和提供的材料,写成一部纪实作品,既有极其珍贵的史料价值,更有警惕来者的教育作用。
作为一名出生在东北的抗日老战士,我对侵华日军的残暴罪行,以及中国人民不堪忍受日军侵略的英勇顽强的反抗精神,更是有着切身的体验。在我的少年时代,曾经目睹和经历了日本侵略者对家乡人民的压榨与杀害。乡亲们常常挨日本人的打骂,我的祖父、伯父都被日本人砍伤过。我的老师过铁路人行横道,被日本人用战刀砍得头破血流。门前小河涨水,水深行人难以过往,日本人却不许中国人过桥。有个乡亲从桥上走过,碰到日本人,一刺刀挑死就推到了河里。我恨透了日本人,总想长大当兵打日本,报仇雪恨。正是怀着这样一个目的,17岁那年我参加了东北军。
“七七”事变,中国全面抗战爆发。我遵照中共北方局的指示,率部留在敌后开展抗日游击战争。1937年10月11日,在河北蒿城梅花镇与敌发生激烈战斗。我军凭借梅花镇坚固的城墙,重创骄横大意的日军,致使敌人伤亡七八百名,我军阵亡一名连长、一名班长和20余名战士,受伤40多名。这是敌人在河北遭受的首次沉重打击,打破了“皇军不可战胜”的神话。这也使当地人民看到,日本侵略者是可以打败的,中国军队也是能打的,从而大长了中国人民抗日的志气,灭了侵略者的威风。但是敌人对梅花镇的群众,却进行了惨绝人寰的报复。我部撤离梅花镇时,曾特意掩护群众撤出,但人们这时还不曾了解敌人的残暴,大部分居民没动,只有一部分群众和给我部抬担架的人,随着部队撤出来。敌人在梅花镇连续烧杀4天4夜。梅花镇共有550户人家,2500人,被敌人杀死1547人,有46户被杀绝。烧毁房屋、店铺660余间。另外,还有到梅花镇来的外地人,打短工的、做小买卖的、讨饭的等等,也被杀死400多人。敌人疯狂报复制造的血腥惨案,燃起了梅花镇人民熊熊的抗日烈火。不久,这一带便组织起一支抗日的武装。梅花镇未遭敌人残杀幸存的青年,纷纷走上抗日前线。他们怀着民族的深仇大恨,在抗日战场上英勇杀敌,有的献出了自己的宝贵生命。
全中国都是这样。日本侵略者的残暴罪行,强烈地激起了中国人民的义愤和视死如归的抗日决心,并且升华为高昂的爱国主义精神,掀起了不可阻挡的抗日洪流。尤其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敌后战场,不仅有八路军、新四军的浴血战斗,更有男女老幼群众的广泛发动,献计献策,发明创造,和侵略者进行殊死斗争。抗日高于一切,抗日需要什么,群众就献出什么,生死都已置之度外。
侵华日军在中国大肆进行屠杀,这是日本长期进行武士道教育的必然后果。大多数日本人民也是被迫接受这种教育的,他们同是战争的受害者。日本侵略者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要由上层军国主义分子负责。直到现在,日本军国主义分子的阴魂还未散尽,叫喊“中国威胁论”,这是贼心不死,倒打一耙,为其军国主义招魂。这不能不引起中国人民的高度警惕和愤懑。中国现在不称霸,永远也不会称霸。中国人民受尽百多年被侵略的苦难,不会也不可能去给别人制造战争创伤。中国有句古话:“得民者昌,失民者亡。”中国人民不会去侵略别人,但当别人侵略我们的时候,我们会把自己的血肉筑成新的长城,和侵略者进行前仆后继的斗争,直到取得最后的胜利。历史证明,中国人民长期以来具有这种优良传统。
1997年10月15日书前要说的话
我是中国陆军的退役军人,自以为多年的军人生涯已使我的心肠变得如铁石般坚硬。但当我步入日本社会,采访仍然活着的日本军队老兵,听他们回忆在侵华战争中犯下的罪行,讲述中国同胞在战争中受到的苦难以及抗日将士壮烈殉国的情形时,常常悲愤得放声大哭,情不能禁。就在东京的大街上,在无数日本人困惑的目光中……
我想采访侵华日军也不是偶然的。我是老八路的后代,亲人告诉我,我故乡河北省满城县方顺桥村,在日寇侵华期间多次被烧成一片片火海。1942年,日本鬼子对冀中平原大扫荡时,我的故乡方圆数百里竟成了“无人区”。
我叔父是共产党区长,被日本鬼子抓住后宁死不屈。日寇当着全村父老乡亲的面逼问他:“投降不?”叔父怒视鬼子,摇摇头。日本鬼子兵照着他的胸膛就是一刺刀。全村的乡亲们不忍看叔父死亡前最后的抽搐,都悲愤地低下头去。这一事件被乡亲们刻在村头石碑上,历经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剥蚀,字迹依然清晰。
“日本鬼子是一伙什么样的人?我能否有机会面对面地采访他们?”我常这样想。1991年初春,我以留学生的身份乘中国民航客机降落在日本东京成田国际机场。机会来了,我想。
我在日本留学6年,从未回过国,主要靠在饭店送外卖的工作挣钱交学费。送外卖使我有机会走进成百上千个日本人的家庭,接触到各行各业各种类型的人物,其中就包括原侵华鬼子兵。目前大约还有30—40万侵华日军老兵活在世上。他们大都老态龙钟,疾病缠身,行将就木。趁他们还活着的时候,抢救出他们侵华时的日记、照片等物证,了解他们对那场战争的看法和今日的心态,就成为我在日本留学期间的重要任务。
我先后采访的十几个原侵华鬼子兵,在我回国前已有4人去世。如果我不去和他们交谈的话,许多罪恶和经过半个多世纪沉淀的深刻反思,将会随着他们离世而永远埋进坟墓。他们中有人曾向我阐述:侵华战争是不能篡改的史实,战争使人变成鬼,发动战争的人才是罪魁祸首;侵华战争从害人开始,以害己告终;我们的青春时代是罪恶的时代……但也有人声称:我们在南京没杀那么多人,中国人不抵抗,我们不会杀人……
请读者原谅,我在书中展示了日本军国主义那么多的丑恶、秽行和血腥,让亲爱的同胞们污目,令他们难过得不忍卒读。我重提那段历史,只是为了让人们永远记住它,永远避免它;只是为了警示后人,勿忘国耻。
我祈愿在今后的世纪里,在我们祖国锦绣山河之上,永不出现类似的噩梦。
一、人肉馅饺子
这个题目本来我是准备放在后面写的。谁知身在北京的父亲、姐姐看了我的写作提纲,都非常吃惊。父亲打国际长途电话跟我说:“日本人在东北的731部队用人体作实验,把马血注射到人身子里,把毒品放在炸药里,放在咱中国人身边引爆,这些事确实有过。但鬼子兵再坏也没听说过他们吃人肉。纪实作品要真实,一是一、二是二,千万不能有什么虚构。”父亲是少见多怪。日寇在青岛对中国婴儿挖眼、剖腹,他们的肝脏大部分被日本军官吃掉,这有照片为证。河北省阜平县罗峪村妇救会主任刘耀梅被日军抓去后,坚贞不屈,惨遭杀害。日军割下她大腿上的肉,剁碎了包饺子吃。这也有当时拍下的照片作证明。这促使我把“人肉馅饺子”这一章先写出来,写完把草稿寄给父亲他们,让他们过目。
写“人肉馅饺子”这一章的立意,是从给侵华日军老鬼子包饺子而引发的,而我又是怎么认识老鬼子山下的呢?
我6年前去日本时,遇上一位非常和善的老头儿当保人,他又介绍我认识了一群老太太。于是我就去那帮老太太办的工厂里打工。
那帮老太太开了一家食品公司,每天供应周围5家工厂和两所大学的午饭。她们才20来人,要赶做出这么多盒饭,多忙、多累自不必说,连我这个小伙子都累得腰酸腿痛,眼前直冒小金龙。金龙舞动之时,屈指一算,以一盒饭一分利为计算单位,吃了一惊!这伙老太太喝棒子面粥——发了。
正是这帮老太太给我介绍了他。
有一天,平田老太太找我,说给你介绍个老人,他家离咱公司不远,请你去给他包饺子。包饺子也算打工,他会付你工资。到日本人家去包饺子?有意思。
那是个80多岁的老头子,姓山下,住在离我们公司不远的地方。平田老太太开车把我送到他家,老头子早在门口等候了。平田老太太告诉我,山下从来不到门口迎客。你是第一个受这种礼遇的人,应该算贵客。山下老头儿个不高,较胖,目光威严,看来身体还好。我们见面的第一句话,他用中文说“你好”,又用日文告诉我:“有30多年没见过中国人了,请进。”
走进这座从外面看来挺一般的日式住宅,大吃一惊,里面一片富丽堂皇。客厅的桌子上堆着水果,老头子说:“吃!吃!”
我一边吃一边说:“您让我来是包饺子吧?面、油、菜、葱、姜、糖、味精,我都带来了。您有擀面杖吗?”
老头说:“擀面杖?日本人不常吃面,怎么能有那东西。”
我说:“你有和面的盆吗?”
他说:“是不是北京的瓦盆?没有。随便什么盆都可以吗?”
我说:“什么盆都可以。没有擀面杖也不要紧,有酒瓶子就成。我在中国铁道兵时包饺子就用酒瓶子。不过那盆嘛,早晨洗脸,晚上洗脚,没有锅时,它就是锅,用来煮白菜。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冬天,白菜就是佳肴。当然那盆还用来和面,包饺子。您去过戈壁滩吗?”
老头子一听笑了。他说:“我在中国抚顺看过中国报纸,知道中国军队中有个铁道兵兵种。它建于1947年,司令叫吕正操。1937年,卢沟桥事变时,他是政府军53军691团团长,是坚决抗日的军官。1950年在中国援助朝鲜的战争中,这个兵种也去了。好像是1984年,这个兵种在中国军队建制中取消了。”
我心里想:“这老头儿是干什么的,怎么什么都知道呢?”
老头儿说:“我半个世纪前在北京,就住在北海边上有个叫‘东厂’的胡同。”
我说我怎么不知道东厂是什么地方,没听说过。
老头儿又乐了,我看见他整整齐齐的两排假牙。“你是北京人吗?怎么连东厂胡同都不知道。明朝时,东厂是你们中国的特务机关。当时的东厂和锦衣卫掌管诏狱,最为残酷,可以胡作非为,不受任何法律限制。我们日本军进驻是1937年秋天。”
我听了他的话,眼眶睁大得可以放进一辆自行车了。我问他:“那你曾是日本兵了?”
他说是,军衔是中尉,是监狱长一类的小官。“1945年4月我被一名游击队员用手枪顶住腰眼,当时我正在一家小饭馆里吃一种叫肚丝的菜,没办法跟他进了胡同。1949年,我被转到抚顺监狱,1954年得到中国政府的宽大,回国至今……我在中国整整住了17年哪!
我十分感谢中国,我们迫害过中国人,中国人却宽大了我们,让人难以相信。和我们一起被捕的中国人,你们叫汉奸,却几乎都枪毙了。我的观点曾在日本《每日新闻》上的‘大家说话广场’上发表过,我赞成日中之间应该世世代代友好下去。今天,我见到你这个中国留学生感到很高兴。“
那团面在我手里揉来揉去,正像我那颗复杂的心。“我面前这个人是个侵华日军,他曾是战犯,是监狱长。那么东厂胡同在哪儿呢?”我在脑海里搜索着。
山下说:“你们北京的小吃在北海、什刹海一带最多,在那些小胡同里商人小店排列有序,鳞次栉比。还有很多人挑着担子沿街叫卖。那个担子很特别,前面有火炉,后面有锅、碗和各种调料。”
他担心我不懂,给我画出这种“厨房搬家”式的“挑子”。看着他的画儿,我感到这老头子倒有点像个孩子。
我按中国的习惯,先做出几个饺子煮熟让他尝尝。山下一吃,说:绝了,是北京的味道!
80多岁的老头子吃得高兴,就又扯起了北京胡同里挑担叫卖人的吆喝声。
“你为什么能背下北京人的吆喝呢?”我感到奇怪,于是向老头子提出疑问。老头子说他的上司叫土肥原贤二。土肥原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并且还会讲几种方言。他在给北平的日本特务机关训话时说:“要善于交际,广泛结交中国的军政要人,就先要从中国的吆喝学起。”
“那么你所在的监狱关的都是中国人了?”对我所要知道的东西,必须单刀直入。
“那是很遥远的事儿了,我都80多岁了,我记不清了。”他的回答无疑是我的失败。
“那么,你能和我说说关于日本战犯的事儿吗?”
“在中国大陆方面,我们这些侵华日军虽然有罪,但是1956年中国政府却把我们战犯全部释放了,一个也没枪毙,一个也没受过虐待,真是让人难以相信。抚顺收容所中有84名中国人被中国大陆军事法庭宣布死刑,中国人把他们称之为汉奸。意思是他们帮助侵华日军屠杀中国人。
我们富士支部里还有两个被中国政府释放的人。这几年日本国内右翼势力不断掀起战争无罪的思潮,我们三人是从不附和的。“
“富士支部是什么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