荃又笑了,似乎很开心。
“你现在非常快乐吗?”
“嗯。我很快乐,因为你来了呢。你呢?”
“我应该也是快乐的。”
“快乐就是快乐,没有应不应该的。你又在压抑了。”
“我(手指着鼻子)真的(两手交叉胸前)快乐(左手拍右手掌背)。”
“你又在胡乱比了。上次你比”真的“时,不是这样呢。”
“是吗?那我是怎么比的?”
“你是这样比的……”
荃先把袋子搁在地上,然后缓缓地把双手举高。
“喔。我这套比法跟英文很像,上次用的是过去式,这次用现在式。”
“你又胡说八道了。”荃笑着说。
“没想到我上次做的动作,你还会记得。”
“嗯。你的动作,我记得很清楚。说过的话也是。”
其实荃说过的话和细微的动作,我也记得很清楚。
而且我的确很快乐,因为我也期待着看到荃。
只不过我的期待动作,是……是激烈的。
于是还没问清楚荃的详细位置,便急着骑上机车,赶到公园。
然后又在公园外面,奔跑着找寻她。
而荃的期待动作,非常和缓。
激烈与和缓?
我用的形容词,愈来愈像荃了。
我们走进公园内,找了椅子,坐下。
荃走路很缓慢,落地的力道非常轻,有点像是用飘的。
“你今天怎么会来台南?”
“我有个采访的伙伴在台南,我来找她讨论。”荃拨了拨头发。
“是孙樱吗?”
“不是的。孙樱只是朋友。”
“你常写稿?”
“嗯。写作是我的工作,也是兴趣。”
“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能拜读你的大作?”
“你看你,又在语言中包装文字了。”
“啊?”
“你用了”荣幸“和”拜读“这种字眼来包装呢。”
“那是客气啊。”
“才不呢。你心里一定想着:哼,这个弱女子能写出什么伟大的作品。”
“冤枉啊,我没有这样想。”
我很紧张,拼命摇着双手。
“呵呵……”荃突然笑得很开心,边笑边说,“我也吓到你了。”
荃的笑声非常轻,不仔细听,是听不到的。
她表达“笑”时,通常只有脸部和手部的动作,很少有声音。
换言之,只有笑容和右手掩口的动作,很少有笑声。
不过说也奇怪,我却能很清楚地听到她的笑声。
那就好像有人轻声在我耳边说话,声音虽然压低,我却听得清楚。
“你不是说你不会开玩笑?”
“我是不会,不是不能呢。”荃吐了吐舌头,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跟你开玩笑呢。”
“小姐,你的玩笑,很恐怖呢。”
“你怎么开始学我说话的语气呢?”
“我不知道呢。”
“你别用”呢“了,听起来很怪呢。”
荃又笑了。
“是不是我说话的语气,很奇怪?”荃问。
“不是。你的声音很好听,语气又没有抑扬顿挫,所以听起来像是……”
我想了一下,说:“像是一种旋律很优美的音乐。”
“谢谢。”
“应该说谢谢的是我。因为听你说话真的很舒服。”
“嗯。”荃似乎红了脸。
突然有一颗球,滚到我和荃的面前。
荃弯腰捡起,将球拿给迎面跑来的小男孩,小男孩说声谢谢。
荃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发,然后从袋子里,拿颗糖果给他。
“你也要吗?”小男孩走后,荃问我。
“当然好啊。可是我两天没洗头了喔。”
“什么?”荃似乎没听懂,也拿了颗糖果给我。
原来是指糖果喔。
“我是真的想看你写的东西。”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转移话题。
“你看完后一定会笑的。”
“为什么?你写的是幽默小说吗?”
“不是的。我是怕写得不好,你会取笑我。”
“会吗?”
“嗯。我没什么自信的。”
“不可以丧失自信喔。”
“我没丧失呀。因为从来都没有的东西,要怎么失去呢?”
我很讶异地看着荃,很难相信像荃这样的女孩,会没有自信。
“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呢?”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大家都说我奇怪呢。”
“不。你并不奇怪,只是特别。”
“真的吗?”
“嗯。”
“谢谢。你说的话,我会相信。”
“不过……”我看着荃的眼睛,说:
“如果美丽算是一种奇怪,那么你的眼睛确实很奇怪。”
“你又取笑我了。”荃低下了头。
“我是说真的喔。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应该要有自信。”
“嗯。谢谢你。”
“不客气。我只是告诉一块玉说,她是玉不是石头而已。”
“玉也是石头的一种,你这样形容不科学的。”
“真是尴尬啊,我本身还是学科学的人。”
“呵呵。”
荃眼睛瞳孔的颜色,是很淡的茶褐色。
因为很淡,所以我几乎可以在荃的瞳孔里,看到自己。
荃跟我一样,没有自信,而且也被视为奇怪的人。
只是我已从明菁那里,得到自信。
也因为明菁,让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奇怪的人。
现在我几乎又以同样的方式,鼓励荃。
荃会不会也因为我,不再觉得自己奇怪,而且有自信呢?
后来我常想,是否爱情这东西也像食物链一样?
于是存在着老虎吃兔子,兔子吃草的道理。
如果没有遇见荃,我可能永远不知道明菁对我的用心。
只是当我知道了以后,却会怀念不知道之前的轻松。
“你在想什么?”荃突然问我。
“没什么。”我笑一笑。
“你又……”
“喔。真的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一个朋友而已。”
在荃的面前,是不能隐瞒的。
“嗯。”
“我下次看到你时,会让你看我写的东西。”
“好啊。”
“先说好,不可以笑我。”
“好。那如果你写得很好,我可以称赞吗?”
“呵呵。可以。”
“如果我被你的文章感动,然后一直拍手时,你也不可以笑喔。”
“好。”荃又笑了。
“为什么你会想看我写的东西?”荃问。
“我只是觉得你写的东西一定很好,所以想看。”
“你也写的很好,不必谦虚的。”
“真的吗?不过一定不如你。”
“不如?文字这东西,很难说谁不如谁的。”
“是吗?”
“就好像说……”荃凝视着远处,陷入沉思。
“就好像我们并不能说狮子不如老鹰,或是大象不如羚羊之类的话。”
“大象不如羚羊?”
“嗯。每种动物都有牠自己的特长,很难互相比较的。”
“怎么说?”
“羚羊跑得快,大象力气大。如果比的是速度,羚羊当然会占优势。
但是比力气的话,赢的可是大象呢。“
“嗯。”
“所以把我们的文字互相比较,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你真的很喜欢用比喻。”我笑了笑。
“那是因为我不太习惯用文字,表达意思。”
“可是你的比喻很好,不像我,用的比喻都很奇怪。”
“会吗?”
“嗯。所以我以前的作文成绩,都很差。”
“那不一样的。你的文字可能像是一只豹子,却去参加举重比赛。”
“啊?”
“豹子擅长的是速度,可是去参加举重比赛的话,成绩当然会很差。”
“那你的文字像什么?”
“我的文字可能像……像一只鹦鹉。”
“为什么?”
“因为你虽然知道我在学人说话,却常常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呢。”
荃突然笑得很开心,接着说,“所以我是鹦鹉。”
“不会的。我一定听得懂。”
“嗯。我相信你会懂的。”荃低下头说:
“其实只要文字中没有面具,能表达真实的情感,就够了。”
“那你的文字,一定没有面具。”
“这可不一定呢。”
“是吗?”
“嗯。我自己想写的东西,不会有面具。但为了工作所写的稿子,多少还是会有面具的。”
“你帮政治人物写演讲稿吗?”
“不是的。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觉得政治人物演讲稿中的文字,面具最多。”
“那不是面具。那叫谎言。”
“哈哈哈……”我笑了起来,“你很幽默喔。”
“没。我不幽默的。你讲话才有趣呢。”
“会吗?”
“嗯。我平常很少笑的。可是见到你,就会忍不住发笑。”
“嗯。这表示我是个高手。”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高手。我只知道,你是我喜欢的人。”
“喜……喜欢?”我吃了一惊,竟然开始结巴。
“嗯。我是喜欢你的……”荃看着我,突然疑惑地说:
“咦?你现在的颜色好乱呢。怎么了?”
“因……因为你说……你……你喜欢我啊。”
“没错呀。我喜欢你,就像我喜欢写作,喜欢钢琴一样。”
“喔。原来如此。”我松了一口气,“害我吓了一跳。”
“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是我自己想歪了。”
“嗯。”
“这样说的话,我也是喜欢你的。”我笑着说。
“你……你……”
荃好像有一口气提不上来的感觉,右手按住左胸,不断轻轻喘气。
“怎么了?没事吧?”我有点紧张。
“没。只是有种奇怪的感觉……”荃突然低下了头。
“你现在的颜色,也是好乱。”我不放心地注视着荃。
“胡说。”荃终于又笑了,“你才看不到颜色呢。”
荃抬起头,接触到我的视线,似乎红了脸,于是又低下头。
不知不觉间,天早已黑了。
公园内的路灯虽然亮起,光线仍嫌昏暗。
“你饿不饿?”我问荃。
“不饿。”荃摇摇头,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问:
“已经到吃晚餐的时间了吗?”
“是啊。而且,现在吃晚餐可能还有点晚喔。”
“嗯。”荃叹口气,“时间过得好快。”
“你是不是还有事?”
荃点点头。
“那么走吧。”我站起身。
“嗯。”荃也站起身。
荃准备走路时,身体微微往后仰。
“那是闪避的动作。你在躲什么?”
“我怕蚊子。蚊子总喜欢叮我呢。”
“凤凰不落无宝之地,蚊子也是如此。”
“你总是这样的。”荃笑着说。
我载荃到火车站,和上次一样,陪她在第二月台上等车。
这次不用再等半小时,火车十分钟后就到了。
在月台上,我们没多做交谈。
我看看夜空,南方,铁轨,南方,前面第一月台,南方,后面的建筑。
视线始终没有朝向北方。
然后转身看着荃,刚好接触到荃的视线。
“你……你跟我一样,也觉得我现在就得走,很可惜吗?”
“你怎么知道?”
“我们的动作,是一样的。”
“真的吗?”
“嗯。火车从北方来,所以我们都不朝北方看。”
“嗯。我们都是会逃避现实的人。”我笑了笑。
月台上的广播声响起,火车要进站了。
我和荃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长长的气,然后呼出。
当我们又发觉彼此的动作一样时,不禁相视而笑。
荃上车前,转身朝我挥挥手。
我也挥挥手,然后点点头。
荃欠了欠身,行个礼,转身上了火车。
荃又挑了靠窗的位置,我也刻意走到她面前,隔着车窗。
火车还没起动前,我又胡乱比了些手势。
荃一直微笑着注视我。
但荃的视线和身体,就像我今天下午刚看到她的情形一样,都是静止的。
火车起动瞬间,又惊醒了荃。
荃的左手突然伸出,手掌贴住车窗玻璃。
几乎同时,我的右手也迅速伸出,右手掌隔着玻璃,贴着荃的左手掌。
随着火车行驶,我小跑了几步,最后松开右手。
我站在原地,紧盯着荃,视线慢慢地由右往左移动。
直到火车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荃也是紧盯着我,我知道的。
也许我这样说,会让人觉得我有神经病。
但我还是得冒着被视为神经病的危险,告诉你:
我贴住车窗玻璃的右手掌,能感受到荃传递过来的温度。
那是炽热的。
你就是我的太阳啊
晚上九点,我回到研究室,凝视着右手掌心。
偶尔也伸出左手掌,互相比较。
“干吗?在研究手相吗?”柏森走到我身后,好奇地问。
“会热吗?”我把右手掌心,贴住柏森的左脸颊。
“你有病啊。”柏森把我的手拿开,“吃过饭没?”
“还没。”
“回家吃蛋糕吧。今天我生日。”柏森说。
柏森买了个12吋的蛋糕,放在客厅。
秀枝学姐和子尧兄都在,秀枝学姐也打电话把明菁叫过来。
子尧兄看秀枝学姐准备吃第三盘蛋糕时,说:
“蛋糕吃太多会胖。”
“我高兴。不可以吗?”秀枝学姐没好气地回答。
“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觉得你现在的身材刚好……”
“唷!你难得说句人话。”
“你现在的身材刚好可以叫做胖。再吃下去,会变得太胖。”
“你敢说我胖!”秀枝学姐狠狠地放下盘子,站起身。
柏森见苗头不对,溜上楼,躲进他的房间。
我也溜上楼,回到我房间。转身一看,明菁也贼兮兮地跟着我。
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常会碰到秀枝学姐和子尧兄的惊险画面。
通常秀枝学姐只会愈骂愈大声,最后带着一肚子怒火回房,摔上房门。
我和柏森不敢待在现场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可能会忍不住笑出来,恐怕会遭受池鱼之殃。
明菁在我房间东翻翻西看看,然后问我:
“过儿,最近好吗?”
“还