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她们受不了我们在电视旁边吐血,还会喧宾夺主,赶我们进房间。
如果她们待到很晚,我们会一起出去吃宵夜,再送她们回宿舍。
有次她们六点不到就跑来,还带了一堆东西。
原来秀枝学姐约她们来下厨。
看她们兴奋的样子,我就知道今天的晚餐会很惨。
我妈曾告诉我,在厨房煮饭很辛苦,所以不会有人在厨房里面带笑容。
只有两种人例外,一种是第一次煮饭;
另一种则是因为脸被油烟熏成扭曲,以致看起来像是面带笑容。
我猜她们是前者。
她们三人弄了半天,弄出了一桌菜。
我看了看餐桌上摆的七道菜,很纳闷那些是什么东西。
我只知道,绿色的是菜,黄色的是鱼,红色的是肉,白色的是汤。
那,黑色的呢?
我们六个人围成一桌吃饭。
“这道汤真是难……”子尧兄刚开口,柏森马上抢着说:
“真是难以形容的美味啊”
秀枝学姐瞪了柏森一眼,“让他说完嘛,我就不信他敢嫌汤不好喝。”
明菁拿起汤匙,喝了一口,微蹙着眉:
“孙樱,你放盐了吗?”
“依稀,仿佛,好像,曾经,放过。”孙樱沉思了一下。
我把汤匙偷偷藏起,今晚决定不喝汤了。
“过儿,你怎么只吃一道菜呢?”坐我旁边的明菁,转头问我。
“这小子跟王安石一样,吃饭只吃面前的那道菜。”柏森回答。
“这样不行的。”明菁把一道黄色的菜,换走我面前那道绿色的菜。
“过儿,吃吃看。”明菁笑了笑,“这是我煮的哦!”
这道黄色的菜煮得糊糊的,好像不是用瓦斯煮,而是用盐酸溶解。
我吃了一口,味道好奇怪,分不出来是什么食物。
“嗯……这道鱼烧得不错。”黄色的,是鱼吧。
“啊?”明菁很惊讶,“那是鸡肉呀!”
“真的吗?你竟然能把平凡的鸡肉煮成带有鲜鱼香味的佳肴,”
我点点头表示赞许,“不简单,你有天分。你一定是天生的厨师。”
我瞥了瞥明菁怀疑的眼神,拍拍她的肩膀:
“相信我,我被这道菜感动了。”
“过儿,你骗人。”
“我说真的,不然你问柏森。”我用眼神向柏森求援。
柏森也吃了一口,“菜虫说得没错,这应该是只吃过鱼的鸡?quot;
看着明菁失望的眼神,我很不忍心,于是低头猛吃那道黄色的鱼。
说错了,是黄色的鸡才对。
“过儿,别吃了。”
“这么好吃的鸡,怎么可以不吃呢?”
“真的吗?”
“如果我说是骗你的,你会打我吗?”
我和明菁应该是同时想到营火晚会那时的对话,于是相视而笑。
“真的好吃吗?”明菁似乎很不放心,又问了一次。
“嗯。菜跟人一样,重点是好吃,而不是外表。”
我把这道菜吃完,明菁舀了一碗汤,再到厨房加点盐巴,端到我面前。
吃完饭后,我和明菁到顶楼阳台聊天。
“过儿,你肚子没问题吧?”
“我号称铜肠铁胃,没事的。”
“过儿,对不起。我下次会改进的。”
“你是第一次下厨,当然不可能完美。更何况确实是满好吃的啊。”
“嗯。”
我看明菁有点闷闷不乐,于是我跟她谈起小时候的事。
我妈睡觉前总会在锅子里面放一点晚餐剩的残汤,然后摆在瓦斯炉上。
锅盖并不完全盖住锅子,留一些空隙,让蟑螂可以爬进锅。
隔天早上,进厨房第一件事便是盖上锅盖,扭开瓦斯开关。
于是就会听到一阵劈啪响,然后传来浓浓的香气,接着我就闻香起舞。
我妈说留的汤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太少的话蟑螂会沾锅;
太多的话就不会有劈啪的声响,也不会有香气。
“这就叫'过犹不及'。了解吗?孩子。”我妈的神情很认真。
另外她也说这招烤蟑螂的绝技,叫做“请君入瓮”。
我妈都是这样教我成语的,跟孟子和欧阳修的母亲有得拼。
“烤蟑螂的味道真的很香喔。”
“呵呵……”明菁一直笑得合不拢嘴。
“所以炒东西前,可以先放几只蟑螂来'爆香'喔。”
“过儿,别逗我了。”明菁有点笑岔了气。
“天气有点凉,我们下去吧。”
“嗯。”
“不可以再胡思乱想了,知道吗?”
“嗯。”
后来她们又煮过几次,愈来愈成功。
因为菜里黑色的地方愈来愈少。
孙樱不再忘了加盐,秀枝学姐剁排骨时也知道可以改用菜刀,
而非将排骨往墙上猛砸。
我也已经可以分清楚明菁煮的东西,是鱼或是鸡。
不忍心看你的眼神
日子像偷跑出去玩的小孩,总是无声地溜走。
明菁身上穿的衣服愈来愈少,露出的皮肤愈来愈多时,我知道夏天到了。
大三下学期快结束时,秀枝学姐考上成大中文研究所。
秀枝学姐大宴三日,请我们唱歌吃饭看电影都有。
令我惊讶的是,子尧兄竟然还送个礼物给秀枝学姐。
那是一个白色的方形陶盆,约有洗脸盆般大小,里面堆砌着许多石头。
陶盆上写着:“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乃大爱也”——子尧兄的字迹。
左侧摆放一块椭圆形乳白色石头,光滑晶亮。子尧兄写上:
“明镜台内见真我。”
右侧矗立三块黑色尖石,一大两小,排列成山的形状。上面写着:
“紫竹林外山水秀。”
陶盆内侧插上八根细长柱状的石头,颜色深绿,点缀一些紫色。
那自然是代表紫竹林了。
最特别的是,在紫竹林内竟有一块神似观世音菩萨手持杨枝的石头。
我记得子尧兄将这个陶盆小心翼翼地捧给秀枝学姐时,神情很腼腆。
秀枝学姐很高兴,直呼:“这是一件很美的艺术品呀!”
我曾问过子尧兄,这件东西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涵义?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啊。”子尧兄是这样回答我的。
几年后,子尧兄离开台南时,我才解出谜底。
升上大四后,我开始认真准备研究所考试,念书的时间变多了。
明菁和孙樱也是。
只不过明菁她们习惯去图书馆念书,我和柏森则习惯待在家里。
子尧兄也想考研究所,于是很少出门,背包内非本科的书籍少多了。
不过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六个人会一起吃顿晚饭。
碰到任何一个人生日时,也会去唱歌。
对于研究所考试,坦白说,我并没有太多把握。
而且我总觉得我的考运不好。
高中联考时差点睡过头,坐出租车到考场时,车子还拋锚。
大学联考时跑错教室,连座位的椅子都是坏的,害我屁股及地了。
不能说落地,要说及地。这是老师们千叮万嘱的。
大一下学期物理期末考时,闹钟没电,就把考试时间睡过去了。
物理老师看我一副可怜样,让我补考两次,交三份报告,还要我在物理系馆前大喊十遍:“我对不起伽利略、牛顿和法拉弟。”
最后给我60分,刚好及格的分数。
每当我想到过去这些不愉快经验,总会让我在念书时笼罩了一层阴影。
“去他妈的圈圈叉叉鸟儿飞!都给你爸飞去阿里山烤鸟仔巴!”
有次实在是太烦闷了,不禁脱口骂脏话。
“过儿!”明菁从我背后叫了一声,我吓一跳。
我念书时需要大量新鲜的空气,因此房门是不会关的。
“你……你竟然讲脏话!”
“你很讶异吗?”
“过儿!正经点。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讲脏话的。”
“你这样我会很生气的。”
“你怎么可以讲脏话呢?”
“讲脏话是不对的,你不知道吗?”
“你……你实在是该骂。我很想骂你,真的很想骂你。”
明菁愈说愈激动,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姑姑,你别生气。你已经在骂了,而我也知道错了。”
“你真的知道错了?”
“嗯。”
“讲脏话很难听的,人家会看不起你。知道吗”
“嗯。”
“下次不可以再犯了哦。”
“嗯。”
“一定要改哦。”
“嗯。”
“勾勾手指?”
“好。”
“过儿,你心情不好吗?”
“没什么,只是……”
我把过去考试时发生的事告诉她,顺便埋怨了一下考运。
“傻瓜。不管你觉得考运多差,现在你还不是顺利地在大学里念书。”
明菁敲了一下我的头,微笑地说:
“换个角度想,你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反而是天大的好运呀。”
明菁伸出右手,顺着大开的房门,指向明亮的客厅:
“人应该朝着未来的光亮迈进,不要总是背负过去的阴霾”
明菁找不到坐的地方,只好坐在我的床角,接着说,
“男子汉大丈夫应当顶天立地,怎么可以把自己的粗心怪罪到运气呢?”
“凡事只问自己是否已尽全力,不该要求老天额外施援手,这样才对。”
“而且愈觉得自己运气不好时,运气会更不好。这是一种催眠作用哦。”
“明白吗?”
“姑姑,你讲得好有道理,我被你感动了。不介意我鞲鲅劾岚桑”
“过儿!我说真的。不可以跟我抬杠。”
“喔。”
“过儿。别担心,你会考上的。你既用功又聪明,考试难不倒你的。”
明菁的语气突然变得异常温柔。
“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是真的觉得你非常聪明又很优秀呀。”
“会吗?我觉得我很普通啊。”
“傻瓜。我以蛟龙视之,你却自比浅物。”
“啊?”
“过儿,听我说。”明菁把身子坐直,凝视着我:
“虽然我并不是很会看人,但在我眼里,你是个很有很有能力的人。”
“很有”这句,她特别强调两次。
“我确定的事情并不多,但对你这个人的感觉,我非常确定。”
明菁的语气放缓,微微一笑:
“过儿,我一直是这么相信你。你千万不要怀疑哦。”
明菁的眼神射出光亮,直接穿透我心中的阴影。
“姑姑,你今天特别健谈喔。”
“傻瓜。我是关心你呀。”
“嗯。谢谢你。”
“过儿。以后心烦时,我们一起到顶楼聊聊天,就会没事的。”
“嗯。”
“我们一起加油,然后一起考上研究所。好吗?”
“好。”
后来我们常常会到顶楼阳台,未必是因为我心烦,只是一种习惯。
习惯从明菁那里得到心灵的供养。
明菁总是不断地鼓励我,灌溉我,毫不吝惜。
我的翅膀似乎愈来愈强壮,可以高飞,而明菁将会是我翼下之风。
我渐渐相信,我是一个聪明优秀而且有才能的人。
甚至觉得这是一个“太阳从东边出来”的事实。
如果面对人生道路上的荆棘,需要自信这把利剑的话,
那这把剑,就是明菁给我的。
为了彻底纠正我讲脏话的坏习惯,明菁让柏森和子尧兄做间谍。
这招非常狠,因为我在他们面前,根本不会守口。
刚开始知道我又讲脏话时,她会温言劝诫,过了几次,她便换了方法。
“过儿,跟我到顶楼阳台。”
到了阳台后,她就说:
“你讲脏话,所以我不跟你讲话。”
无论我怎么引她说话,她来来去去就是这一句。
很像琼瑶小说《我是一片云》里,最后终于精神失常的女主角。
因为那位女主角不管问她什么,她都只会回答:“我是一片云。”
如果明菁心情不好,连话都会懒得出口,只是用手指敲我的头。
于是我改掉了说脏话的习惯。
不是因为害怕明菁手指敲头的疼痛,而是不忍心她那时的眼神。
我应该好好珍惜
研究所考试的季节终于来到,那大约是四月中至五月初之间的事。
通常每间学校考试的时间会不一样,所以考生们得南北奔走。
考完成大后,接下来是台大。
子尧兄和孙樱没有报考台大,而柏森的家在台北,前几天已顺便回家。
所以我和明菁相约,一起坐火车到台北考试。
我们在考试前一天下午,坐一点半的自强号上台北。
我先去胜九舍载明菁,然后把机车停在成大光复校区的停车场,
再一起走路到火车站。
上了车,刚坐定,明菁突然惊呼:
“惨了!我忘了带准考证!”
“啊?是不是放在我机车的座垫下面?”
明菁点点头,眼里噙着泪水:“我怎么会那么粗心呢?”
我无暇多想,也顾不得火车已经起动。告诉明菁:
“我搭下班自强号。你在台北火车站里等我。”
“过儿!不可以……”明菁很紧张。
明菁话还没说完,我已离开座位。
冲到车厢间,默念了一声菩萨保佑,毫不犹豫地跳下火车。
只看到一条铁灰色的剑,迎面砍来,我反射似的向左闪身。
那是月台上的钢柱。
可惜剑势来得太快,我闪避不及,右肩被削中,我应声倒地。
月台上同时响起惊叫声和口哨声,月台管理员也冲过来。
我脑中空白十秒钟左右,然后挣扎着起身,试了三次才成功。
他看我没啥大碍,嘴里念念有辞,大意是年轻人不懂爱惜生命之类的话。
“大哥,我赶时间。待会再听你教训。”
我匆忙出了车站,从机车内拿了明菁的准考证,又跑回到车站。
还得再买一次车票,真是他妈……算了,不能讲脏话。
我搭两点十三分的自强号,上了车,坐了下来,呼出一口长气。
右肩却开始觉得酸麻。
明菁在台北火车站等了我半个多小时,我远远看到她在月台出口处张望。
她的视线一接触到我,眼泪便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没事。”我把准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