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我学村上春树学得像吗?”
“这哪是村上春树?你这叫耍白烂。”
明菁虽然这么说,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等你认真地写篇小说,我的《思念》才让你看。”
升上研二后,我和柏森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系上的研究室。
有时候还会在研究室的躺椅上过夜。
因为赶论文,技师考也没去考,反正改作文的老师不会喜欢我的文章。
我是山羊,没必要写篇只为了拿到好成绩的文章。
我们开始煮咖啡,以便熬夜念书。习惯喝咖啡提神后,便上了瘾。
研二那段期间大约是1996年中至1997年中的事。
这时大学生上网的风气已经很兴盛,我和柏森偶尔会玩BBS。
为了抒解念书的苦闷,我有时也会在网络上写写文章。
明菁如果来研究室找我时,就会顺便看看我写的东西。
系上有四间研究室,每间用木板隔了十个位置,我和柏森在同一间。
如果心烦或累了,我们就会走到研究室外面的阳台聊天。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有和柏森聊天的习惯。
聊天的地点和理由也许会变,但聊天的本质是不变的。
我们常提起明菁,柏森总是叫我要积极主动,我始终却步。
有次在准备“河床演变学”考试时,柏森突然问我一个问题:
“如果爱情像沿着河流捡石头,而且规定只能弯腰捡一次,你会如何?”
“那要看是往河的上游还是下游啊,因为上游的石头比较大。”
我想了一下,回答柏森。
“问题是,你永远不知道你是往上游走,还是往下游。”
“这样就很难决定了。”
“菜虫,你就是这种人。所以你手上不会有半颗石头。”
“为什么?”
“因为你总是觉得后面的石头会比较大,自然不会浪费惟一的机会。
可是当你发觉后面的石头愈来愈小时,你却又不甘心。最后……“
柏森顿了顿,接着说,
“最后你根本不肯弯腰去捡石头。”
“那你呢?”
“我只要喜欢,就会立刻捡起。万一后面有更大的石头,我会换掉。”
“可是规定只能捡一次啊。”
“菜虫,这便是我和你最大的不同处。”柏森看看我,语重心长地说:
“你总是被许多规则束缚。可是在爱情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规则啊。”
“啊?”
“不要被只能捡一次石头的规则束缚,这样反而会失去捡石头的机会。”
柏森拍拍我肩膀,“菜虫。不要吝惜弯腰,去捡石头吧。”
当我终于决定弯腰,准备捡起明菁这块石头时。
属于荃的石头,却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你终于出现了!
那是在1997年春天刚来到的时候,孙樱约我吃午饭。
原来孙樱也看到了我那篇模仿村上春树的白烂文章,是明菁拿给她的。
她说她有个朋友在网络上看到我写的东西,觉得满有趣,想邀我写些稿。
“孙樱,你在报社待久了,幽默感进步了喔。”我认为孙樱在开玩笑。
“菜虫。我说,真的。”
“别玩了,我根本不行啊。况且……”
“出来,吃饭。不要,啰唆。”
孙樱打断我的话,我只好答应了。
我们约在我跟明菁一天之中连续去吃两次的那家餐馆,很巧。
约的时间是十二点四十分,在餐馆二楼。
可是当我匆忙赶到时,已经快一点了。
我还记得我前一晚才刚熬夜赶了一份报告,所以眼前有点模糊。
爬楼梯时差点摔一跤。
顺着螺蜁状楼梯,我上了二楼。
我一面喘气,一面搜寻。
我见到了孙樱的背影,在离楼梯口第三桌的位置。
孙樱的对面坐了个女孩,低着头。
她静静地切割着牛排,听不见刀子的起落与瓷盘的呻吟。
我带着一身的疲惫,在离她两步的距离,停下脚步。
她的视线离开午餐,往右上角抬高30度。
我站直身子,接触她的视线,互相交换着“你来了我到了”的讯息。
然后我愣住了,虽然只有两秒钟。
我好像见过她。
“你终于出现了。”
“是的。我终于看到你了。”
“啊?”我们同时因为惊讶而轻轻啊了一声。
虽然我迟到,但并不超过二十分钟,应该不必用“终于”这种字眼。
但我们都用了“终于”。
后来,我常问荃,为什么她要用“终于”这种字眼?
“我不知道。那是直接的反应,就像我害怕时会哭泣一样。”
荃是这么回答的。
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原因。
我只知道,我终于看到了荃。
在认识明菁三年又三个月后。
“还不,坐下。”孙樱出了声。
我有点大梦初醒的感觉,坐了下来。荃在我右前方。
“你好。”荃放下刀叉,双手放在腿上,朝我点个头。
“你好。”我也点了头。
“这是我的名片。”她从皮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很好听的名字。”
“谢谢。”
荃姓方,方荃确实好听。
“我的名字很普通。我姓蔡,叫崇仁。崇高的崇,仁爱的仁。”
我没名片,每次跟初见面的人介绍自己时,总得说这番话。
“名字只是称呼而已。玫瑰花即使换了一个名字,还是一样芬芳。”
我吓了一跳,这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对白啊。
“你只要叫我”爱“,我就有新名字。我永远不必再叫罗密欧。”
我想起大一在话剧社扮演罗密欧时的对白,不禁脱口而出。
荃似乎也吓了一跳。
“你演罗密欧?”荃问。
我点点头。
“你演朱丽叶?”我问。
荃也点点头。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荃问。
“好像是吧。”我不太确定。
孙樱把MENU拿给我,暗示我点个餐。
我竟然只点咖啡,因为我以为我已经吃饱了。
“你吃过了?”荃问我。
“我……我吃过了。”我这才想起还没吃饭,不过我不好意思再更改。
“不用替我省钱的”荃看了看我,好像知道我还没吃饭。
我尴尬地笑着。
“近来,如何?”孙樱问我。
“托你,的福。”
“不要,学我,说话。”
“已是,反射,习惯。”
“还学!”
“抱歉。”
孙樱拍一下我的头。荃偷偷地微笑着。
孙樱还是老样子,真不知道她这种说话方式该如何去采访?
“你也在话剧社待过?”荃问我。
“算待过吧。”我总不能告诉荃,我被赶出话剧社。“你呢?”
“我是话剧社长。”
“啊?怎么差那么多。”我想到了橘子学姐。
“嗯?”
“没事。只是忽然想到一种动物”
“因为我吗?”
“不。是因为橘子。”
“这里没橘子呢。”
“说得对。”
荃又看了我一眼,充满疑惑。
“我们的对白有点奇怪。”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嗯。”荃也笑了。
“可以请教你一件事吗?”
“别客气。请说。”
“朱丽叶的对白,需要声嘶力竭吗?”
“不用的。眼神和肢体语言等等,都可以适当传达悲伤的情绪,不一定要透过语气。而且有时真正的悲哀,是无法用声音表现出来的。”
“嗯?”
“比如说……”
荃把装了半满果汁的高脚杯,移到面前。
右手拿起细长的汤匙,放进杯中,顺时针方向,轻轻搅动五圈,停止。
眼睛一直注视着杯中的漩涡,直到风平浪静。
然后收回眼神,再顺时针搅动两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我在做什么呢?”
“你在思念某个人。”
荃赞许似的点点头。
“你很聪明。”
“谢谢。”
“再来?”
“嗯。”
荃将高脚杯往远处推离十公分,并把汤匙拿出杯子,放在杯脚左侧。
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搁在杯口,其余三指轻触杯身。眼睛凝视着汤匙。
端起杯子,放到嘴边,却不喝下。停顿十秒后,再将杯子缓缓放下。
杯子快要接触桌面前,动作突然完全静止。
视线从头到尾竟然都在汤匙上。
“这样呢?”
“你很悲伤。”
荃愣住了。
过了一会,荃又缓缓地点头。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荃又问。
“好像是吧。”我还是不确定。
荃想了一下,轻轻呼出一口气。
“再来一个,好吗?”
“好。”
荃再将汤匙放入杯中,左手托腮,右手搅拌着果汁,速度比刚刚略快。
用汤匙舀起一块冰,再放下冰块。拿起汤匙,平放在杯口。
眼睛注视杯脚,挑了一下眉头,然后轻轻叹一口气。
“答案是什么?”
“这太难了,我猜不出来。”
“这表示果汁很好喝,不过快喝完了。好想再喝一杯,可惜钱不够。”
荃说完后,吐了吐舌头,笑了起来。
我也笑了起来。
“轮到,我玩。”孙樱突然说话。
我看了孙樱一眼,很想阻止她。
孙樱将她自己的高脚杯放到面前,右手拿起汤匙,快速地在杯中搅动。
汤匙撞击玻璃杯,清脆响着。
左手按着肚子,皱了皱眉头,也学着荃叹了一口气。
“如何?”孙樱问。
“你吃坏肚子,想上厕所。但厕所有人,只好坐着干著急。”
“胡说”孙樱骂了我一声。
“这叫,沉思!”孙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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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以为然,却不敢声张。”荃指着我,笑着说。
“你怎么会知道?”
我很惊讶地望着荃,荃有点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等荃抬起头,我问她: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轮到我问了。
“应该是的。”荃似乎也不确定。
你的颜色很纯粹,是紫色
“我该,走了。”孙樱站起身。
“你朋友家的母狗又生了三只小狗吗?”
“我要,赶稿!”孙樱瞪了我一眼。
孙樱拿起皮包,跟我和荃挥挥手。
“方荃,菜虫,再见。”
我转身看着孙樱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然后再转身回来。
接触到荃的视线时,我笑了笑,左手抓抓头发。
然后将身子往后挪动,靠着椅背。
“咦?”
“怎么了?”
“你和孙樱是好朋友吧?”
“是啊。”
“那为什么她离开后,你心里却想着”她终于走了“呢?”
“啊?你怎么又知道了?”我有点被吓到的感觉。
“你的肢体语言好丰富呢。”
“真的吗?”
我右手本来又想搔搔头,但手举到一半,便不敢再举。
“没关系的。”荃笑了笑,“这是你表达情绪的方式。”
“嗯?”
“有的人习惯用文字表达情感,有的人习惯用声音……”
荃指着我僵在半空的右手,“你则习惯用动作。”
“这样好吗?”
“这样很好。因为文字和声音都会骗人,只有眼神和下意识的动作,不会骗人。”
“怎么说?”
“又要我举例吗?”荃笑了笑。
“嗯。”我也笑了。
“你的杯子可以借我吗?”
“当然可以。”
我的杯子装的是水,不过我喝光了。
荃拿起空杯子,作势喝了一口,然后放下。
嘴唇微张,右手在嘴边搧动几下。
“这杯果汁真好喝,又冰又甜。真是令人愉悦的事,呵呵……”
荃的笑声很轻淡,像深海鱼的游水动作。
“懂了吗?”
“嗯。其实你喝的是热水,而且舌头还被烫了一下。但你却说你喝的是冰果汁,还有非常兴奋的笑声。文字和声音都是骗人的,只有嘴唇和右手的动作表达了真正的意思。我这样说,对吗?”
“对的。”
荃点点头。然后再歪了一下头,微笑地注视我,说:
“那你还不赶快点个餐,你已经饿坏了,不是吗?”
“啊?我又做了什么动作?”
我把双手放在腿上,正襟危坐,不敢再做任何动作。
“呵呵。我不是现在看出来的。”荃指着我的空杯子:
“你刚进餐厅,一坐下来,很快就把水喝光了。”
“也许我口渴啊。”
“那不一样的。”荃摇摇头。
“哪里不一样?”
“口渴时的喝水动作是……是激烈的。对不起,我不擅长用文字表达。”
“没关系。我懂。”
荃感激似的笑了一下,“可是你喝水的动作是和缓的,好像……”
“好像你不知道你正在喝水一样。你只是下意识做出一种进食的动作”
荃又笑了一下,“对不起。我很难用文字形容。”
“嗯。你真的好厉害。”
“才不呢。我很笨的,不像你,非常聪明。”
“会吗?”
“你思考文字的速度很快,对很多动作的反应时间也非常短。”
“嗯?”
“就像你刚刚猜孙樱的动作,你其实是猜对的。”
“真的吗?那她干吗骂我?”
“她刚刚用的文字和声音是骗人的,很多动作也是刻意做出来的。”
荃顿了顿,“只有左手抚摸肚子的动作是真实的。”
“既然我和你同时都猜对,为什么你说我聪明,而你却笨呢?”
“那不一样的。”
“请举例吧。”
“你果然聪明,你已经知道我要举例了。”
“我只是请你举例而已,并没猜到你要举例啊。”
“你知道的。”荃笑得很有把握。
我也笑一笑,并不否认。
荃指着餐桌上的花瓶,花瓶是白色的底,有蓝色的条纹和黄色的斑点。
花瓶里面插着一朵带着五片绿叶的红色玫瑰花。
“我接收到的问题是,”这朵花是什么颜色呢?“。我回答是红色。
虽然我答对了,但这跟我聪不聪明无关。“
“那我呢?”
“你不一样。你接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